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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中國的工廠制度與勞工研究

對中東歐等前共產主義社會的研究發現,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意識形態與轉型過程中工人處境惡化之間的矛盾會制造出體制的反對力量(Burawoy, 1985);研究全球工人運動史的學者也發現,資本的流動天然地會制造勞資對立,從而引發一系列的抗爭和動蕩,因此,處于高速工業化進程中新興經濟體的勞工群體會成為資本牟利的強有力的反對力量(具海根,2004;Silver,2003)。

然而,中國的現實并沒有簡單地印證上述觀點。一方面,中國的生產組織方式在市場轉型過程中急速變化,伴隨著生產關系的改革,勞工群體的經濟處境與社會地位急劇下滑;傳統的國企工人成為改革進程中的輸家;城鄉流動限制弱化而產生的數量驚人的“農民工”群體,聚集在福利和保障缺失的次級勞動力市場,政府的缺位與資本的盤剝使得他們生存艱難(任焰、潘毅,2006b;蘇黛瑞,2009; Chan, 2001; Pun, 2005; So, 2005)。另一方面,政府從原先的“社會契約”中抽離出來,在一段時期內不再向民眾提供均等化的公共服務和廉價的社會經濟福利(加拉格爾,2010);改革制造了“輸家”,但國企工人并沒有成為現行政權顛覆性的反對力量;勞工群體的抗爭確實不斷出現,但研究發現,抗爭的卷入程度和抗爭方式在不同工廠之間以及同廠工人內部均有較大差異(蔡禾、李超海、馮建華,2009;李鉺金,2003;吳清軍,2010b)。

改革后中國企業的生產組織方式與傳統社會主義體制的勞動關系遺產似乎沒有產生極具破壞性的張力,至少沒有犧牲威權主義的政權控制,這是很令人稱奇的。無論是在經濟乏善可陳的中東歐地區,還是高速發展的東亞新興工業化經濟體,都因為執政者重新界定了它對社會的職責和義務而成為這些國家或地區政治變革的轉折點(Adam,1991),而這一切在中國似未發生。筆者認為,要尋求對這一現象的解釋,需要換一個視角來提出問題,要轉而討論中國勞工究竟如何看待目前的生產關系與勞動關系,這構成了中國工廠制度的合法性基礎;要討論勞工群體的不同特征對于生產和勞動關系的認可是否會產生影響,以及產生影響的機制,這構成了中國工廠制度的合法性來源。

本節試圖從支配合法性的視角來檢視目前對于中國工廠制度與中國勞工的研究,期望回答兩個問題:①中國勞工對于現行的工業生產組織方式持有何種看法和態度?這些看法和態度背后的邏輯是否有差別?這里將根據前文所提出的合法性基礎的類型化進行區分。②在形塑勞工對于生產與勞動關系的態度上,哪些因素起到了重要作用?這里將從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勞工的主體性以及國家角色的差異性幾個方面進行討論。

一 工廠制度的變遷及其合法性基礎

研究者普遍認為,在市場轉型之前,國有企業內部管理者對于工人的支配合法性是以上下級之間的“施恩-庇護”(patron-client)、上級對下級有選擇性的任人唯親為基本特征的“新傳統主義”模式(華爾德,1996);工人與干部雖然在占有資源和權力上地位并不均等,但職工的行為和意見對領導也有實際的約束力,上下級之間形成了一種“共識政治”(consensus politics)(Womack,1991);勞工和領導由于分屬不同的私人網絡而發生分化,分化削弱了工人挑戰既有權威結構的溢價能力,同時也削弱了正式的科層化組織對員工生產效率的管控(李猛、周飛舟、李康,1996);雖然工廠中存在類似于前資本主義特征的勞動關系要素,例如工人在經濟和政治上依附于領導(華爾德,1996;徐小洪,2004)、地緣性的認同與紐帶始終存在、排外與家長制的管理特征(Perry,1994a)等,但政治教育在統一國家利益、工廠利益與個人利益上起了重要作用,編織起一張由個人忠誠、相互關照、物質利益組成的復雜的大網,形成了工人與廠方的長期合作與穩定共處(汪仕凱,2010)。

