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梅
- 九功舞之紫極舞
- 藤萍
- 9336字
- 2018-11-19 15:34:07
配天和紅梅攜手走入冬桃客棧外的桃林,紅梅垂首跟著配天走,背影嬌美柔順,卻見配天微微一頓,低聲道:“紅梅。”
“決……”紅梅抬起頭來,臉色蒼白。
“這幾年和你做假夫妻,是不忍告訴你我是女人,”配天慢慢的說,“既然你已知道……我們……就此別過。”她供了拱手,顏色依然雪白清俊,“我姓容,名配天,世上從來沒有容決此人,對……不起……”
“如果……如果……如果……”紅梅低聲道,頓了一頓,“決,因為我們都是女子,所以不能做夫妻嗎?”
容配天微微一怔,“當然。”
“如果……如果我不是女子……”紅梅的眼眸自下而上慢慢看向容配天的眼睛,說不上是帶著懇求或凄然,“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
“不是。”容配天答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
“因為——不管他到底是怎樣不明白你的心,怎樣傷害你,你愛他……”紅梅低聲道,“你走了是希望他留你,你對他冷淡,只不過希望他在乎你,他能哄你……”她眼中突然充滿淚水,“我和你在一起兩年了,你從來沒有對我生過氣,發過火,從來沒有……你裝得那么冷淡,其實不是那樣的,就算你上了樓,還是通過窗戶看他,你……你那么期待,他卻半點也不明白。”
容配天烏黑的眼眸突然浮上了一層朦朧之色,口齒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沉默以對。
“這幾年,你不喜歡到處游蕩,每次都喜歡在一個地方住很久,其實你一直在等他回來找你。”紅梅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從你離開他的時候開始,你就沒有打算離開他,只是一直在等他找你回來。可是……可是他……根本不明白,他以為你真的要走,他以為你要走留也留不住,所以根本不留你。決,這么幾年了,他根本不曾認真努力的找過你,只是不住的自艾自怨,這樣的男人,為什么你還不死心呢?每天……每天你都有期待,每天你都希望他能后悔能盡全力的找到你,對你說些話,不管說什么都好,可是他就算找到你也是偶遇就算說后悔了也根本不知道他后悔了一些什么!甚至連后悔都說得那么自以為是令人討厭,他……根本不配你對他那么好……他根本感受不到……決,放棄吧,天下之大,會有人把你當寶會有人心甘情愿為你作牛作馬為你發瘋為你死——你,不要再想著他了。”
容配天的眼色在恍惚之中變得溫柔,眼角有淚,緩緩順著臉頰而下,“紅梅,如果知道不值就能不想,你何苦為了容決,騙自己……”
紅梅呆了一呆,容配天環住她的頸項,如抱妹子那般抱住了她,淡泊而帶苦澀的聲音溫潤的響在她頸側,“早就忘記為什么那么在乎,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好,可是就是會想他,想到他根本不會像你想他這樣想你,想到你晝夜不眠的想他而他根本不知在做些什么,或者早已將你忘了,就比死還痛苦……紅梅、紅梅,你之愛容決,你之恨容決,你每日生氣,你假裝出走,你跳下樓梯,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如果能改的話,我一定早已改了,而你也是。”她緩緩推開紅梅,望著她的眼睛,“這樣的日子,讓人很討厭自己,生不如死……”
紅梅怔怔的站著,反手用力摟住了她,“我不討厭你,也不討厭自己,我愿為你,做世上任何事。”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倒是十分認真。
“我不要誰為我做世上任何事,我只不過希望……”容配天閉上眼睛,卻不再言語了。
“希望什么?”紅梅低聲問。
“希望——哪一天,從夢里醒來,能覺得是幸福的。”她輕聲道,“能不傷心。”
“他不值你傷心,決,他真的不值。”紅梅突然尖叫一聲,“我要殺了他!”
容配天微微一震,“紅梅!”
“他……他……”紅梅渾身顫抖,伏在她肩頭放聲大哭,“他若是不把你當寶,他若是不像你對他這樣對你,我要殺了他!”
