- 大棋局中的國共關系
- 呂迅
- 7762字
- 2022-06-02 17:04:35
史蔣攤牌結果
史迪威其實比蔣中正小五歲,脾氣則更為倔強急躁,人送外號“醋性子喬”(Vinegar Joe)。除了脾氣之外,他之所以既不容于蔣,也不容于英國人,是因為他拼命要奪回緬甸的執著。1942年第一次緬甸戰爭時他被日本人打敗逃到印度,可以說他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作為美國軍人,他渴望能夠在跌倒的地方一雪前恥。因此,史迪威雖身為蔣的參謀長,任職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緬甸的叢林里,而且自始至終他都是緬甸戰役的堅定支持者,不管戰役規模多大,無論戰略意義多小。在這一點上,蔣反不如他堅定,因為蔣還要考慮整個中國。而丘吉爾總是強調地中海的優先權;作為殖民主義者,他更不愿看到中國人光復緬甸,因此緬甸一直是英王皇冠上粘著的落發,即便可以棄之如斯,也還是英王陛下的。史迪威為了實現自己在緬甸打敗日本人的目標,和兩方的關系都在不斷惡化。
1944年2月18日,史迪威的參謀長柏特諾游說總統重開雷多(Ledo)公路,表示藍伽訓練成功地提高了國民黨軍隊的戰斗力,然而中國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普通士兵而在于高級軍官的政治化。總統對此表示贊同。柏特諾強調:“中國士兵一經訓練并配以裝備,就是第一流的戰士,而中國的師以上指揮官卻極易被政治所左右。”他繼而表示緬甸戰績不佳主要是由于英軍的不作為和國民政府不愿從云南增兵造成的。可是羅斯福并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流露出哪怕一丁點對[蔣]委員長的失望或反感”,更沒有表示出“要對委員長施壓”的意思。相反,總統對雷多公路何時能夠建至密支那非常關心,并對英軍在緬甸的無能表示了極大不滿,“似乎很想對丘吉爾先生施加壓力”。[204]2月24日,羅斯福主動向丘吉爾重申了加強盟軍在中國戰略空軍力量的必要,表明增加對中國援助和奪回密支那的決心。丘吉爾則指責史迪威自大。[205]馬歇爾親自致函丘吉爾和英美參謀長聯合委員會英方首席代表迪爾(John Dill)元帥,措辭嚴厲地為史迪威辯護,但同時也去信史迪威,批評他意氣用事,規勸要以美英合作大義為重。[206]而馬歇爾在總統面前,則一味對史迪威贊許有加。[207]為了消弭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內部矛盾并且給史迪威謀一條出路,馬歇爾決心把問題整個丟給中國。[208]
7月1日,迫于英國方面要求撤換史迪威的呼聲日高,尤其是6月英軍總參謀長布魯克(Alan Brooke)將軍施加的壓力,馬歇爾小心征求史迪威離開緬甸去中國戰場、指揮中國軍隊的意見。7月3日,史迪威復電說,他同意把緬甸指揮權交給其副手,但條件是他被授予指揮中國軍隊的“全權”,并建議總統給蔣發“一封措辭非常嚴厲的信”,要明白無誤地警告他美國“在華的投資和利益”,同時要求必須有中共的參與。[209]正是這封嚴厲的信函預示著史迪威不久的歸程。7月4日美國獨立日,馬歇爾匆匆忙忙召開參謀長聯席會議,又匆匆通過了由其草擬的致羅斯??偨y備忘錄和總統致蔣電稿。備忘錄先批評“中國如今所面臨的嚴重處境某種程度上是由于其對軍隊處置不當和有所忽略。如果它不把包括目前圍攻共產黨人的各師在內的所有資源用于抗日戰爭的話,那么在戰爭結束前幾乎不可能仍舊有所作為”,接著隆重推薦史迪威來“統率中國所有的武裝部隊”。備忘錄點明“充分了解委員長對史迪威的觀感”以及“英中政府雙方極其否定的態度”,接著從史迪威的立場出發,證明了史迪威的正確性。[210]隨即羅斯福發出了上文提到的7月6日電。
