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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4692字
  • 2019-01-03 17:07:43

文化適應方式研究

過程考古學很強調研究文化適應方式,我自己也以之為題寫過一些文章,但是從來沒有專門思考過這個問題,何為文化適應方式?它是一種怎樣的研究?怎么去研究它?它有什么優勢與局限性?

于過程考古學而言,文化是人類適應外在世界的手段,是人體質之外的手段。與動物不一樣的一點是,人主要依賴文化這一手段來適應外在世界,人沒有虎狼的鋒牙利爪,沒有獵豹的速度,沒有大象的氣力,但是有鋒利的刀斧,有快如閃電的交通工具,有移山填海的能量,這一切都是文化的產物。從人類開始制作與使用工具,人類的文化也就起源了。盡管兩三百萬年來(也就是有了石器之后),人類的體質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直立姿勢更加完善,皮膚變得光滑,牙齒越來越少,骨骼越來越細,然而相比較而言,文化的變化是一日千里,人類已從茹毛飲血到探索外太空了。既然文化對人類如此重要,研究文化也就成了考古學家責無旁貸的工作。人類的文化演化方式與形態自然也就成了重要的研究內容。古人類學家負責人類體質研究,生化學家負責研究人類DNA,動植物考古學家負責研究與人相關的動植物遺存,其他門類的考古科學家負責諸如絕對年代、環境、物質遺存的成分與來源等的分析??脊艑W家負責什么呢?他們不應該僅僅是考古材料的發現與發掘者,還應該是文化的研究者,這是考古學家最重要的責任。順理成章,文化適應方式研究應該是考古學家專屬的研究內容。

知道為什么要研究文化適應方式之后,下一個問題就是:什么是文化適應方式?通常而言,我們把文化適應方式理解為生計方式(subsistence),民以食為天,吃飽乃是硬道理,生計方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將文化適應方式理解為生計方式無疑是過于偏狹了,實際內容要豐富得多。文化適應方式實際指文化系統所處的某種狀態。文化系統包含眾多子系統,最底層的是環境,然后是生計方式、聚落形態、人口等基礎子系統,然后是親屬關系、社會組織等社會子系統,最上面還有禮儀、意識形態等。子系統相互關聯,宛如有機體的各個部分。關于文化系統的構成,不同學者各自有自己的體系。不過,文化系統觀基本都脫胎于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所以,文化系統觀對于我們來說,倒是不難理解。當然,也許有人會問,文化是系統的嗎?文化系統具有一定可識別的狀態特征嗎?

回答應該是肯定的,舉個現實的例子或許有助于理解。一般地說,人類社會可以分為狩獵采集、農業與工商業三個階段或類型,與之對應的是不同的聚落形態、社會組織甚至是意識形態,狩獵采集社會基本都過著流動的生活,只是利用水生資源尤其是海洋資源的群體能夠具有一定程度的定居,城市是不可能存在的聚落形態,社會組織結構相對簡單,基本都流行萬物有靈的泛靈論。農業社會開始以定居生活為主,有復雜的社會組織,有少量的政治中心,比較典型的意識形態如中國的“天人合一”思想。工商業社會的聚落形態是以城市為主體的,社會關系通常不再以家庭為中心,而是以社群為中心,最典型的社會組織形態是民主體制,意識形態就不用說了,也很不一樣。中國當代的許多問題就跟從農業社會向工商業社會轉型有關,比如說在農村很少有垃圾這樣的東西,亂扔垃圾不是一個問題,農村地域廣闊,隨地吐痰也不是什么問題,更沒有人潮洶涌的路口,但是當一切發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不免讓人憤怒。于是,有人將之上升到人種或文化傳統的高度,其實就是不適應的問題。當然,形成新的習慣,恐怕還需要一兩代人的時間。

這個例子說明文化系統是存在狀態特征的,是可以區分出若干階段的;而且我們可以確切地說,經濟基礎或者生產力水平的確會影響社會關系或社會行為習慣。文化系統中的諸子系統之間是能夠相互作用的。下面的問題是,我們現在知道文化系統存在大尺度的狀態特征,但是文化系統是否能夠還原成若干小的系統呢?就好比我們說歷史存在規律一樣,通常都是在大的時間尺度上講的,很難簡單地用到小時間尺度的事件中。的確,考古學研究文化系統,在什么尺度上是合適的呢?這真是一個需要好好考慮的問題。