她又是一震,心里甚是感動,低聲喚道,“妹子。”
紅梅卻哭得昏天暗地,就如說出了這句話她傷心得無以加復,根本無心再聽容配天說些什么。
兩人在桃林中相擁而泣,渾然不覺,一群粉色長蛇正從兩人腳邊簌簌爬過,只是片刻之間,這桃林落葉之上竟密密麻麻爬滿了斑如桃花的蛇,數目之多,不下于千百。
“小心!”遠處有人輕吒,“那是紅珊瑚!”
容配天和紅梅轉過頭來,只見江南羽幾人急急趕來,大呼有蛇,紅梅哎呀一聲,花容失色,容配天護著她步步后退,千百粉色花蛇將她二人團團圍住,咝咝有聲。
“兩位勿動,這紅珊瑚全身劇毒,沾上之后傷口潰爛,不能愈合,千萬小心了。”江南羽幾人站在蛇陣邊緣,喝道:“是什么人驅使毒蟲傷人?”
“嘿嘿嘿,半日不見,江公子忘性很大。”三個個子奇矮的禿頭在桃林中一晃,表情嚴肅,姿態翩翩的落于桃花之上,說不出的滑稽可笑。其中稍高的一人冷冰冰的道,“昨日和各位高人在路上遇見,江公子對我三弟笑了一笑,我三弟雖然身材矮了些,卻也是風度翩翩……不知江公子對我三弟笑這么一笑,卻是什么意思?”他剛剛說完,個子比他稍矮些的一人也道:“不知我三弟有何可笑之處,江公子定要向我兄弟解釋清楚。”那個子最矮的矮子很快又接下去說:“在下雖然矮,但種花吹笛,歌唱舞蹈,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不知江公子要和在下比一比么?”
江南羽目瞪口呆,他是不是曾對這矮子笑了一笑?自家回想依稀并無印象,多半乃是誤笑,當然更沒有嘲笑之意。昨日眾人騎在馬上,比這曾家三矮都高了半個人身,只怕根本沒有看見這三人,怎知今日他們找上門來,定要自己解釋為何對曾三矮笑了一笑?他暗自忖道:只怕說未曾見到這三人更要大怒,卻要如何解釋才好?只得尷尬一笑,正待說話,那曾家三矮突然一起跳起,齊聲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又笑了一笑,到底我兄弟有何可笑?”
江南羽苦笑,本待說話,卻已不知說些什么好,身邊花春風幾人表情怪異,面上似笑非笑,這曾家三矮在江湖上名聲不響,但驅趕這等怪蛇,隱身林中竟未被人發現,卻是有真才實學,倒也不敢輕易得罪了。便在這時,桃林中被紅珊瑚圍困的紅梅嫣然一笑,“三位英雄本就很矮,矮倒也不是錯,只是三位如此耿耿于懷,讓人笑一笑都不行,未免太過小氣,生生讓人小瞧了。”
王梵喝了聲彩,柳盛兒一雙老眼將閉未閉,冷冰冰的道:“說得很是。”江南羽心道這位姑娘膽子倒是大得很,身處蛇陣之中,猶敢說這等話,難道她不知只要曾家三矮一聲令下,她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聽曾家三兄弟一聲口哨,地上紅珊瑚蠢蠢而動,紅梅一聲驚呼,容配天雙手將她橫抱起來,那些粉色長蛇很快涌來,沾上了容配天的鞋子。
江南羽喝道:“曾家兄弟!你我無怨無仇,即時江某無意中做了些令貴兄弟不快之事,也不必傷及無辜,快將蛇陣撤了,我和你斗琴棋書畫便是!”他青鋼劍剛才被上玄一招損毀,手中沒有兵器,也不敢貿然去動蛇陣。正在呼喝之間,只見容配天退了一步,飄然一個轉身,瀟瀟灑灑甩掉了沾到鞋上的紅珊瑚,橫抱紅梅,上了一棵桃樹。幾人心里一怔,都覺奇怪,要說一個人一轉身上樹不難,抱著百來斤重的另一個人,仍要這么行云流水的上樹,那可難得很,何況紅梅雖然體態嬌柔纖細,但個子高挑,絕非身輕如燕,這位相公的武功著實不弱。