7月7日是中國抗戰七周年紀念日,蔣中正收到了這封代表羅斯福意愿的電報,不啻為對中國及對他本人的巨大侮辱。蔣在憤懣之余,再次選擇委曲求全。他立即發出三封電報,分別給美國總統羅斯福、副總統華萊士以及自己在華府的代表孔祥熙。他向羅斯福表示,可以把軍權交予史迪威,但需要時間,同時希望總統派遣一位特使來華調和他與史迪威之間的矛盾;向華萊士表示了大致相似的意思,要求促成總統特使到來。蔣在給孔祥熙的電報中,則要求他從旁督促羅斯福同意與中國政府簽訂明確指揮權的協定,不得讓史迪威掌控租借物資,更不能給中共以武器。[211]明確史迪威的權限,是蔣自始至終最主要的目標。羅斯福表示同意派遣特使,前作戰部長赫爾利與前戰時生產局長納爾遜隨之成行。7月11日,羅斯福宣布準備競選連任。為了順利實現自己第四個總統任期,他不希望中國戰場在此時發生變故。
7月21日,美國海軍尼米茲上將率領的中太平洋戰區部隊攻占關島,這意味著盟軍太平洋戰場已明顯優于中國戰場形勢的發展,中國軍隊必須加大進攻的態勢。然而隨著日本本土漸漸進入B-29轟炸的半徑以內,中國的戰略價值也降低了。也就在同一天,羅斯福正式任命杜魯門參議員取代華萊士作為其競選搭檔。這是改變世界的一天。
7月中下旬,蔣中正都在考慮羅斯福的要求,他已經傾向于“忍辱負重”而“原則同意”。當軍令部長徐永昌建議只將湘鄂贛的第六、九戰區交史迪威指揮時,蔣則主張“完全接受”美國總統的要求,理由有二:一是可以約束中共或者暴露其真實意圖;二是“將來我軍進出東三省時,必與蘇軍接觸,有美人在中間,至少能得到公道”。[212]這一想法得到了徐永昌和王世杰的肯定。[213]
當時中國戰場局勢危急。8月8日,湖南重鎮衡陽在支撐了47天后最終陷落,守軍第十軍軍長方先覺率部向日軍投降。形勢急轉直下,云貴川暴露于日軍的猛烈攻勢之下,重慶政府岌岌可危。羅斯福要求蔣立即向史迪威移交指揮權,但也安撫性地表示,正在擬定有關租借物資的新規定,將不會安排史迪威負責。[214]馬歇爾也在總統的影響下給史迪威發電報,建議他在形式上放棄對租借法案物資的支配權,以避免和蔣沖突。[215]蔣中正對美國僅存的一點好感徹底動搖,“此乃盜虛名而受實禍也”,他在8月31日的“本月反省錄”中更進一步寫道:“今日對美外交實已損失我自由之精神,無異于倭寇往昔之對我也?!痹凇按顺蓴〈嫱鲫P頭”,他不得不重新評估一下他的對美政策了。[216]從此以后,蔣中正在私下提到美國時,將其歸入與英國一樣的卑鄙行列。但蔣史矛盾貌似再度緩和。
9月6日,史迪威陪同羅斯福特使赫爾利和納爾遜由印度飛到重慶。次日一早,蔣中正在召見特使之前先找史迪威談話。史迪威日記寫道:
愛的節日?;ㄉ组_門見山,說我迄今工作的百分百都是軍事;現在,作為中國軍隊司令,就將是六分軍事四分政治。說我將在國民軍事委員會之下聽命于他。說如果要用紅軍,他們就還得承認國民軍事委員會的職權。他會時常指導我。他希望我們之間不要“客氣”。他完全信任我,開玩笑說我常言中國的指揮官都不行……[217](強調為原文所有)