在當時的勞動組織方式之下,勞工群體中盛行一種社會主義式的文化:“去分層化”(de-stratified)的意識形態(Parish,1984),論資排輩的晉升邏輯(Chan and Unger,2009),對占據經濟優勢地位群體的深刻質疑與不容忍,對生活機遇的均等化有著極強的訴求(佟新,2009)。在國家社會主義時期,甚至在市場轉型開始直至國有企業大規模改制之前,勞工對于企業管理者的服從并不是基于非人格化的科層職位的神圣性,更不是基于資本管控與牟利的正當性,而是基于對作為自然人的領導者道德人品的認可(蔡禾,1996)。相應的,管理者對于勞工的支配很難通過組織權威來實現,在國有企業可分配資源總量不斷縮水的情況下,管理者也無法通過華爾德所說的資源性依附來完成對勞工的支配,可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工廠中的“支配-服從”關系有其特殊的邏輯。如果要試圖對那個時期中國特殊的工廠制度進行概括,也許可以說是一種身份化、政治化的傳統式支配與服從,這種關系的合法性主要基于兩點:一是傳統中國的遺產,即被支配者對居于高位者應是道德表率、在管理上應施仁政的想象和要求;二是國家社會主義時期的特征,即企業不僅是一級生產性組織,更是履行國家對社會管理職能的政治性組織,因此,管理者與工人之間的關系也不是單純的生產性關系,而是當時不同群體的政治關系的縮影。支配合法性的這兩點特征是中國工廠中管理者與勞工之間互相牽制、共同協作的基礎。

隨著大規模的企業改制與管理方式改革,以及多種所有制企業的出現,中國工廠中的“支配-服從”發生了很大變化。盡管生產組織過程中仍留有傳統權威結構的元素,如父愛作風的車間管理模式(李鉺金,2003),工人仍然對管理者的道德水準有較高的期望(蔡禾,2001),外來務工人員仍舊帶著太多宗族或地緣的烙印(蘇黛瑞,2009),但總的來看,舊有特征在弱化,而新的特征在興起。一方面,帶有傳統中國與國家社會主義元素的生產組織特征逐漸減弱:企業改制沖擊了工人對組織的人身依附、政治意識形態不再有助于塑造企業忠誠(汪仕凱,2010)。另一方面,在經濟發展與市場競爭的壓力下,許多帶有資本原始積累時期特征的生產組織形態出現了:在“無序專制主義”(disorganized despotism)下勞動者對于工作的生存性依附(Lee,1995);資本家為了一再降低勞動力再生產成本而創造出的生活空間與勞作空間高度統一的“宿舍勞動體制”(任焰、潘毅,2006b);勞工不得不接受強制勞作的模式,生產的組織和管理嚴重依賴制度化的強制性紀律(Chan,2001; Naughton,1997;潘毅、盧暉臨、張慧鵬,2010;蘇黛瑞,2009)。

研究制度的學者提出,當新的制度安排與既有的規范體系不相容時,會出現極大的張力和破壞性。然而,研究者也發現,盡管改革前后的勞動關系發生了很大變化,但中國工人似乎完成了一種觀念重構。一方面,工人不再尖銳質疑利益群體的合法性,不那么敵視資本牟利的動機,也并不反對依賴市場進行資源分配,甚至對于市場競爭的邏輯持某種認同態度(李靜君,2006;吳清軍,2010b; Blecher, 2002; Lee, 1999);在工人用以定義自身權責的觀念要素中,市場邏輯甚至是他們時常依賴的(Chen, 2000, 2003a),可見,中國工人在較短時間內就對資本逐利、市場競爭等新興話語形成了某種共識(杜贊奇,2008;汪暉,2008)。另一方面,在市場競爭的壓力之下,企業越來越多地采用精細化的、過程和后果監控式的管理模式,理性化特征越發明顯(佟新,2009);不同所有制企業的勞動管理實踐也逐漸趨同(加拉格爾,2010;蘇黛瑞,2009)。可以看到,中國工廠制度的變革并沒有用很長時間,就改造了勞動關系的合法性基礎,使得企業對其雇員的支配邏輯具有了工業主義的意味,企業內部的權力關系也更多地向資本傾斜。

二 改革前后工廠制度的合法性來源

在上一部分中,筆者呈現了改革與轉型前后工業生產組織方式的主要特征,并且提出:伴隨著生產組織方式的巨變,中國勞工對于勞動關系的合法性認同基礎也出現了極大轉變,從改革前對資本主義和工業主義支配邏輯的抵制與仇視,轉變為接受強調生產效率、管控生產過程、合法化資本牟利與市場競爭的兼具資本主義與工業主義特征的支配邏輯。這種變化很大程度上確保了國家從它和城市工人階級的“社會契約”中擺脫出來,卻依然能夠掌控政治權力。

