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增強社會凝聚力:沙特爾胡尤克遺址過程分析的后過程方法
“世界杯”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上到最高領導人,下可以到販夫走卒,都在為一個小小的足球興高采烈或是悲痛欲絕。按照某英國足球名人的說法:足球無關生死,但足球高于生死。看過一段智利隊的宣傳視頻,兩三分鐘,非常感人。智利人在幾年前那場舉世矚目的礦難救援所在地,讓幾十名獲救的礦工來陳述,用一個盒子盛上礦場邊上的沙土,說是要讓球隊把這杯土帶到巴西去。他們說:智利人七十天都沒有放棄,他們在巴西也決不放棄。最后,人們一起聲嘶力竭地高呼“智利萬歲”。太煽情了,我禁不住流淚了。無須多言,“世界杯”對一個國家、民族增強社會凝聚力的重要意義已經爆棚。
社會凝聚力對于一個群體,不論是國家、民族還是其他的社會組織單位,都是至關重要的。大到生死存亡的戰爭、自然災難,小到最基本的社會合作,沒有社會凝聚力是不可想象的。南聯盟分裂之時,那場血腥的戰爭讓我們看到,國家喪失凝聚力的代價。我們自然也會思考,中國歷史上長期作為統一的國家,其凝聚力來自何方?我們都自認為是中國人,走到世界哪個角落都不會輕易改變,我們為什么能夠做到?考古學是否可以研究這些東西呢?

圖2.6 反復呈現的裝飾主題。兩幅風格不同的豹子浮雕圖案,這種成對的圖案在許多地方被反復繪制、粉刷。圖片來自《豹子的傳說》(The Leopard's Tale,伊恩·霍德著)圖版9.10
最近讀伊恩·霍德有關土耳其的沙特爾胡尤克遺址(?atalh?yük)的研究,了解到一個八九千年前的史前社會。當然,我們更重要的目的是想知道后過程考古學是怎么進行相關研究的。霍德是后過程考古學的開創者之一,我們都聽說過他,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究竟在研究什么問題,以及他所研究的問題有什么現實意義。就沙特爾胡尤克這個遺址而言,霍德的核心問題就是:這個新石器時代早期的遺址所代表的史前社會,當時是如何增強社會凝聚力的?
沙特爾胡尤克遺址是一處位于土耳其小亞細亞半島中部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遺址面積達13公頃。廣泛的區域考古調查沒有在附近發現其他的大遺址,甚至小遺址都很少,說明人們的聚居程度比較高,高峰時可能有居民3000人。這個遺址發掘到18個居住層,前后居住了上千年,有的墻面前后粉刷了近700次。但是這里沒有發現階級或是政權明顯存在的證據,數以千計的人們何以能夠有效地在一起生活上千年而沒有分崩離析呢?
霍德的理論基礎來自福柯的后結構主義理論:權力就鑲嵌在意義、知識與交談之中。布迪厄的實踐理論則進一步發展了以上認識: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實踐反映社會規則、價值傾向等,即無須刻意的政治管理,社會規則、意義、權力關系都已鑲嵌在日常生活實踐中,人們通過日常生活實踐就會為其所教化。
有了這些理論基礎之后,霍德將之應用到考古材料的分析之中,他從空間與時間兩個角度著手。空間上研究那些反復呈現的空間關系與表現形式——社會規則、意義、權力關系就鑲嵌在其中,那些反反復復的維修、空間位置的一致性,以及空間分隔的固有習慣等日常實踐都在發揮增強社會團結的作用。按照霍德的說法,一個孩子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他或她將知道不同的人埋在不同的平臺下,不同的石膏灰泥涂抹在不同的地方,某些區域需要打掃得更干凈,不同的象征符號要用在不同的區域,不同的人吃、坐、睡在不同的區域……社會規則由此深入孩子的腦海與心靈。
在時間上則表現為社會記憶的塑造。這個時期還沒有文字,社會記憶只能通過社會生產的形式來進行。房屋本身就是社會記憶的形式,反復使用的木材、灰泥和空間等,不能簡單用“傳統”來抹殺它們,這些東西表明人們在積極地運用物質材料增強社會記憶,增加群體的認同感。形式遠不止于此,廣泛存在的室內葬、顱骨上的裝飾行為,尤其是選擇某些人(重要的人、老人)的顱骨,則進一步以神化或神秘化的形式(具體表現為各種儀式)強化了群體的記憶與認同。再者,農業社會的日常生活節律也會有所影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如此等等的時間關聯,都會把社會規則、意義與權力關系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傳遞給生活在這里的人們。