然而,史迪威對此既不感動,也無諒解,他認為蔣中正不過是為了從他手中奪取租借物資的支配權,而他絲毫也不會讓步,因為長時期的沖突在史迪威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租借物資支配權就是他在華一切權力的來源。因此,當9月8日宋子文在復出之后再次與赫爾利談起支配權問題時,史迪威覺得這將是最后的時刻:“現在,我們終于要攤牌了?!?a id="w218">[218]
9月11日,羅斯福應作戰部要求,致電蔣中正,要求他在不影響中國抗戰兵力的情況下,征調至少5萬中國勞工赴新幾內亞,修筑B-29機場,末了還提醒蔣早日將指揮權交予史迪威之手。[219]
蔣愿以在指揮權方面的讓步,來換取對租借物資的支配權。他回避了赫爾利設置美國委員會的要求,表示必須控制租借物資,并抱怨史迪威在華的實權比他還大,要“考慮”仔細界定史的職權。[220]在這一關鍵問題上,面對宋子文所說的“尊嚴”和“冒犯”,赫爾利給予了他的同胞以堅定的支持:“記住,宋博士,那是我們的財產。我們制造,我們擁有,我們想給誰就給誰?!保◤娬{為原文所有)史迪威心花怒放:“如果委員長控制分配權,我就完了。共產黨人將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委員長的嫡系能獲取裝備,而我的[Y]部隊只會去舔屁股?!?a id="w221">[221]
由于史迪威堅持掌握租借法案物資的支配權,一度因為特使來華而緩和的蔣史矛盾,經由廣西全州敗績而再度激化。[222]國民政府處于內外交困的情況之下。碰巧這幾天,蔣中正又因家中月用50萬竟被蒙于鼓中而焦躁易怒。[223]9月15日正午,史迪威帶著赫爾利來見蔣。[224]史迪威徑直指責其全州失守,蔣則以緬北遠征軍遲遲不能發動攻勢以牽制日軍來反唇相譏,并威脅要親自將滇西龍陵的部隊撤回怒江以東,雙方對峙長達一個多小時,情緒都憤怒至極。蔣對美觀感達到冰點,一貫患得患失的他甚至要下定決心“據理力爭,不能再事謙讓,并作獨立作戰之準備,以防萬一也”。[225]當天下午4時,高思和艾其森如約第二次前來勸說蔣中正改組政府。使館方面當然并不知曉史迪威已對蔣本人造成的嚴重傷害,他們重提了曾對孫科說過也曾經孫科贊同的外交辭令,例如美國希望中國在戰后能獲得四強之資格,這在有著強烈民族主義情感的蔣中正聽來,絕對是巨大的嘲諷和侮辱,“無異利刃刺心,若不自力更生,何以立國,何以雪恥”。在一個半小時的會談中,雙方貌合神離,彼此都無好感。[226]就在蔣中正接見高思的同時,史迪威也懷著憤怒的心情給上司馬歇爾發電報:
……委員長說如果我不在一周內由密支那進攻八莫的話,他就撤走Y部隊,這樣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他不講道理,只是一味重復他那一大堆自創而蹩腳的觀念。我現在相信他認為華南的災難無足輕重,還以為日本人在那里不會使他更為難堪,他幻想著躲在怒江后面,靜待美國來結束戰爭。我們就指揮權的會議拖而不決,明天我們還要試著去和宋子文空談一二,期盼著委員長能對拖延和不作為的后果有哪怕一丁點的領悟。[227]
憤怒和欲望是理智的天敵。事實上無論是史迪威的軍事環境還是政治環境,在他發報前后都已經好轉。9月14日,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霍揆彰部歷三月余傷亡5萬終于光復騰沖,同時由于國民黨軍隊對困守龍陵的日緬甸方面軍第三十三軍第五十六師團的頑強打擊,日本改變了原向怒江的進攻方向,轉而解龍陵之圍。[228]9月17日,蔣中正實際上已經決定任命史迪威為中國戰區參謀長兼前敵總司令,擁有各戰區前線部隊的指揮權。[229]
