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組織中的支配與服從:中國式勞動關系的制度邏輯
- 朱妍
- 11452字
- 2019-08-06 16:56:31
第一節 工廠中的“支配-服從”關系
既有研究對于工廠中存在的“支配 -服從”關系有三種主要的理論視角。
第一種視角將理性化過程看作形成“支配-服從”關系的主要動力機制,生產組織的理性化是在現代社會發展過程中為適應有效管理的需要而形成的,這種支配合法性主要基于工業主義(或管理主義)的邏輯。
第二種視角則強調對生產過程的控制形成了支配合法性。支配者通過壟斷性占有生產資料來壟斷勞動過程的設計和控制權,對被剝奪了生產資料的一方或強制或隱晦地施行支配,這種支配本質上是基于資本主義的邏輯,但在形式上會呈現工業主義的邏輯,甚至往往通過混淆兩種支配邏輯來隱晦地占有剩余價值。
第三種視角指出生產中的“支配-服從”關系是由于支配者與服從者各自遵守了角色規范。這種規范的建立和養成發生在生產過程之外,人們在社會化階段便自然習得并帶至生產過程。這一視角下的研究理論淵源復雜,一些研究認為角色規范是在工業發展與角色分工的訴求之下養成的,而另一些研究則強調優勢群體將經濟資本轉化為文化資本從而界定了“支配-服從”雙方的角色規范,這在下文將有詳述。
一 理性化過程視角:工業主義邏輯下的支配
馬克斯·韋伯對組織內部的支配合法性做出了開創性論述。他提出,支配者之所以能夠支配是因為其具有合法性(韋伯,2009: 147),在現代社會,合法性是通過一系列的理性化過程來實現的,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科層制(吉登斯,2007: 187~188;特納,2001: 165~167)。
科層制創造了法理性權威,這種權威的主要特征是“非人格化”,人們不是服從于權威的某種個人特征與魅力,而是服從于一個有著嚴格界定的職務等級組織(英格利斯,2010: 51~53)。一些人發號施令是憑借他們的職務權威,“而且只是在其職務權威的范圍內才具有了形式上的合法性”(韋伯,2009: 322)。因此,法理性權威的運作要依靠一套分工明確、權責明晰的科層化行政班子來界定職務權威,以保證其行之有效(韋伯,2009: 332~333)。
但后來的一些學者發現,許多有目的的科層制度設計并不會自動產生出合法性(拉法耶,2000: 10; Blau, 1963: 312),相反會出現默頓所說的非預期的結果,甚至“負功能”(dysfunction)效應(Merton, 1936)。造成這一結果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韋伯構想的非人格化的理想型科層制度事實上并不存在?,F代組織內部并不見得能夠如期建立起這種等級關系,即便借助于各種正式的規定、嚴格的獎懲,也未必就能獲得合法性(Selznick, 1943)。在組織內部,充斥著各種非正式制度,正式制度的效力有限(Blau, 1963; Selznick, 1949)。非正式規范管理下的企業在向理性化科層制度轉變過程中,新舊等級制度之間會出現斷裂,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的合法性基礎有所不同,彼此會產生張力,舊有的非正式規范的約束力不會自動消失,而會以各種方式殘存下來,甚至影響正式制度的目標(Gouldner, 1954)。二是科層制度本身會導致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的悖論(克羅齊埃,2002;拉法耶,2000: 34~38)??茖又频谋疽馐菍崿F技術型治理,但在實踐中,科層制無可避免地導致過細的技術分工以及針對各類雇員近乎刻板的招聘、監督、考核與晉升規則,這增加了員工之間互動的不確定性和互相依賴,大大抵消了正式制度的約束力(克羅齊埃,2002)。
韋伯以及后來的組織研究者大都將工業組織看作一種特殊的科層制,科層制中的支配合法性基礎本質上是工業主義的。隨著生產規模的擴張和生產要求的提高,為了達到有效監督與科學管理,科層制內部大都會形成權威服從關系。這種服從不是對于領導者個人,而是服從于理性界定下的層級結構。在這一結構中,每個職位都與特定的權利責任綁定,界定權責與劃分層級則依據一套形式上合理的邏輯。這種工業主義的意識形態不僅僅是個體所有的,它還會上升到組織層次,變成一種組織的人格特征,使得組織內部的支配者與被支配者都無法脫離這種意識形態,支配合法性得到維持。
