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2861字
- 2019-01-03 17:07:43
關聯的方法
當代考古學中有個分支或流派叫作“關聯考古”(可以參考《考古學:關鍵概念》有關這個詞條的解釋)。這是密歇根大學考古學家弗蘭納里(K. V. Flannery)首倡的,弗氏是賓福德在芝加哥大學時期的學生,也是過程考古學的領軍人物之一。關聯考古視文化或社會為一個整體,通過相關聯系的追溯,進而了解古代文化或社會的方方面面。也正是運用這個方法,弗蘭納里進而去研究早期過程考古學較為忽視的認知——古人思想層面的內容。
這里所說的關聯的方法跟弗蘭納里所倡導的東西頗為相似,不過是我自己體會到的。說來有點匪夷所思,翻譯“關聯考古”這個詞條時我沒有什么特別的體會,而是在自己做完具體的考古學研究后覺悟到這個方法。如今回到弗蘭納里的詞條,既感到有點失落,也感到幾分自豪。雖然悟道有點晚,好歹是自己切身的體會。
所謂關聯的方法是什么呢?為什么要提它呢?這首先要從考古學的性質說起。考古學是一門通過研究實物材料來了解人類過去的學科,但是從古代遺留下來的實物遺存是有限的,不是所有的人類活動都會留下遺存,不是所有的遺存都會保留下來,保留下來的也不是所有的都會為考古學家發現,即便發現了,也不一定都能認識到……基于這一系列反復疊加的不確定性,考古學研究經常得到的是一些支離破碎的信息殘片,考古學家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殘片拼合起來,形成有關古人較為完整的信息。考古學家憑借什么來拼接信息殘片呢?關聯的方法無疑是最基本的。
一段信息殘片何以能夠跟另一段信息殘片連接起來呢?我們拼陶片的時候,是因為兩件陶片之間有密切的吻合關系,而且這種關系基本不可能重復,這種獨一無二的吻合關系就是基本的關聯。當然,古人的生活面貌不會這么簡單。考古信息殘片之間的關聯是需要分層次來看的。較為宏觀的層次是文化的系統觀,它給我們提供一個有關古人生活的基本框架,仿佛建筑設計藍圖一樣,考古信息就像一塊塊建筑材料,通過兩者配合形成對古人生活的完整認識。沒有框架就如同沒有設計藍圖,考古材料就只是一堆建筑材料而已。
再進一步說,貫穿文化系統觀的原理性認識,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有什么樣的生產力可能就會有什么程度的生產關系,這種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就構成一種不同信息之間關聯判斷的依據(其實許多早期人類學家也有類似的認識)。需要提醒一句的是,理論上關聯是研究者們提出的認識模型,只是經過部分檢驗的。就人類社會而言,存在著歷史背景差異以及人解讀自身的主觀性,所以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但是,如果沒有這樣的模型及其立足原理的認識,那么我們認識古人生活的難度將大大增加。
以上所說的關聯是不同系統之間的邏輯關聯,是關聯中比較復雜的方面,通常需要立足于理論研究。還有一類邏輯關聯相對比較簡單,我們通常稱為因果關聯,即一事物的發生是由于另一事物所致。因果關聯是研究中最基本的邏輯關聯之一,探討考古現象總免不了要追溯其原因,是什么原因導致我們看到的考古材料呢?了解現象背后的原因對于研究無疑至關重要。
但是,我們也知道著名的“休謨難題”——發生在前面的并不一定是原因,發生在后面的不一定是結果。對于考古學家而言,這樣的邏輯難題并不那么難以解決。考古學家的基本辦法就是去梳理事件發生的來龍去脈,也就是歷史過程。如果我們詳細了解一個事件發生的全部過程,解釋其實也接近完成了。時間上的關聯是所有關聯中非常基本的一種。與之相應的就是空間上的關聯,它跟時間上的關聯一樣不是那么容易定義的。微觀、中觀、宏觀尺度上,我們會看到不同的關聯,其實時間上也是如此。也就是說,時空關聯需要從不同尺度上去看,并不存在唯一的尺度。這是考古學的強項,微觀上我們會去觀察某個器物的使用痕跡,還有某個活動區的構成;中觀上會關注整個遺址的結構;宏觀上會注意一個地區的聚落形態。如果加上時間因素的話,關聯的變化就更加復雜了。