然而史迪威9月15日給馬歇爾的電報引起了后者的強烈反響。此時,馬歇爾正與羅斯福、丘吉爾在加拿大的魁北克討論緬甸作戰。當總統于16日問及中國形勢時,馬歇爾回答說:“委員長打算將Y部隊調回怒江以東,除非史迪威將軍以雷多部隊進攻八莫。怒江部隊沒有獲得補充,現在已減至一萬四千人”,總統立刻要求給蔣寫一封信。[230]這封信由軍方用打字機匆匆打出,再由馬歇爾用鉛筆修改后,連謄清都不用,直接以總統名義在當日就發華盛頓轉史迪威。[231]電文措辭強硬,連鄙視蔣中正的白修德都承認“使用了領主對待馬夫、侍女和犯錯小童的口吻”。[232]而崇拜史迪威的塔奇曼也不諱言“語氣嚴厲——不無白種人的優越感;對任何歐洲政府首領似乎都不會說出這番話”。[233]盡管經過中譯文的掩飾,但字里行間依然可見對蔣的耳提面命:
……如閣下不立即補充緬北部隊或不立即派遣生力軍協助在怒江方面之華軍……必須準備接受必然之結果及負完全之責任[For this you must yourself be prepared to accept the consequences and assume the personal responsibility.]……唯一可以破壞日軍對中國計劃之方法,即立刻補充怒江方面之部隊,加緊繼續推進,同時立即委任史迪威將軍授以全權指揮所有中國之軍隊……吾人對于援助中國所有之計劃如再延擱猶豫,必將完全消失……[234]
9月19日,史迪威收到了這封電報,他不顧赫爾利的勸告,堅持要親自交到蔣中正手中。[235]這封“九一八來電”當然極大地傷害了蔣的自尊,以為“平生最大之污辱”,他甚至說出“絕不能為美國奴隸”的話,并做好了與羅斯福決裂的準備。[236]但此時蔣中正仍舊沒有下定決心撤換史迪威。[237]他在第二天還要宋子文去告訴赫爾利,中國軍閥余孽尚存3/10,“如史迪威指導處置一有不當,難免引起對彼之危險”云云,事實上他此后兩天都在考慮對策。[238]那么這最后一根稻草就并非羅斯福來電,究竟是什么呢?
是中共加強了與史迪威的聯系。早在9月3日,謝偉思在延安的鼓動下,再次提議將美國租借物資分給中共。[239]8日,中共中央要求南方局根據“美軍觀察組在延表示,尤其是太平洋決戰準備的加緊”,把握時機向史迪威“提出援助我們之必要”,并明確提出了占援華總數1/2或1/3的份額,即“我軍要求應被裝備二十師到三十師”。[240]13日,也就是林伯渠拋出“聯合政府”的一天前,他和王炳南按照毛澤東的指示拜會史迪威并致問候,史迪威當即表示將于近期訪問延安,林、王顯然非常高興,約定再晤。[241]史迪威在隨后給赫爾利的備忘錄中明確寫有對中共的安排:“第十八集團軍(紅軍)將被任用。務必在此點上沒有誤解。他們會被安置在不會與中央政府軍發生沖突的地方,但必須作為一分子參與危機[解決]中來”。他對中共備感放心,認為“共產黨宣稱的困難”以及“他們聲明將服從我”都是“常識”。[242]隨后15日,史迪威與蔣中正大吵一架,高思又跑來要求會見中共代表,而中共代表剛剛在參政會上抨擊政府,提出政府改組的要求,竟與美方一致,難免讓蔣領悟兩者已經密切合作。16日,延安《解放日報》第一次公開要求美軍配給中共援華武器的1/2。[243]到了“九一八來電”后的第二天20日:《解放日報》又明確刊出了要求國民黨改組政府的社論。