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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普通刊物”

今人的視線,早被“一代名刊”的光環所遮蔽,甚少注意陳獨秀于1915年創辦《青年雜志》時,其實并沒有什么高遠的志懷和預設路徑。《青年雜志》沒有正式的“發刊詞”。創刊號上只有一簡單的“社告”,內中除申言“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以及“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外,其他均屬于編輯體例的具體說明。《社告》,《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創刊號首篇是陳獨秀撰寫的《敬告青年》一文。該文雖有幾分“發刊詞”的意味,有人將《敬告青年》視作《青年雜志》的正式發刊詞。參見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第68頁。但其所揭示的六條“新青年”準則(“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論旨其實十分空泛。創刊號中另有陳獨秀答王庸工的信,聲稱“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志之天職”。《王庸工致記者》,《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一年以后,雜志改名為《新青年》,陳獨秀也順撰《新青年》一文。陳獨秀:《新青年》,《新青年》第2卷第1號,1916年9月。該文常被后來史家當作“準發刊詞”解讀,其實除了要青年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外,更無多少實際內容。可以說,早期《新青年》是一個名符其實的以青年為擬想讀者的普通雜志。有論者稱,《青年雜志》采取“鋒芒內斂和平易近人的低姿態”,是為了“盡可能地吸引讀者和作者”。(參見張耀杰《〈新青年〉同人的經濟賬》,《社會科學論壇》2006年第5期)這一說法從常理上很難成立。在鄭振鐸的回憶中,《青年雜志》是一個提倡“德智體”三育的青年讀物,與當時的一般雜志“無殊”。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爭論集·導言》(1935年),收入《鄭振鐸文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第413頁。

就作者而言,《新青年》第1卷幾乎是清一色的皖籍。第2卷雖然突破了“地域圈”,但仍局限于陳獨秀個人的“朋友圈”內。參見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三聯書店,1997,第1~12頁。雜志創刊號聲稱“本志執筆諸君,皆一時名彥”,《社告》,《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大抵類似自我張揚的“廣告”。論者常以《新青年》作者日后的成就和名望來評斷其撰作陣營。實際上,早期《新青年》作者大多是在五四以后才逐漸成名的,有的一直名不見經傳。如第1卷的作者有高一涵、高語罕、汪叔潛、易白沙、謝無量、劉叔雅、陳嘏、彭德尊、李亦民、薛琪瑛、汝非、方澍、孟明、潘贊化、李穆、蕭汝霖、謝鳴等人。其中高一涵當時尚在日本留學,1918年才進北京大學任教。高一涵在五四前后的知名度,可舉一小事為證:1924年,高撰文發泄對商務印書館不滿,原因是他覺得商務只知敷衍有名人物,自己因為沒有大名氣而受到薄待。《朱經農致胡適》(1924年11月3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第280頁。

陳獨秀本人在民初的知名度其實也不能高估。1915年10月6日,陳獨秀之同鄉好友汪孟鄒致函在美國留學的胡適,介紹陳獨秀與《青年雜志》說:“今日郵呈群益出版青年雜志一冊,乃煉(引注:汪自稱)友人皖城陳獨秀君主撰,與秋桐(引注:即章士釗)亦是深交,曾為文載于《甲寅》者也。”引自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第69頁。可見兩人此前并不相知。1916年底,吳虞第一次與陳獨秀通信并給《新青年》投稿時,亦不知陳獨秀何許人也。次年1月21日,吳虞才從朋友處打聽到陳獨秀的情況,并記在日記中。吳虞日記載:“陳獨秀,安徽人,年四十余,獨立前看《易經》,寫小篆,作游山詩,獨立后始出而講新學,人之氣象亦為之一變。長于英文,近于法文亦進。曾游日本,歸國后充當教習。蓋講法蘭西哲學者。住上海一樓一底,自教其小兒,其長子法文極佳,父子各獨立不相謀也。”見《吳虞日記》(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第281頁。

陳獨秀與蔡元培相知較早。當蔡元培決意聘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時,陳獨秀以“從來沒有在大學教過書,又沒有什么學位頭銜”而缺乏足夠的自信。參見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第76頁。為使陳獨秀能夠順利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蔡元培在向教育部申報時,不但替陳獨秀編造了“日本東京日本大學畢業”的假學歷,還替他編造了“曾任蕪湖安徽公學教務長、安徽高等學校校長”的假履歷。參見莊森《一份特別的履歷書——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的前前后后》,《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1期。