本部分筆者將從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勞工的主體性以及國家角色的差異性三個方面,考察改革前后中國工廠制度合法性的來源。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的意識形態是全然否認勞動力“商品化”概念的。根據馬克思主義者的論述,當勞動者喪失生產資料或者喪失對生產過程的控制權,而同時又享有人身自由(即“自由的一無所有”)時,他只能將自己的勞動力當作商品出賣來換取自身生存所需的工資,這就是勞動力“商品化”的特征。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勞動者是生產資料的所有者,在生產過程的安排、管理與監督中握有相當程度的自主權,在這種情形下,勞動力并不構成馬克思意義上的“商品”。

馬克思主義者認為,資本到哪里,抗爭就到哪里,發生在新興工業化國家的勞工抗爭很大程度上是由流入資本的貪婪逐利本性對勞工的壓榨盤剝引起的(Silver,2003)。波蘭尼雖然認為勞工的抗爭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市場力量的防御性抵制,但他也認可勞動力的“商品化”會產生抗爭,有效地解決辦法是對勞動力進行“去商品化”,也就是不將勞動力視作商品,對勞工的生產與生活實施一系列的保障與保護措施。在布若威的研究中,恰恰是對勞動力的“去商品化”策略導致了壟斷資本主義時期勞動過程中勞工對資本的順服(布若威,2008)。

而針對新興工業化經濟的研究卻得出了不同的結論。對中國臺灣、韓國等地經濟起飛時期的研究發現,這些地區或國家的勞動力“商品化”程度高得驚人:高強度的勞動,低水平工資,享受不到任何對于雇工的保護性措施。但即便如此,勞工仍然形成了一種符合資本預期的“合理工資”概念,從而順服于資本(具海根,2004;謝國雄,1997, 2008)。

中國的勞動力“商品化”程度與工業中的支配合法性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是否存在因工人身份差異而分割的勞動力市場?在其中,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有所不同,但為何都形成了對資本和管理者的服從?這些都有待進一步研究。

一些勞工研究常常將工人看作被國家、資本、市場與家系傳統所裹挾的沒有“主體性”的生產工具。然而,如果換一個視角,我們就會發現事實并非如此(裴宜理,2012/2001;任焰、潘毅,2006a;余曉敏、潘毅,2008)。

研究中國近現代勞工運動史的學者會告訴我們,中國工人一直都不是馬克思所觀察到的,在西方工業化進程中被迫無產階級化的自由勞動力,他們帶有太多的傳統特征(馬陵合,1998:48~50),與官方的關系一直都是曖昧不明、互相依賴的(裴宜理,2012/2001)。新中國成立之后,全民所有制工廠的生產管理模式雖然弱化了許多傳統元素,但仍然具有某些家長制特征,研究者認為這也是中國早期工人多來自手工業的特性所致(Perry, 1994a: 193)。因此,中國近現代的工業化進程很大程度上是由勞工的“主體性”所推動的(裴宜理,2001: 14),這種主體性的“想象、實踐、體驗以及抗爭往往滲透著其對行業傳統、文化習俗以及社會關系的理解和實踐”(任焰、潘毅,2006a: 119)。如果我們僅僅從生產政治視角,或是角色規范內化視角,將中國工人看作主體性被資本家與管理者所壓制的、被權力關系所湮沒的無意識的生產者,就未免太過簡單化了。

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工人呈現出的“主體性”是作為階級群體的主體性,這種“集體性的”主體性特征使得工人不僅在生產決策中(如《鞍鋼憲法》中提到的“兩參一改三結合”)(貝特蘭,2009;祝慈壽,1999),更主要的是在心理上實踐了自己作為“工人階級主人翁”的社會地位。布若威(Burawoy, 1985)對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東歐勞工的研究發現,“工人所有下的國家”這一意識形態與工廠的管理體制之間存在巨大的張力,這種張力會播下改革自身的種子。但這在中國并沒有那么突出,這是值得研究的問題。