從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來看,雖然沒有使用勞動力“商品化”這一概念,但韋伯顯然認為市場經濟是比直接強制勞動更有效力的做法,市場經濟的一項構成要素就是自由的雇傭勞動力。和馬克思類似,韋伯認為市場經濟產生的前提是資本所有者在暴力的保護下剝奪勞動者的生產資料(韋伯,2009: 254):被剝奪了生產資料的自由的雇傭勞動者是現代資本主義產生的基礎之一,生產者對于生產過程和生產方式不再擁有所有權和控制權,同時,無產者又要依據科層制設計向有產者或有管理權限的人負責,因此受到支配。
韋伯顯然更關心裹挾了勞動力、資本、管理者等所有利益相關者的理性化過程對人的囚禁與異化,這是現代社會的技術性治理需求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勞動力的“商品化”會在理性化過程中產生兩種后果,一種是由于工人無法控制其生產的產品而發生的“市場性異化”(吉登斯,2007:258),這似乎可以通過社會生產關系的重組而消除,也就是打破基于資本主義邏輯的支配-服從關系;另一種則是工人被塞入一種支離破碎的常規化工作流程中,與其生產過程本身發生異化,也就是“技術性異化”,這種基于工業主義邏輯的“支配-服從”是導致工業社會權力分布失衡的主要原因,而這恰恰是現代科層制所無法消除的。
從勞工的主體性來看,在韋伯看來,與其說勞工具有“主體性”,不如說這種所謂的“主體性”是一種“幻象”所致。韋伯早年對德國農業商品化進程中不同雇傭形態的農業勞動者的研究發現,行動者會根據一些虛妄的假象做出選擇,這種令人費解的非理性行為確為勞工“主體性”的體現,他認為“幻象”所導致的非經濟理性行為恰恰是人類行動的根本基礎(吉登斯,2007: 141)。
這種“幻象”所導致的“主體性”意識在韋伯之后的研究者那里成為理性化過程無法導致合法性的主要原因。研究發現,行動者的主體性往往使得韋伯理想中的“非人格化的”科層制度設計無法如期建立并發揮效力,不得不改變制度初衷來適應實際需求(Blau, 1963)。正式制度安排與個體行動者之間的角力為組織內部關系的建立和穩固留下諸多不確定區域,這些不確定性進一步給予行動者以活動空間(Selznick, 1949)。工廠內部的等級制度對于支配與被支配關系通常會做精細的規定,但在克羅齊埃所調查的大型工廠中,這些規定卻并沒有什么效力(克羅齊埃,2002: 189)。理性化與合法性之間的斷裂,主要是“人格化”的行動者與“非人格化的”制度設計之間的張力所致。這種張力對于有著豐富傳統遺產的國家來說,似乎特別有吸引力,科層制作為一種舶來品如何與傳統秩序下的“主體性”行動者相容,引起了研究者的關注。
從國家角色來看,這一視角將“國家”看作一種特殊的科層組織。這種科層組織的特點在于可以壟斷性地合法使用暴力,同時也有巨大的能量制造出一種有效管理工業系統所需要的意識形態。在二戰后直至20世紀70年代,西方諸國都先后經歷了工業發展階段,為了不對產業發展形成阻礙,國家在這一時期同時推動了“工業主義”意識形態的構建(Bendix, 1956;Stewart, 1981)?!肮I主義”的意識形態表現在以下方面:在工業組織中,勞工不再像韋伯在理想型科層制組織中所說的那樣,服從于嚴格界定的法理型職務權威,服從于“非人格化”管理,而更像是服從于技術權威;直接的強制讓位于技術型支配;從經濟生產過程到政治參與模式,都經歷了“去政治化”和“技術化”過程,也就是將工廠的生產決策與國家的經濟決策都標簽為高度技術性的,從而集中到部分管理精英手中,而這又是有效管理工業系統、穩定經濟所必需的。通過這些方式讓技術治理的意識形態深入人心,從而維持了工廠內部的支配-服從關系。
如果要對這一視角做一簡短的評論,理性化過程視角的主要問題是:研究逐漸聚焦于組織層次,而忽略對個體的分析,使得合法性研究的微觀基礎缺失。以組織為單位的分析常常忽視了組織內部的個體,忘記了恰恰是個體的經驗性集合在最初形成了組織及其制度安排。在有關支配合法性的研究中,缺失個體層次的分析,會使研究者無法從行動者的角度來確立“支配-服從”關系的存在,無法知道人們是如何看待這種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也就無法探討合法性產生的微觀機制。