為了更好地理解后過程的理論方法,我們不妨看看當代社會以及歷史時期人們是如何增強社會凝聚力的。除了前面所說的“世界杯”之外,我們這個時代廣泛地利用文字、詩歌、音樂、建筑等形式,當然還應該包括考古學所關注的古代遺存,在空間與時間兩個層面上實現群體認同與規范馴化。“9·11”恐怖襲擊的時候我正在美國,我也有機會見識到了美國式的愛國主義教育。美國人對音樂的運用非常充分,那一曲用蘇格蘭風笛演奏的Amazing grace讓旁觀者落淚,同時也深化了悲傷。美國的國歌可以用各種各樣的節奏演唱,國旗也出現在各種各樣的地方。教會則以上帝的名義把所有的人,不同種族的人,召喚在一起……美國人實際上運用了非常豐富的方式來促進社會凝聚力,孩子從小在升國旗時要學習把手放在胸口上,上學之后要學習歷史,參觀許多國家歷史紀念地。他們沒有專門的政治課,但教育效果似乎并不比我們差。
前面一直說如何增強社會凝聚力,也許還應該說說沒有凝聚力的社會。禁不住想到近代一盤散沙的中國,為什么那個時候我們沒有社會凝聚力呢?此前的中國,以儒家思想為社會倫理的基礎,即便是入主中原的元朝與清朝也都不遺余力地推崇孔夫子。曾經讀《曾國藩家書》,他認為最佳的傳家策略就是耕讀,這是他從中國歷史中得到的結論。然而,近代中國遭遇到嚴重的文化挑戰,不僅政治上陷于腐朽的政治體制中,在價值認同上也出現了嚴重危機,“孔家店”被打倒了,吳稚暉先生說是要燒盡古書。經過一系列的改良與革命,包括辛亥革命、抗日戰爭(民族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等,推翻三座大山,重建自己的價值認同。舊的腐朽的東西被拋棄,新的充滿生命力的東西生長出來。社會變遷似乎總是以這樣的途徑進行的。當然,這種轉型期的社會必定是紛亂的,從物質材料上也可以看出來。人與物的關系也在發生變化,當遺老遺少們還沉浸在故紙堆中的時候,以科學為中心的西方文化傳入中國,人們開始剪辮子、穿西裝、放小腳、上新式學校、用新式器具……中國人運用包括身體在內的物質傳遞新的價值認同,重建新的價值規范。
當代中國社會正遭受價值觀危機。按照《天下無賊》中葛優演的小偷頭目的說法:“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改革開放的大潮給中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昌盛,當然也帶來了新的挑戰。人們的心態發生了改變,舊的價值觀已不可能再贏得認同,人們陷入了迷惘之中。2008年汶川地震救災的時候,我注意到新的中國社會正在崛起,中國民間社會展現出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力量,從普遍的志愿者到慷慨解囊的大佬,不同身份的中國人很好地凝聚在一起。我也注意到我們的年輕人,他們能夠有組織地開展交流活動,一種新型的人際關系似乎正在形成。他們借助網絡時代的技術途徑,尊重每個人的獨立性,實現了松散組織的凝聚力。
這篇亦古亦今的小文其實有兩個目的,一是考古學內的,了解后過程考古的目標、理論基礎與方法,我們注意到西方考古學的研究進一步拓展了研究的范圍,客觀的考古材料變成了融入人自身的物質性,更關注史前社會關系的研究;二是我們或許應該向古人學習,善用物質材料(或稱物質性),解決當代社會的問題。后過程考古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論基礎,那就是物質性的概念,物質浸透了人類的文化,是會“說話的”,而且人們是能夠聽懂的,會受其影響的。
我時不時夢想,如果我們的大學建得如精美的中國園林,而不像一個工廠,那么徜徉在其中的學生就很容易理解何謂中國之美。如果我們希望中國大學生具有良好的公民意識,將來進入社會之后,治學的能夠精益求精,當官的能夠清正廉明,從商的能夠誠信公平,教育他們的最好方式并不是上幾門空洞的課程,而是需要用切實的物質性來教育他們。中國古人之講孝悌,在建筑空間的布置上、在季節禮儀的活動上、在日常生活的安排上……幾乎無處不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今再提這樣的倫理觀,除了空洞的說辭,已經沒有了真正的物質性基礎。新的物質性正在塑造新的社會關系,互聯網時代的人們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構建社會關系網絡。過去的終究要過去,新生的力量讓我們看到希望。
考古學是一門關注過去的學科,然而我們并不是為了過去而關注過去,我們是為了現在、未來而關注過去的。在中國文化重拾信心的時候,在中華民族重新崛起的時候,在“舊邦新命”、文化再造的時候,中國考古學所發現、所揭示、所構建的物質性,對于中國文化的新發展將是重要的動力與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