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近世中國)
- 王奇生
- 3285字
- 2019-09-19 11:22:50
一 “普通刊物”
今人的視線,早被“一代名刊”的光環所遮蔽,甚少注意陳獨秀于1915年創辦《青年雜志》時,其實并沒有什么高遠的志懷和預設路徑。《青年雜志》沒有正式的“發刊詞”。創刊號上只有一簡單的“社告”,內中除申言“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以及“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外,其他均屬于編輯體例的具體說明。創刊號首篇是陳獨秀撰寫的《敬告青年》一文。該文雖有幾分“發刊詞”的意味,
但其所揭示的六條“新青年”準則(“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論旨其實十分空泛。創刊號中另有陳獨秀答王庸工的信,聲稱“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為本志之天職”。
一年以后,雜志改名為《新青年》,陳獨秀也順撰《新青年》一文。
該文常被后來史家當作“準發刊詞”解讀,其實除了要青年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外,更無多少實際內容??梢哉f,早期《新青年》是一個名符其實的以青年為擬想讀者的普通雜志。
在鄭振鐸的回憶中,《青年雜志》是一個提倡“德智體”三育的青年讀物,與當時的一般雜志“無殊”。
就作者而言,《新青年》第1卷幾乎是清一色的皖籍。第2卷雖然突破了“地域圈”,但仍局限于陳獨秀個人的“朋友圈”內。雜志創刊號聲稱“本志執筆諸君,皆一時名彥”,
大抵類似自我張揚的“廣告”。論者常以《新青年》作者日后的成就和名望來評斷其撰作陣營。實際上,早期《新青年》作者大多是在五四以后才逐漸成名的,有的一直名不見經傳。如第1卷的作者有高一涵、高語罕、汪叔潛、易白沙、謝無量、劉叔雅、陳嘏、彭德尊、李亦民、薛琪瑛、汝非、方澍、孟明、潘贊化、李穆、蕭汝霖、謝鳴等人。其中高一涵當時尚在日本留學,1918年才進北京大學任教。高一涵在五四前后的知名度,可舉一小事為證:1924年,高撰文發泄對商務印書館不滿,原因是他覺得商務只知敷衍有名人物,自己因為沒有大名氣而受到薄待。
陳獨秀本人在民初的知名度其實也不能高估。1915年10月6日,陳獨秀之同鄉好友汪孟鄒致函在美國留學的胡適,介紹陳獨秀與《青年雜志》說:“今日郵呈群益出版青年雜志一冊,乃煉(引注:汪自稱)友人皖城陳獨秀君主撰,與秋桐(引注:即章士釗)亦是深交,曾為文載于《甲寅》者也。”可見兩人此前并不相知。1916年底,吳虞第一次與陳獨秀通信并給《新青年》投稿時,亦不知陳獨秀何許人也。次年1月21日,吳虞才從朋友處打聽到陳獨秀的情況,并記在日記中。
陳獨秀與蔡元培相知較早。當蔡元培決意聘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長時,陳獨秀以“從來沒有在大學教過書,又沒有什么學位頭銜”而缺乏足夠的自信。為使陳獨秀能夠順利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蔡元培在向教育部申報時,不但替陳獨秀編造了“日本東京日本大學畢業”的假學歷,還替他編造了“曾任蕪湖安徽公學教務長、安徽高等學校校長”的假履歷。
據汪原放回憶,陳獨秀自主創辦雜志的想法可以追溯到“二次革命”失敗之后:“據我大叔回憶,民國二年(1913年),仲甫亡命到上海來,‘他沒有事,常要到我們店里來。他想出一本雜志,說只要十年、八年的功夫,一定會發生很大的影響,叫我認真想法。我實在沒有力量做,后來才介紹他給群益書社陳子沛、子壽兄弟。他們竟同意接受?!?img alt="汪原放:《亞東圖書館與陳獨秀》,學林出版社,2006,第3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76B/12421575603604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377944-mLW5ArlAA0pE9whOfdRoEcX2y54ooBr9-0-ecedbf83852403669a8420368c9d90cd">汪原放所稱的“大叔”乃陳獨秀的同鄉好友汪孟鄒。汪孟鄒于1913年春天到上海開辦亞東圖書館,原本是陳獨秀“慫恿”的。陳獨秀最初有意與亞東圖書館合作出刊。而汪孟鄒以“實在沒有力量做”為托詞拒絕了陳獨秀,卻接受了章士釗創辦于日本東京的《甲寅》雜志。汪孟鄒之所以在章、陳之間作出厚此薄彼的選擇,顯然是基于章的聲望以及《甲寅》雜志已具之影響。當時陳的名氣固不若章氏,新刊若需“十年、八年的功夫”才能開創局面,顯然是一個處于初創階段的書局所不敢冒險投資的。
1916年9月,《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改名的原因,是上?;浇糖嗄陼肛煛肚嗄觌s志》與他們的刊物在名稱上有雷同、混淆之嫌,要求其改名。作為辦刊者,陳獨秀顯然不便直白將改名的真實原因告訴讀者。他向讀者解釋說:“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img alt="《通告》,《新青年》第2卷第1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76B/12421575603604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377944-mLW5ArlAA0pE9whOfdRoEcX2y54ooBr9-0-ecedbf83852403669a8420368c9d90cd">后來史家據此推斷說:“添加一個‘新’字,以與其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內容名實相符。”