[244]第四天22日,周恩來在中共六屆七中全會主席團會議討論爭取美援問題時,自薦給史迪威發了一個說帖,催促要把美國軍火物資的一半分給共產黨。[245]當日,作為紅軍總司令,朱德正式宣布他支持由一位美國將領來統率所有中共軍隊,還邀請美國總統派代表來延安。[246]史迪威隨即向蔣中正宣布了向共產黨提供5個師裝備的打算,蔣回答道:“君若此,余將取銷君參謀長職務”。[247]曾任蔣中正機要秘書的外交部政務次長吳國楨揣測蔣當時的心理說:“難道史迪威真的對共產黨的活動視而不見嗎?還是他對中國政府懷有不友好的企圖呢?蔣介石不得不在頭腦里提出這些問題。史迪威愈是催逼那些要求,蔣介石愈是懷疑這位總參謀長的動機。蔣愈是猶豫不決,史就催得愈緊?!?a id="w248">[248]也就在22日,蔣中正再也無法忍受,他在日記中慨嘆:“史迪威對余之陰謀,必欲奪取中國全部之指揮權,已無所不用其極”,但這指揮權不是他本人早已答應過的嗎?蔣主要還是考慮史與中共過從甚密,“毀謗謠諑威脅壓迫,無所不至,此無異又加一共匪傷害我中國矣”。23日,史迪威擬出進一步建議,托赫爾利交蔣,蔣由此斷定“史迪威已作有計劃破壞中國國家統一、毀滅中國軍榮譽、威脅政府受其個人統制之策動”,并將其列為去史第一理由。[249]史的具體建議包括“派我去延安說服中共……聽從我的指揮”;“中共裝備與軍火(炮兵)限五個師,維持紅軍充分的戰斗力”;中共軍隊與中央軍(除遠征軍優先外)平均分配租借物資等。[250]蔣中正終于下定決心,起草給羅斯福的備忘錄。
9月24日,蔣中正召見赫爾利,唯有宋子文在場,正式要求美國撤回史迪威。與此同時,蔣把以往半遮半掩的國共矛盾首次公開,不但由國防最高委員會官方發布了題為《中國共產黨問題文件》手冊,歷數了共產黨顛覆國民政府的行為,而且還在參政會上允許討論國共問題,甚至指派何應欽親自告知美國大使。[251]稍后國民政府以蔣廷黻、魏道明為首的駐美高級官員更密集訪問了國務院文化合作處處長派克(Willys R. Peck),企圖繞開范宣德的遠東司宣傳“中共比共產黨還要共產黨”,[252]阻止華盛頓與延安親近之切,溢于言表。侍從室主任林蔚甚至告訴史迪威“麻煩就在共產黨身上”,如果他放棄武裝中共的念頭,可能還有轉機。[253]
史汀生受馬歇爾的影響,一直對史迪威表示支持,但他對史蔣之間發生的事情并不了解,把所有的過失都推到蔣中正身上,認為對于這樣一個“無知、猜疑、封建”“中世紀”乃至“不忠”的“獨裁者”,應該繼續敲打,“如果說史汀生對他支持史迪威一事有任何遺憾的話,那就是他在總統面前替這位將軍辯解得還不夠好”。[254]10月7日,重慶收到來自華盛頓的威脅:“史解職的后果明顯比你認識的要嚴重得多”。[255]蔣中正頂住了壓力。而羅斯福此時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為保證連任,他對軍方主導的對華政策進行了干預,駁回史汀生和馬歇爾繼續對蔣施壓的請求,向蔣詢問繼任者推薦名單,最終將史迪威撤職。[256]