據汪原放回憶,陳獨秀自主創辦雜志的想法可以追溯到“二次革命”失敗之后:“據我大叔回憶,民國二年(1913年),仲甫亡命到上海來,‘他沒有事,常要到我們店里來。他想出一本雜志,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叫我認真想法。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后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竟同意接受。”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學林出版社,2006,第33頁。汪原放所稱的“大叔”乃陳獨秀的同鄉好友汪孟鄒。汪孟鄒于1913年春天到上海開辦亞東圖書館,原本是陳獨秀“慫恿”的。陳獨秀最初有意與亞東圖書館合作出刊。而汪孟鄒以“實在沒有力量做”為托詞拒絕了陳獨秀,卻接受了章士釗創辦于日本東京的《甲寅》雜志。汪孟鄒之所以在章、陳之間作出厚此薄彼的選擇,顯然是基于章的聲望以及《甲寅》雜志已具之影響。當時陳的名氣固不若章氏,新刊若需“十年、八年的功夫”才能開創局面,顯然是一個處于初創階段的書局所不敢冒險投資的。“二次革命”中,章士釗曾任黃興的秘書長。“二次革命”失敗后,章流亡日本,于1914年5月創辦《甲寅》雜志,抨擊袁世凱政府。《甲寅》雜志總共出了10期(1915年10月終刊,歷時一年零五個月),前4期在日本出版,后6期由亞東圖書館在上海出版。汪原放認為,“《甲寅》雜志在當時的中國知識界獲得很大的聲望,發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一個僅出版10期的雜志,其影響度恐不可高估。汪孟鄒與章、陳兩人的交情不相上下,而汪之所以厚此薄彼,恐更多出于章士釗名望的考量。有論者認為,汪孟鄒的選擇,乃基于《甲寅》雜志“一時中外風行”的“金字招牌”,(參見張耀杰《〈新青年〉同人的經濟賬》)筆者不敢茍同。因《甲寅》在日本僅出版過4期,不可能達到其廣告所稱的“一時中外風行”的程度。

1916年9月,《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改名的原因,是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指責《青年雜志》與他們的刊物在名稱上有雷同、混淆之嫌,要求其改名。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33頁。作為辦刊者,陳獨秀顯然不便直白將改名的真實原因告訴讀者。他向讀者解釋說:“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通告》,《新青年》第2卷第1號。后來史家據此推斷說:“添加一個‘新’字,以與其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內容名實相符。”參見蕭超然《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第38頁。這一推斷正中陳獨秀的圈套。為了擴大雜志影響,陳獨秀刻意聲稱:“自第2卷起,將得一批‘當代名流’相助撰稿”。《通告》,《新青年》第2卷第1號。檢視名單,尚在美國留學的青年胡適也赫然在列,顯有虛張聲勢之嫌。一年之后,陳獨秀故技重演,將第1、2卷作者匯列于《新青年》第3卷第1號上,并夸大其詞地署上“海內大名家”數十名執筆。吳虞見自己也列名其中,不無驚詫。他感嘆說:“不意成都一布衣亦預海內大名家之列,慚愧之至。”《吳虞日記》(上),第310頁。

因陳獨秀協助章士釗編過《甲寅》,早期《新青年》的作者與《甲寅》有淵源,刊物形式亦繼承了《甲寅》的風格。如其借以招徠讀者的“通信”即是《甲寅》的特色欄目。參閱楊琥《〈新青年〉與〈甲寅〉月刊之歷史淵源》,《北京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新青年》在形式上借鑒《甲寅》本在情理之中。但陳獨秀有意將《新青年》打造為《甲寅》的姊妹刊物,在“通信”欄中通過真假難辨的讀者來信,反復宣傳《新青年》與《甲寅》之間的傳承關系,《新青年》第2卷第1號“通信”欄中,有“貴陽愛讀貴志之一青年”的讀者來信;第2卷第2號“通信”欄中,有署名王醒儂的讀者來信;第3卷第3號的“通信”欄中,有“安徽省立第三中學校學生余元浚”的讀者來信,均強調《新青年》(《青年雜志》)乃繼《甲寅》雜志而起者。就不無“假借”之嫌。