目前考古學上運用文化系統的概念實際上存在一個預設(assumption),即假定一個考古學文化就是一個文化系統,也就是可以研究其文化適應方式的單位。當然,這個預設有一定的問題。我們知道考古學文化是由一定時空范圍內共享某些物質文化特征的人群所創造的。這個時空范圍可能是很大的,以紅山文化為例,它持續的時間超過千年,地理環境包括山區、沖積平原、草原,實際上同屬紅山文化的人群可能采用多樣的生計方式,有的群體可能偏重于狩獵,有的則是以農業為主。而且在千余年的時間中肯定還有不少的變化。將之定義為一個文化系統多少有點勉為其難,我們可以假定所有共享紅山文化特征的人們可能存在一個社會互動圈,這個假定是可以成立的!否則不可能共享相同的物質文化特征。實際上,除了“考古學文化”之外,考古學還真沒有更好的概念可以利用,雖然它不完美,但這是我們了解得最清楚的、與具體材料能夠直接對應的概念。究其根本,文化系統針對一個人類群體而言,剩下的問題是這個人類群體的規模,小到一個游群(band),然后可以是某一區域內相互關聯的群體。只是因為我們無法回到過去準確地知道每個群體的邊界,所以不得不利用考古學文化這個概念。而從理論上來說,文化系統的概念是可以成立的。

具體來說,文化系統中的生計方式研究大致可以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人骨材料。目前對人骨材料進行同位素分析是最直接的證據,古人究竟吃了多少C3或C4植物,同位素分析是可以判別的。理論上說,遺址中發現再多糧食作物遺存,與古人對它的依賴程度并不成正比。比如說武安磁山遺址發現了不少糧食遺存,可能為粟,但是此時粟在人們飲食的比重不足四分之一(假如磁山文化跟后李文化差不多的話)。

(2)動植物遺存。這是僅次于人骨材料的直接證據。動植物是否馴化、各自的比例與來源等都是重要的研究指標。植物考古與動物考古,以及基于DNA研究的生物考古已有一系列手段來研究它們??脊艑W家通常僅僅需要參考他們的研究就可以了。

(3)工具組合。這是考古學家研究的主要內容。工具組合及其功能是較為間接的證據,但是這類證據中包含的信息還是比較豐富的,需要下功夫提煉。一個是理論推導,狩獵采集者與農業生產者對工具的需要是不一樣的,高度流動的狩獵采集者基本不大可能設計制作一些難以攜帶的耐用工具,流動性較低或已經定居的農業生產者才會投入人力物力去制作磨制石器工具。當然,判斷流動性高低的指標并不限于此,打制石器組合也可以用來研究流動性。優質外來原料多無疑是流動性高的標志,流動性低的群體更多會選用本地的原料;打制石器的技術也會有所區別,流動性低的群體制作打制石器時更多傾向于采用權宜性工具生產技術,因為他們有耐用的磨制石器,打制石器不過是補充,不值得投入太多勞動。這些理論推導有助于我們去觀察工具組合的差異,發現不同特征的意義。工具組合的另一個分析方法是功能分析,石器功能分析技術已有較為系統的方法論體系,通過分析,我們至少可以確定一種工具大致的功能范圍,盡管有時不能準確知道其特定功能。比如我們發現夏家店下層文化已有了中耕除草用的鋤頭,這是有標志性意義的,它代表原始的精耕細作農業已經形成。工具組合類型、比例以及與同一時代不同地區的比較,同一地區不同時代的比較,也能提供不少有用的信息。還是以磁山遺址為例,其上下文化層砍伐工具、挖掘工具的比例都差不多,但是石鐮與大量石磨盤、石磨棒在上文化層出現,下文化層卻非常罕見且破碎,上下文化層之間的變化還是明顯的。