但在瞬息之間,紅珊瑚順樹而上,極快逼近了容配天落足的桃樹,容配天雙手抱人,就算她有法抵抗,也施展不出,只得順勢下地,換了個地方站著,那蛇陣很快聚攏,又圍了過來。曾家二矮臉有得色,“我三弟的紅珊瑚即使不傷人,也能把人活活累死,即使逃到天涯海角,只消我三弟沒有喝止,它們就會追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江南羽見容配天始終在蛇陣圍困之中,心里大是歉疚,叫道:“這本是你我恩怨,豈可連累他人,我連這位兄弟姓名也不知,你叫蛇陣圍住他們,實在是抓錯了人。你叫蛇陣圍我便是,快放了他們!”花春風和王梵幾人卻心下都有疑慮:這白衣人武功不弱,他懷里的女子膽色過人,住在冬桃客棧之中,怎知和兇手沒有干系?更有人想以蛇陣一逼,到絕境之時,說不定又自有變,因而卻都不說話。
曾家三矮一聲口哨,紅珊瑚蛇頭猛張,數百張蛇口張開,那蛇口中毒牙并不突出,卻驟然噴出一層粉色霧氣出來,咝咝有聲,霧氣之中,桃花紛紛凋零,就如突然下了一場桃花雨。容配天臉色微變,她跟著容隱雖然練了武功,但是除了和容隱過招,一生動手機會極少,這許多蛇一擁而上噴吐毒液,委實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她畢竟是容隱之妹,心里微微一慌,縱身而起,雙手一托,把紅梅向江南羽擲去,自己加勢下墜彈身向曾家三兄弟撲去。這一縱一托一轉一撲,仍自從容有余,當下人人喝彩。江南羽接住紅梅,只覺手臂一沉,這女子比他想象的重了一些,抬頭看時,只見容配天手掌劈向曾三矮的禿頭,曾三矮大喝一聲揮掌上抵。江南羽一瞥那手掌,大吃一驚,失聲道:“潘安掌!”王梵更是震動,柳盛兒啊了一聲,尖聲道:“潘安掌!”尖叫聲中,容配天一掌堪堪和曾三矮相抵,突然“彭”的一聲,曾三矮如皮球般的身體斜飛三丈,筆直掠入紅珊瑚蛇陣之中,“咚”的一聲一個禿頭向下插入桃林泥土之中,兩腳向天。
江南羽放下紅梅,既是駭怕,又是好笑,只見方才曾三矮站的地方站著一人,灰袍破袖,正是上玄。他左手托住容配天,右手方自緩緩收了回來,正是他陡然插入,一掌將曾三矮震得斜飛三丈,栽入蛇陣之中!曾一矮和曾二矮齊聲道:“潘安毒手,天下奇丑!”兩人手掌一伸,五指和曾三矮一樣扭曲古怪,正是江湖中聞之變色的“潘安掌”!此掌中人之后,能令人筋骨萎縮,肌肉扭曲,骨骼畸形,相貌變得奇丑無比,最是惡毒,而修煉者也必先被這毒掌毒得奇丑無比。
上玄和曾三矮對了一掌,渾若無事,無論何等劇毒,在他“袞雪”掌下也都早已化為飛灰。輕輕將容配天放下,曾家二矮在他眼中恍如不見,他眼里只看容配天,伸手握了握她的肩頭,手下肩骨纖細單薄,他心中痛徹心肺,幾年漂泊離索,相隔這許久之后,方才又抓住了她……容配天緩緩別過臉去,格開了他的手,他終是來了,她心里松了口氣,畢竟他還是關心她,只是這么多年的冷淡漠視,她無法原諒他。
在旁人眼中,卻見上玄目光炯炯盯著那白衣男子,似含深情握了握他的肩,那白衣男子一手格開,臉色冷漠。江南羽幾人心里不免暗道:難道他竟有斷袖之癖?正自驚奇,身邊那紅衣女子紅梅目光幽幽,低聲嘆了口氣,卻是幽怨到了十分。
“我等兄弟和江公子說話,與閣下何干?”曾一矮厲聲道,“莫要以為自己有幾手古怪功夫,就可仗勢欺人!你把我三弟怎么樣了?”他見上玄如此了得,卻也不敢搶先動手。
旁人都是心中冷笑:不知是誰有幾手古怪功夫仗勢欺人?卻見上玄目注容配天,半點火氣也未動,連眼角也不往曾一矮瞟上一眼,淡淡的道:“我便是仗勢欺人,如何?”