既無鮮明宗旨,又少有真正“大名家”執筆,早期《新青年》沒有多大影響亦在情理之中。每期印數僅1000本。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第33頁。承印的上海群益書社每期付編輯費和稿費200元。以當時商務印書館的例規,在不支付編輯費的情況下,至少需銷數2000本以上,出版商才有可能賺錢。《胡適致高一涵(稿)》(1924年9月8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第259頁。群益之出《新青年》,顯然勉為其難。

魯迅首次接觸《新青年》并與陳獨秀聯系,大約在1916年底或1917年初。其時魯迅在北京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可能是陳獨秀贈送了10本《新青年》給他。他看完后,將10本《新青年》寄給了遠在紹興的弟弟周作人。參見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第79頁。魯迅的這一舉動,應可解讀為對《新青年》懷有好感。然而魯迅后來在《〈吶喊〉自序》中卻稱:那時的《新青年》“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419頁。周作人晚年也回憶說,印象中的早期《新青年》,“是普通的刊物罷了,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么特色來”; “我初來北京,魯迅曾以《新青年》數冊見示,并且述許季茀(引注:即許壽裳)的話道:‘這里邊頗有些謬論,可以一駁。’大概許君是用了民報社時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這么說的吧。但是我看了卻覺得沒有什么謬,雖然也并不怎么對。”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有限公司,1980,第333~334頁。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所稱“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么特色來”,其潛臺詞亦以陳獨秀早已是“大名家”。

周作人到北京的時間,是1917年4月。三個月前,陳獨秀到北京就任北大文科學長。此前《新青年》已經出版了兩卷。在后來史家眼中,前兩卷《新青年》中,頗不乏思想革命的“經典”之作,如陳獨秀的《敬告青年》、《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吾人最后之覺悟》、《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憲法與孔教》,高一涵的《民約與邦本》,易白沙的《孔子平議》,李大釗的《青春》,吳虞的《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等文章,多為后來學界引述。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更被稱作新文學運動之“元典”。然而這些在后來史家看來頗具見地的文章,在當時周氏兄弟眼中,既不怎么“謬”,也不怎么“對”。整個雜志就是一個既無人喝彩,也無人反對的“普通刊物”。對此,張國燾晚年的回憶亦可參證。張說:“《新青年》創辦后的一兩年間,北大同學知道者非常少。”張國燾:《我的回憶》(1),東方出版社,1991,第39頁。既往有關《新青年》早期就已“聲名遠揚”以及“壯觀的作者隊伍”之類言說,最新的研究可參見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52~60頁。多半是史家的“后見之盲”。

《新青年》隨陳獨秀北遷后,編輯和作者隊伍逐漸擴大。第3卷的作者群中,新增了章士釗、蔡元培、錢玄同等資深學者。但也有惲代英、毛澤東、常乃、黃凌霜等在校青年學生投稿。惪惲是私立武昌中華大學的學生,毛是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生。兩人就讀的學校,以當時惲代英的說法是“內地一聲聞未著之學校”。中央檔案館等編《惲代英日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第264頁。

1917年8月,《新青年》出完第3卷后,因發行不廣,銷路不暢,群益書社感到實在難以為繼,一度中止出版。后經陳獨秀極力交涉,書社到年底才勉強應允續刊。1918年1月4日魯迅致許壽裳信中提到:“《新青年》以不能廣行,書肆擬中止;獨秀輩與之交涉,已允續刊,定于本月十五出版云。”(《魯迅全集》第11卷,第345頁)張耀杰在《〈新青年〉同人的經濟賬》中認為,《新青年》此次出版中斷,是因為自第4卷起采用新式標點符號,給印刷帶來困難,印刷廠不愿代印。所舉證據為汪孟鄒致胡適的一封信。該信引自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寫信時間為1918年10月5日。張耀杰懷疑寫信時間有誤,應為1917年10月5日。筆者查閱了此信原件(藏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圖書館),寫信時間為“民國七年十月五日”。故張耀杰之說不能成立。陳萬雄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中寫道:《新青年》自第2卷起,接連發表了反孔文章,胡適、陳獨秀進而提出了文學革命的要求,“新文化運動因為有這兩個具體內容而引起了輿論的重視,也帶來了強烈的反響。”陳萬雄:《五四新文化的源流》,第19頁。這一結論顯然與實際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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