(4)特征器物。就新舊石器時代過渡問題,陶器的出現就是標志。陶器是很容易破碎的器物,不適合長距離搬運。若還是從流動性的分析出發,陶器的出現無疑是流動性下降的標志。流動性是狩獵采集者文化系統中一個至關重要的變量,就好比農業生產之于農業社會、工商業之于當代社會一樣,因為流動采食是史前狩獵采集者獲取食物資源的基本方式。特征器物除了陶器之外,還包括磨制石器工具、石磨盤與石磨棒、石質容器,這些東西在舊石器時代晚期晚段都開始出現,跟一年中某個季節流動性降低(其余時間出外狩獵,流動性仍然很高),建立較為固定的中心營地相關。與之相應,因為人們在一個遺址中居住的時間比以前更長,所需要進行的活動類型也會增多,器物組合的多樣性也會提高。簡言之,通過特征器物也是可以佐證史前文化適應方式的變化的。

(5)遺址結構或聚落形態。舊石器時代晚期說不上有完整的聚落,所以用遺址結構這個術語。新石器時代有了定居的村落,可以說有了聚落形態。這個方面的研究所能提供的信息也是比較豐富的。大致可以細分為以下方面:①遺址分布的地理位置,我們知道狩獵采集者跟農業生產者所需要的環境資源是不一樣的,對于狩獵采集者而言,需要生活在獵物眾多,野生植物資源豐富的地方,除此之外,他們還需要考慮清潔的飲水,一般都是有泉水或是有小溪流的地方,還有燃料,以及避風。而農業生產者需要靠近耕地(好的耕地應該土壤平坦開闊,深厚肥沃,灌溉便利),其他條件都可以通過技術手段來解決。所以從遺址的分布環境也是可以推測出生計形態的,當然不是孤立遺址的分析,而是要看整體。從舊石器時代晚期晚段到新石器時代早期(如磁山文化),可以看到遺址的分布不斷從山麓、盆地遷往平原地區。②遺址的廢棄過程,農業起源的早期,人們的定居能力還不強,可能會季節性地離開,離開時可能會有計劃地儲備或安置工具或食物,但是因為某種原因沒有回來,所以遺址中通常會保留較為完整的遺存。③居址的空間布局,比如泥河灣馬鞍山遺址出現了類似于新石器時代的灶坑,東胡林遺址有了墓葬,南莊頭遺址有木結構等。我們知道,人們在一地居留的時間越長,在這個地方投入的勞動就越多,包括更牢固的建筑、更耐用的工具。④遺址的器物組合,它也屬于遺址結構分析的一個部分。⑤這里還應該提一下微空間的形態,因為目前研究比較少,所以只能簡單提及。人們如果在一地居留的時間比較長的話,就可能清理活動區,活動區的功能區分也會比較明顯。人是一種習慣性的動物,不僅因為這樣更便利,也便于傳遞社會信息(這是我的地方)。所以微觀空間分析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古人的流動程度。

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文化適應方式研究適合于那些文化適應方式存在明顯變化的時代或地區,比如說新舊石器時代過渡,比如說燕山南北地區??脊艑W上唯一的一條規律就是,沒有哪一種理論方法能夠包打天下,一定的理論方法解決一定的問題。文化適應方式研究的理論方法原理大多立足于狩獵采集者的文化生態、行為生態學,這也就決定了它適合研究農業起源一類的問題。當然,相關的研究還可以拓展,比如建立某個區域的適應方式,甚至可以以某個遺址為中心進行研究。以上所說的只是概略的史前文化適應方式,具體研究的時候,還需要深入到材料中去,擅長不同方法的研究者可能會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包括石器分析、遺址過程研究、動物考古、植物考古、環境考古等。

最后要說的是,文化適應方式研究并不是考古學研究的結束,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只是開始。目前文化適應方式其實還是相當片面的,它側重的是人群的經濟形態,對于社會結構、意識形態等幾乎沒有觸及,并沒有全面地反映文化系統的狀態。但是,如果一旦研究到諸如意識形態的問題,文化適應方式就是重要的背景關聯,是不能不考慮的因素。同時,文化適應方式研究暗含著一個假設,文化變遷是為了適應外在條件的改變,而沒有考慮到文化內在的自我發展。實際上,我們知道人類文化是具有歷史累積性的,或者說叫作發展,一代一代地不斷改良,不斷提高,這是人類文化的特質,適應性其實只是文化的自然性的一面。了解文化適應方式研究局限性跟肯定它的優勢一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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