“噗哧”一聲,突然紅梅笑了出來,王梵道:“說得好!”江南羽也忍不住莞爾一笑,心里對上玄的狐疑少了一大半,此人倒也不令人生厭。
曾家兄弟最恨別人嘲笑,見狀大怒,兩人指掌齊上,一人打臉,一人攻鼻,這“潘安掌”十招有九往別人臉上招呼,用心毒辣之極。上玄學成“袞雪”以來,甚少和人動手,平生也極少和人做性命之搏,如果曾家二矮堂堂正正和他動手,多半還能打個一兩百招,上玄方能領悟御敵之術,但曾家二矮偏偏要打臉抓鼻。這等無賴招式上玄生平應付得多了——在京城之時,便有一人,與他見面不是要摸臉擰鼻,就是要摟摟抱抱,經歷得多了,對曾家二矮這等身手自是熟練,當下閃身一絆,曾一矮只覺腳骨一痛,摔倒在地大聲慘呼,曾二矮眼前一花,突然身子離地被人生生提了起來,只聽耳邊有人淡淡的道:“剛才你說那些蛇要把人活活累死,是么?”曾二矮魂飛魄散,“我……我……”上玄斷然道:“掌嘴!”曾二矮提起手來,尚在遲疑,突覺頸后一陣劇痛,駭然之下連忙噼啪掌嘴,接著頸后一松,“彭”的一聲大響,頭頂劇痛天旋地轉,兩腿蹬了蹬,才知自己也如三弟一般被他擲到泥土之中,連忙將頭拔出,仍自眼冒金星。
此人武功之高,實在不可想象!江南羽見他將曾家三矮或踢或擲,手到擒來,心里駭然之極。突見上玄將曾三矮從土里拔了出來,提在手中,“方才是你說要和他比琴棋詩畫?”
曾三矮點了點頭,尚在頭昏,有些糊里糊涂,突然“撲通”一聲股下劇痛——他又被上玄憑空擲了過來,丟在江南羽面前,只聽他冷冷的道:“比吧。”
比吧?江南羽瞠目結舌,不明所以。卻見容配天轉身而去,上玄默默看她背影,頓了一頓,也跟著離去,紅梅輕呼一聲,也跟著追去,剎那幾人便已都走了,留下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好半晌,王梵才道:“嘿嘿,袞雪神功!”
江南羽點了點頭,卻不知說什么好,上玄確是身負袞雪神功,但看他言行舉止,性情狂放,卻不似濫殺無辜之輩。正在發楞,花春風突地尖叫一聲,“那些蛇!”柳盛兒聞聲轉頭,卻見桃花林內,花瓣委地,四下寂靜,那些方才咝咝作響的蛇,竟然全然沒了動靜!
江南羽大步走入林內,一看那些蛇,變色道:“全都死了!怎會——‘袞雪’再強,也絕無可能在一擲之間就將數百條蛇一齊震死!絕無可能!何況……”
“何況他丟入林里的是人,不是暗器火藥。”王梵替他說完,臉色陰沉,“你看清楚了,這些蛇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南羽聚目凝視,失聲道:“中毒!”
“不錯!”柳盛兒陰惻惻的道,“曾家矮子們陰溝里翻船,有人暗地里下毒毒死這些蛇,多半就是在紅珊瑚吐出毒霧,視線不清之時!”
“是誰?”江南羽臉色沉重,“能瞬間下毒毒死數百條劇毒之蛇,手法之快,駭人聽聞!”
“是誰——”柳盛兒一聲冷笑,“多半和那兇手脫不了干系,說不定,就是那殺人如麻的惡魔——它在你我面前都敢殺人放火,殺幾條蛇算什么?”
“兇手是誰?”江南羽深深吸了口氣,“我不敢相信——”
“嘿嘿,到如今兇手是誰你若還不明白,枉費你這些年吃的江湖飯了。”王梵的臉色也很沉重,“如無曾家三矮這么一鬧,我萬萬想不到,兇手竟然是它!”