這一推斷正中陳獨秀的圈套。為了擴大雜志影響,陳獨秀刻意聲稱:“自第2卷起,將得一批‘當代名流’相助撰稿”。
檢視名單,尚在美國留學的青年胡適也赫然在列,顯有虛張聲勢之嫌。一年之后,陳獨秀故技重演,將第1、2卷作者匯列于《新青年》第3卷第1號上,并夸大其詞地署上“海內大名家”數十名執筆。吳虞見自己也列名其中,不無驚詫。他感嘆說:“不意成都一布衣亦預海內大名家之列,慚愧之至。”
因陳獨秀協助章士釗編過《甲寅》,早期《新青年》的作者與《甲寅》有淵源,刊物形式亦繼承了《甲寅》的風格。如其借以招徠讀者的“通信”即是《甲寅》的特色欄目。《新青年》在形式上借鑒《甲寅》本在情理之中。但陳獨秀有意將《新青年》打造為《甲寅》的姊妹刊物,在“通信”欄中通過真假難辨的讀者來信,反復宣傳《新青年》與《甲寅》之間的傳承關系,
就不無“假借”之嫌。
既無鮮明宗旨,又少有真正“大名家”執筆,早期《新青年》沒有多大影響亦在情理之中。每期印數僅1000本。承印的上海群益書社每期付編輯費和稿費200元。以當時商務印書館的例規,在不支付編輯費的情況下,至少需銷數2000本以上,出版商才有可能賺錢。
群益之出《新青年》,顯然勉為其難。
魯迅首次接觸《新青年》并與陳獨秀聯系,大約在1916年底或1917年初。其時魯迅在北京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赡苁顷惇毿阗浰土?0本《新青年》給他。他看完后,將10本《新青年》寄給了遠在紹興的弟弟周作人。魯迅的這一舉動,應可解讀為對《新青年》懷有好感。然而魯迅后來在《〈吶喊〉自序》中卻稱:那時的《新青年》“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
周作人晚年也回憶說,印象中的早期《新青年》,“是普通的刊物罷了,雖是由陳獨秀編輯,看不出什么特色來”; “我初來北京,魯迅曾以《新青年》數冊見示,并且述許季茀(引注:即許壽裳)的話道:‘這里邊頗有些謬論,可以一駁?!蟾旁S君是用了民報社時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這么說的吧。但是我看了卻覺得沒有什么謬,雖然也并不怎么對。”
周作人到北京的時間,是1917年4月。三個月前,陳獨秀到北京就任北大文科學長。此前《新青年》已經出版了兩卷。在后來史家眼中,前兩卷《新青年》中,頗不乏思想革命的“經典”之作,如陳獨秀的《敬告青年》、《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吾人最后之覺悟》、《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憲法與孔教》,高一涵的《民約與邦本》,易白沙的《孔子平議》,李大釗的《青春》,吳虞的《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等文章,多為后來學界引述。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更被稱作新文學運動之“元典”。然而這些在后來史家看來頗具見地的文章,在當時周氏兄弟眼中,既不怎么“謬”,也不怎么“對”。整個雜志就是一個既無人喝彩,也無人反對的“普通刊物”。對此,張國燾晚年的回憶亦可參證。張說:“《新青年》創辦后的一兩年間,北大同學知道者非常少?!?img alt="張國燾:《我的回憶》(1),東方出版社,1991,第3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76B/12421575603604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377944-mLW5ArlAA0pE9whOfdRoEcX2y54ooBr9-0-ecedbf83852403669a8420368c9d90cd">既往有關《新青年》早期就已“聲名遠揚”以及“壯觀的作者隊伍”之類言說,多半是史家的“后見之盲”。
《新青年》隨陳獨秀北遷后,編輯和作者隊伍逐漸擴大。第3卷的作者群中,新增了章士釗、蔡元培、錢玄同等資深學者。但也有惲代英、毛澤東、常乃、黃凌霜等在校青年學生投稿。惪惲是私立武昌中華大學的學生,毛是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生。兩人就讀的學校,以當時惲代英的說法是“內地一聲聞未著之學?!?。
1917年8月,《新青年》出完第3卷后,因發行不廣,銷路不暢,群益書社感到實在難以為繼,一度中止出版。后經陳獨秀極力交涉,書社到年底才勉強應允續刊。陳萬雄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中寫道:《新青年》自第2卷起,接連發表了反孔文章,胡適、陳獨秀進而提出了文學革命的要求,“新文化運動因為有這兩個具體內容而引起了輿論的重視,也帶來了強烈的反響。”
這一結論顯然與實際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