在企業產權與管理制度轉型后,工人的“階級性主體性”很大程度上弱化了,除了老一輩國企工人在面對利益侵害時還會實踐其作為“工人階級”的主體性訴求之外(佟新,2009;吳清軍,2010b),新興的打工者群體更多體現的是作為“單個生產者的主體性”。這種個體主義的主體性特征表現為:價值觀念與兩性關系的開放(韓長賦,2010),力圖前衛的經濟消費行為(余曉敏、潘毅,2008),社會支持網絡的多元化,以及對政治的淡漠(徐小洪,2004)。伴隨著自身權利意識的提高,農民工與鄉土社會的聯系也從“候鳥式”“離土不離鄉”轉向在都市社會中再造城中鄉土社會(全國總工會新生代農民工問題課題組,2010;王春光,2001)。從工作倫理和就業態度上看,目前工人群體與政府、雇主之間的心理契約很可能是一種交易型心理契約,而不再是老式工人群體的關系型心理契約(馮同慶,2009;游正林,2007)。工人主體性的這些變化將會如何影響勞動關系以及生產組織方式,還需要深入研究。

在討論中國工人時,研究者普遍認為,國家確實在建立工廠內部共識與秩序上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計劃經濟時期的全民所有制工廠不僅是經濟生產單位,也是國家實施社會管理的觸角,承擔了一系列政治和社會功能(華爾德,1996)。國家通過工廠來履行與民眾的社會契約,一方面給予工人基本的社會經濟保障,完善職工福利事業,另一方面也要求工人積極參與生產,幫助國家完成積累和經濟發展。在此過程中,工廠常常要開展政治教育和各種生產競賽來整合集體與個人利益(祝慈壽,1999)。

在市場轉型與改革進程中,國家角色主要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是在改革初期,國家不遺余力地強調盡快推進工業化的緊迫性,通過大力引入外資來營造一種“先進管理模式”的實驗室效應(加拉格爾,2010),外資對國內企業的沖擊轉移了人們對工人狀況的關注。外資所呈現出來的先進管理經驗激發了從中央到地方、從管理者到普通工人的發展訴求,這是一種混合了民族主義與發展主義的新式話語(Shue and Wong, 2007; Wong, 1991;科利,2007)。為了招商引資,各級政府競相提供優厚待遇來吸引企業進駐,這使得權力的天平導向了企業主那一方,約束了工人的訴求。人們都似乎更擔心資本外逃、工廠倒閉、生產轉移,因此會傾向于接受苛刻的工作條件,避免失業帶來的一系列后果。在這種情況下,勞動者對于企業主所強加的勞動規范的認同是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蘇黛瑞,2009;趙小仕,2009),資本的逐利性與流動性使得工人常常陷入脆弱境地(Chan, 2001;陳文府,2010;汪仕凱,2010;張治棟,2010)。二是許多次級制度安排,例如戶籍制度與勞動人事身份制度,使得工人的一些權益無法得到有效保障,在面對企業主和管理者時居于劣勢。對持有農業戶籍、流動性很高的外來工人,企業往往只提供底限型的薪資與福利保障,以此來消減勞動力再生產的成本。沒有完成“無產階級化”過程的工人,可以忍受不穩定就業和福利缺失,這也大大降低了工業化的成本(潘毅等,2009;蘇黛瑞,2009: 154; So, 2005)。外來工大量進城務工的同時,城鎮工廠企業也在經歷如火如荼的改革與轉制,城鎮職工的就業機會與福利水平有所下降,此時,外來工又容易成為城鎮職工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競爭者(蘇黛瑞,2009: 103~106)。這不僅稀釋了城鎮職工對企業的不滿,也使得職工群體內部出現分歧,在主張權益時較難形成合力(So, 2005)。

在共識之外,研究者對于國家角色的概念化仍存在爭議:一些學者認為,國家是新興利益群體的工具,國家扶持資本,有選擇性地強化市場邏輯,對于增加競爭性和經濟的開放度持謹慎態度,唯恐威脅到資本的利益,更不進行自我限權(科利,2007;張暎碩,2004);另一些觀點則認為,國家有相對的自主性,認可一系列利益群體,既依賴他們,又對其進行控制,正在走向類似西方的“法團主義”(也稱為“合作主義”)(Chan,1993;Unger and Chan,1995; Womack,1991; Yang,2004; Zweig,2002),國家通過一系列的制度設計將自己的角色嵌入經濟行為,表現出“嵌入性自主性”(embedded autonomy)(Evans,1995)的角色特征;也有學者反對將“國家角色”簡單化,認為要區分中央與地方,區分不同層級的政府行為和訴求,事實上它們受制于不同的經濟和政治動機,在處理勞動關系上有不同做法(汪暉,2006;汪仕凱,2010),而這恰恰有助于我們理解理性化制度設計產生的非預期結果。這些觀點對中國勞動關系中的國家角色有多大的解釋力,還需要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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