“如果殺蛇的人和殺死胡笳十三拍、章病前輩、伙計阿二以及火燒冬桃客棧的人是同一個人,那么它的武功,絕不在方才那人之下!”江南羽喃喃的道,“或者我們應該追上去……”
“追上去?那兩人殺你我易如反掌。”王梵道,“此事我們應當立即通知‘白發’、‘天眼’,他二人聯手,方有可能制服這兇手。”他臉色陰沉,“反正兇手必是那二人之一,絕對錯不了!”
花春風忍不住問道:“你們說的兇手到底是誰?”
江南羽長長吐出那口氣,“如果猜測無誤的話——”他一字一字的道,“那位白衣公子的妻子,紅梅夫人!”
花春風陡然變色,“她?”
“方才蛇陣之中,只有那白衣公子和紅梅二人,你我都注意那白衣公子,他若出手毒蛇,以你我眼力,難道當真會瞧不出來?”江南羽道,“但我卻并未注意那位紅梅夫人,何況你莫忘了,殺死伙計阿二那一腳,乃是一只女鞋!”
花春風眉線一揚,“殺死伙計阿二的兇手,即是殺死章老叫化的兇手!”
“不錯!所以——”江南羽喃喃的道,“你我都忽略了那個女子,那很可能便是隱藏在冬桃客棧、密縣桃林里的兇手!”
容配天轉身而去,上玄追了半里有余,停了下來,容配天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以她的腳程,不過一柱香功夫,已走得不見蹤影。紅梅一路低頭跟隨,卻也跟了上去,兩人一起消失在官道盡頭,那條路不知通向何處,隱入了山水幽暗之間。
沒有追上去。
為什么沒有追上去?他方才想起的是她那日冷冷摞下一句話,而后推門而去的背影。
配天是一個……不柔軟的女子,她像她哥,取舍之間,毫不留情。他和她一起長大,她倔強好勝,非常頑固,決定了什么,從不回頭,從不后悔……像她……決定不再彈琴,像她……決定和他私奔。所以當配天轉身離去的時候,他沒有想過留她,因為留不住。
所以沒有追上去。
也許,即使花費他之后此生對她哭訴懺悔,她也不會再回頭,那么何必如此屈辱?上玄站在道上看她消失的方向,嘴角微微一勾,說不上是嘲然或凄厲。你是我的妻,我會護你終生,無災無患,但配天啊配天,你對我之愛,難道竟容不下我絲毫的錯,而定要我屈膝哀求,作那小丑之態,對你癡纏十年數十年,你才勉強考慮是否原諒我?容配天啊容配天,你和趙上玄相交二十年,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
他是趙氏遺宗,即使不爭皇位,也絕不受辱!
看了那條失去人蹤的道路許久,上玄眉頭一皺——這條黃土官道上,只留下了一個人的足跡。
男鞋,那是配天的足跡——紅梅的呢?
抬頭一看天色,上玄破袖一摔,眉間頗有怒色,跟著地上的足跡,疾快的追了上去。
“他……他還是沒有追來。”紅梅低首跟在容配天身邊,低聲道,“決,你想哭嗎?”抬起頭來,容配天眼中有血絲,卻出乎她意料,她并沒有流淚,靜了一會兒,她緩緩的問:“紅梅,那邊山上,是桃花還是杏花?”
容配天問出這句話來,紅梅沒有半分意外,笑容十分嬌美,“桃花。”
“是嗎?”容配天淡淡的道,“那明明是杏花。”
紅梅輕輕呵了口氣,柔聲道,“你說是杏花,那便是杏花好啦。”
“你能跟著我奔波二十里到此,難道還看不出五十丈外到底是桃花、還是杏花?”容配天語氣仍是淡淡的,“有些事你不想說,我不強求,但不必騙我。”
紅梅輕輕嘆了口氣,“你……你果真聰明得很。”
“不聰明……”容配天緩緩的道,“我并不聰明,只是看起來……”她沒說下去,紅梅上前一步摟住她,“我知道,我……都懂,”她抬起頭看容配天的臉,輕輕撫摸她蒼白冰冷的臉頰,“相信我,我都懂。”
“你還是走了吧,不要再跟著我。”容配天輕聲道,“下輩子若生為男兒身,定不負你。”她將紅梅推開,抖了抖衣袖,一揚頭看天,轉身便走。
紅梅踉蹌退了幾步,看著她絕然而去,嘴邊掛著一絲似凄然也似溫柔的微笑,她果是如此絕決——果是如此看似堅強的女子,無怪他留不住她——像配天這樣的女人,誰會知道她比誰都容易哭呢?