一般地說,中國考古學研究對時空關聯還是比較注意的,問題是尺度上不夠豐富與精確;也注意到因果關聯,不足之處是比較缺乏驗證,所以總顯得有點想當然,比如器物的功能推定。不過最缺乏的還是那種依賴理論推定的邏輯關聯,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中國考古學比較獨立,跟相關學科不那么交融,其他學科的理論原理在這里無用武之地。或者說,我們已經設定某種關聯的方式,把那些并不怎么真正關聯的東西拉扯到一起。再者,我們還需要明白,所謂考古學研究,需要不斷延伸觸手,不斷去探索那些未知的領域。研究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關聯的方法如何操作呢?我自己有一點點體驗。我們曾經研究大山前遺址出土的石鏟,前人進行了基本的分類,是從形制的角度來區分的。我們開始研究這批材料的時候,同樣也是進行分類,但是從功能推定的角度確定。然后是對工藝特征進行分析,即這樣的特征可能從事怎樣的功能。再就是進行使用痕跡的觀察,即工具究竟可能做了什么。一般研究做到這個地步,大抵可以結束了。我們則進一步拓展關聯,一方面通過實驗考古來驗證前面的推定與觀察;另一方面尋找民族學證據用作參考的依據。于是,我們進一步肯定了石鏟的功能范圍。我們可以很確切地說,它們不是用來挖土的石鏟,而是用來鋤草的石鋤。確定了功能之后,我們并沒有止步,而是在進一步拓展關聯,跟當地的自然環境與文化歷史背景(包括其他的石器材料)結合起來。我們發現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人們開始耕種河谷中較為黏重的土地,發展出原始的精耕細作農業。這與當時高度競爭的政治環境是密切相關的,人們要在有限的面積上生產出更多的糧食來,養活士兵、手工業者、首領等不是農業生產的人群。正是運用不斷拓展的關聯,我們僅僅通過石鏟這種工具,就可以透視出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的生產方式與發展水平(圖2.7)。在此基礎上,我們形成了分析磨制石器功能的方法論框架。

圖2.7 石器功能分析的流程圖
最近聽浙江考古所劉斌老師講良渚古城的一個極精彩的講座,他運用的其實就是很典型的關聯考古。最初發現的不過是幾座帶玉器墓葬,后來發現基座,土是從外地運來的。再后來發現了城墻,圍合的面積將近3平方公里,是中國同一時期面積最大的古城。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接著在古城的外圍山坡上發現了兩道土墻,建筑工藝與城墻相似,現在的研究表明這可能是古老的控制洪水的水利設施。城里發現了碼頭,建筑方式跟當地一脈相承。他們還復制了草包泥的制作工藝,并根據草包泥的顏色區分出一船草包泥的數量,進而了解到運輸草包泥的工具是竹筏,草包泥來自不同的地方。他們在城東的外圍還發現了一些建筑在土臺上聚落,它們類似古城的廓城,拱衛古城;再更遠的地方,還發現六個一組的聚落群,每個聚落中都發現從早到晚的器物組合,可以推定它們是同時使用的;這里還發現了大型的水田遺址,讓我們了解到古城的存在是有生產基礎的,如此等等的信息連綴起來,我們對良渚文化時期的社會發展水平、社會組織、技術工藝等都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我們得到的不僅僅是一堆堆考古材料。劉老師的研究并沒有止步于此,他還跟古史傳說時代聯系起來,把良渚文化及其前后的發展跟整個中原的考古材料結合起來。通過環環相扣的關聯,剝繭抽絲般的推理,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有關中國文明起源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