10月19日,史迪威被召回,這對中美關系造成了難以想象的嚴重影響。中印緬戰區被分割成兩個,淪為美軍供應鏈的末端。[257]其實,太平洋戰爭以來羅斯福之所以“像騾子一樣”支持中印緬戰區,除了一個現實的理由,即中國對反攻的價值及戰后國民政府在遠東可能扮演的積極角色以外,還有一個道義上的理由,那就是史迪威對緬甸的執著。如今隨著太平洋戰場的節節勝利和中國戰場的節節敗退,再加上史迪威的解職,這兩個理由就都不成立了。正如史迪威在日記中寫道:“顯然,作戰部是站在我這邊的,但這個戰區完了,沒人期待我們有所作為,不會再派兵來了。包括總統,對花生米的態度變得強硬……日本將繼德國18個月之后失敗。亞洲大陸不會再有登陸計劃?!?a id="w258">[258]據蔣中正秘書周宏濤回憶:“史案之后,美方軍援日漸減少,不僅品質不佳,許多彈藥及零件居然和武器尺寸不合,影響戰力很大。”[259]華盛頓充斥著對蔣中正的失望和反感,繼而放棄了依靠中國抗日的打算,才不得不轉向蘇聯。[260]據史汀生日記,羅斯?!胺浅8吲d,因為他業已決定否決金在中國沿海直接登陸[的計劃],他自己看好經由菲律賓,在那里我們有著道義和戰略利益,他并暗示至于在中國大陸作戰,我們必須留給俄國人了”。[261]是時,斯大林已許諾歐戰結束后三個月內紅軍將派60個師進入遠東,這才引發了雅爾塔的背棄。[262]后來,羅斯福去世、原子彈爆炸、斯大林違背雅爾塔密約,導致美蘇在中國東北的沖突加劇,國共內戰從而被真正冷戰化。
魏德邁少將被任命為美軍中國戰區總司令和蔣中正新的參謀長。中國戰場的形勢持續惡化,日軍已攻陷貴陽附近的安順,重慶或者昆明首當其沖,注重養生的委員長連午覺也不睡了,來到重慶市郊的一片田野里拄著拐杖來回地走。[263]他再一次發誓要與重慶共存亡,甚至從西安調兩個師防守桂林、柳州,美軍開始將在渝的美國婦人輸送至滇,“東京玫瑰”也用動人的嗓音宣布“魏德邁將軍將在印度享用他的感恩節晚餐,如果他還可以吃東西的話”。[264]而與此同時,中國在美國決策者心目中的戰略地位卻急劇下降。魏德邁上任伊始即獲馬歇爾的直接訓令,要求將中國戰區內空軍軍官數量提升到職員總數的一半以上。[265]換言之,中國不再是美國鐵錘敲碎日本時的砧板,而是淪為戰略遠程轟戰機的試驗場。也就是說,這是美國政府對國民政府遺棄的開始。在二戰的最后時刻,謝偉思更聲稱:“我們不必為國民黨政府垮掉而害怕……任何新政府都會比當前反動的統治更加合作,并更有能力動員國家”。[266](強調為原文所有)誰能想到這竟對國務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2月11日,蔣中正接見羅斯福派來善后的民主黨眾議員曼斯菲爾德(Michael J. Mansfield),這位新手議員日后在六七十年代成為參議院叱咤風云的多數黨領袖。曼斯菲爾德對華友好,然而史迪威事件的影響業已表現出來。他在談話中,對史迪威事件的處理表示遺憾,不時提醒蔣 “美國人民對于中國之觀念,已為之[史迪威]改變”,批評國民政府腐敗和軍官無能,“在中國所見貴國一般士兵,大都吃不飽穿不暖,率領彼輩之軍官亦不得其人”。他認為并且隨后在國會報告說,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想仰仗美國去贏得戰爭而積極保持各自實力。他像同時代的其他美國人一樣,帶著難以掩飾的“優越感”,表示羅斯福使華的代表俱是一時之選,“現在中國已獲得如此良好機會”而不思改進。他還援引華盛頓路透社發表的一則電訊表示“美國今日對中國所作之援助,費力多而功效少”,因此得出結論:“保衛中國,必須由中國人自己任之”,“中國之問題,必須由中國自己解決,如中國內部不能統一,他人圖感失望而已”。[267]責備之意,袒露無遺,仿佛是警告蔣中正如果不迅速與中共達成和解,必將為美國上啟政府下至平民普遍拋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