她竟沒有追來?容配天心里卻是有絲疑惑,然而心頭煩亂,什么都不愿多想,她往東而去。
紅梅一人靜靜站在那條路上,看著她離開,突然轉過身來,對著空無一人的荒地道路一笑,拂了拂袖角。
“堂堂南珠劍,居然作女子打扮,若非我跟蹤你三月有余,委實不能相信。”道路上雖然無人,卻有人聲語調古怪的道,“三年之約,不知可還記得?”
被稱為“南珠劍”的紅梅雙手一分,一聲裂帛之聲,那身紅衣被“她”當場撕破,棄之地上,但見“她”紅衣之下穿的一身紅色儒衫,只是質地極輕薄,穿在紅裙之下卻是絲毫不覺累贅。“紅梅”幽幽的看著空無一人的道路,“賈老頭,若不是記得你三年之約,我怎會住到這沒有美酒佳肴綾羅綢緞的鬼地方?我對你已是不錯了。”
空無一人的地上突然有個人頭長了出來,卻是有人在地下挖了個大洞,不知何時已躲在里面。那人語氣仍是很驚奇,“我三年前見你的時候,南珠劍風度翩翩行俠仗義,多少女人想著你,怎么三年之后扮起女人來了?不是我愛羅嗦,白南珠你本來就長得太美,這般涂脂抹粉成什么樣子?就算我勝了你,也有些勝之不武。”
“難道時間太久,你已忘了我生平最恨有人說我像女人?”那被稱為“白南珠”的人慢條斯理的從懷里摸出塊汗巾,擦去臉上的胭脂花粉,露出一張白皙秀美的面容,卻已大大減了那女人味兒,和方才嬌柔纖弱的“紅梅”判若兩人,甚至連五官眉目都不甚像。“就憑你方才那句話,定要打你一個耳光。”他擦完胭脂,喃喃的道。
道上泥土一涌,一個人鉆了出來,身材高大,面貌也不甚老,皮膚黝黑,十分丑陋。此人外號“土魚”,姓賈名竇,雖然相貌古怪,武功卻很了得,三年前敗于“南珠劍”白南珠劍下,十分不服,相約三年之后再比過。誰知三年前大名鼎鼎的“南珠劍”,突然銷聲匿跡,三年之后再見居然打扮成了女人,實在讓他吃驚不小。
要知三五年前,“南珠劍”白南珠為“七賢蝶夢”之一,和畢秋寒齊名,都是江湖上十分出眾的少年英雄。這幾年畢秋寒死、圣香失蹤、宛郁月旦避退世外,江湖風云變色,白南珠始終不知所蹤,大家均覺詫異,但要知他這幾年扮成了女人和容配天在一起,只怕大家更覺不可思議。
“哼!老子我勤修苦練三年,這次定要將你小子打得滿地找牙。”賈竇從土中摸出一把短鏟。白南珠雙手空空,他號稱“南珠劍”,此刻卻連劍也不帶,斜眼看著賈竇,自眉而眼而鼻而嘴都是輕敵之態。
兩人正要動手,路上又來了一人。
那人一來便目不轉睛的盯著白南珠。
他灰袍破袖,自是上玄。他來得也不突兀,在大老遠的地方便未再施展輕功,緩步走過來的。
上玄似乎很喜歡走路。
白南珠對賈竇正眼也不瞧,上玄緩步而來,他卻著實認真看了上玄一眼,而后微微一笑,拱手為禮。上玄卻不說話,袖手往路邊一站,就似等著他們動手。
賈竇斜眼看了上玄一眼,仰天笑道:“這位仁兄,可是平生未見過高手比武?可要站遠了些,莫叫我失手傷了你。”
上玄充耳不聞,眼里也似沒有賈竇此人。便在賈竇仰天大笑之間,陡然“啪”的一聲脆響,只見血濺三尺,方才賈竇站的地方現在站的是白南珠的人影,賈竇卻已陡然撲倒在地,口鼻流血,昏死過去。
——一個耳光。
——一霎之間。
——血濺三尺。
“還沒死。”上玄眼睛望天,淡淡的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白南珠笑道,“這人只是無知,又不討厭。”
“‘玉骨’掌下,尚會留情,倒是希罕。”上玄滿面胡須,面目難辯,自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聽他問:“你就是紅梅?”雖然白南珠的容貌和“紅梅”絲毫不像,地上“紅梅”的紅衣,卻還是在的。
白南珠嫣然一笑——以他如今衣著容貌,如此一笑卻是充滿妖異不祥之氣,“普天之下,除了我,何人會是紅梅?”
“你也愛她?”上玄冷電一般的眼神,冰涼的盯著白南珠。
“當然——我愿為她做女人,愿為她發瘋……”白南珠一字一字的道,他也牢牢盯著上玄,一字一字慢慢搖頭,“而你——不愿!”
上玄嗤的一聲冷笑,“我不愿,但是她愛我,而永遠不會愛你!”
白南珠的目光很奇異,自犀利而變得幽怨,“你不明白……你一點也不明白……”他仍舊一字一字慢慢的說,“我不求她愛我,只求她在睡夢中醒來,能不流淚……”此話說來,上玄微微一震,白南珠疾快的接下去,“她若能愛我,是神是鬼我都做了,但她只愛你——”他的語調飄了起來,有些悠悠,“所以——我為她做女人,為她做閨中密友——而你——而你——”他的目光剎那銳利如刀,“你若不愛她,你若讓她哭——我殺了你讓她一輩子死心,一輩子恨我……”
“住嘴!”上玄森然喝道,“她是我妻,她的事,和你沒有半點干系!”
“哈哈哈哈……”白南珠突然仰天大笑,“我是她的妻,怎能和我沒有半點干系?你要知道——”他驟的前欺一手托起上玄的臉,“她心甘情愿娶我,我們鳳冠霞披明媒正娶,我可從來沒有勉強過她半點心意……”
“啪”的一聲上玄揮手震開他這一托,白南珠鬼魅般飄遠,那妖氣森森的語音卻縈繞耳邊,那襲紅衣翩翩遠去,聲音卻在上玄耳邊道:“莫忘了,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一家人……”
一家人?上玄自漂泊江湖以來很少動怒,此時猛一跺腳,足下土地龜裂崩壞,轟然一聲沙塵四起,竟是塌陷了一整片。他自知自己“袞雪”尚未大成,力道難以掌控自如,因此這幾年深自收斂,很少放縱自己的情緒,也從不和人動手,但白南珠這一托一飄,卻是自心底撩起了他自封多年的性情!
“啊……”身后傳來有人一聲倒抽氣聲,上玄驀然轉身,只見江南羽幾人遙遙站在十來丈外,看看自己,再看看地上生死不明的賈竇,面上驚駭,分明是將自己當作了重傷賈竇之人,心里更怒,懶得和這些人廢話,他大步而去。
“站住!”身后有人底氣不足的喝了一聲,他充耳不聞,大步往容配天離去的方向追去。
“江公子,他要去便讓他去吧,我已飛鴿傳書沿途各路同道,急報‘白發’、‘天眼’二人,同時集結同道攔截此人。”王梵臉色青鐵,能將“土魚”賈竇打成這般模樣,已不是他們幾個聯手所能應付,不管江南羽有如何不甘,都絕不能攔。
江南羽長長舒了口氣,“如此一來,究竟誰是兇手,我卻糊涂了。”
“那蛇群活動之時,除了那對夫妻在蛇陣之中,我們都忘了,此人也正隱身林中!”王梵道,“兇手定是那兩人之一,他重傷賈竇,心狠手辣,嫌疑更大一些。”
“但他并未穿著女鞋。”江南羽臉色沉重。
幾人面面相覷,心里的疑竇本以為已經解了,卻是越積越多,越來越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