理性化過程視角下的研究關注合法性產生的制度載體,因此尤為關注正式制度如何與非正式制度相容。研究者發現,帶有明確目的的理想型的科層制度在現實運作中受到諸多非正式規范的約制,如要確立合法性,必須使科層制度設計與既有規范和意識形態相一致(Powell and DiMaggio, 1991)。目前的勞動關系合法性研究逐漸從關注正式的、結構化的、非人格化的制度設置轉向了人格化的、寬松的非正式慣例,從官方定義的正式勞動關系系統轉向各種利益相關者在實際互動中創造出來的非正式系統(海曼,2008: 9~10),這一議題將獲得持續關注。
二 生產政治視角:被遮蔽的工業主義邏輯
這一視角可以追溯至馬克思,他提出,資本對于勞工的支配合法性有三個要件:資本家對于生產資料的壟斷性占有、有產者對傳播工具的控制,以及國家機器和政府機構對秩序的維護。資本家壟斷性地占有生產資料,而勞動者不占有生產資料,這種占有與不占有的差別使得資本家在經濟方面居于強勢地位,可以無償地占有勞動的剩余價值來進行資本積累(奧羅姆,2008: 18~19)。資本家可以將經濟優勢轉化成意識形態優勢,也就是控制傳播工具,制造對其有利的信仰體系和意識形態,使得無產者在現有秩序中服從于資本(奧羅姆,1989: 25)。國家是確保社會統治階級——資本家——對其他階級實行支配的工具,是為了保證新的秩序和協調關系而強加于社會之上的、制止對抗性斗爭的一種工具(《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1972: 168)。國家機器和官僚組織會支持有產者,并制訂和推行各項為資本家和資本主義利益服務的政策。對于不服從者,國家會行使必要的武力強制來確保服從(奧羅姆,1989: 51)。
馬克思影響之下的研究依著兩條路徑展開。一條路徑是引入“國家”這一變量,考察國家在“支配-服從”關系中的作用(密里本德,1997;Jessop, 1990:79-103; Poulantzas, 1978),以及國家力量在工廠的生產組織過程中以何種方式得以體現(Burawoy, 1983, 1985)。
另一條路徑則聚焦勞動過程,考察工廠中勞動與資本的微觀互動過程,由此探究資本通過何種機制獲得對勞工的支配合法性(布雷弗曼,1979;布若威,2008;謝國雄,1997; Chan and Zhu, 2003; Lee, 1995, 1999)。與馬克思強調生產關系中的強制性支配不同,布雷弗曼(H. Braveman)提出,支配合法性的產生是由于直接生產者被剝奪了對勞動過程的控制權。隨著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工廠的生產規模不斷擴張,生產過程中的分工和協作越發重要,原本完整的勞動過程被人為分解。由于資本家承擔了協調生產合作的任務,這種過程的分解進一步轉變成人的分解,工人變成了“局部工人”(布雷弗曼,1979: 72)。推行泰勒主義的科學管理法以及工業機械的普及進一步剝奪了工人對勞動過程的控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征服并破壞了所有其他勞動組織形式,……勞動人民……逐步屈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相繼采取的各種形式”(布雷弗曼,1979: 134)。布若威(M. Burawoy)也發現,資本將“趕工”設計成一種游戲,工廠的“內部勞動力市場”區分了核心工人與邊緣工人,使得勞工群體碎片化,這些機制消解了階級沖突和階級斗爭意識,使工人自發地認同了資方對產量的預期,從而積極地再生產了自身的受剝削狀況(布若威,2008: 39~50)。對勞動過程的研究發現,工廠內部的支配合法性并非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來自于資本的壟斷與強制;相反,一系列的制度設計讓資本的支配和剝削變得相當隱晦,工人的志愿性順服取代了資本專制下的服從。
由于受到馬克思主義與制度主義的影響,生產政治視角下的研究強調基于所有權的“支配-服從”關系,即支配合法性的基礎是對資本的占有、處置和收益。馬克思很早就意識到,占有經濟資本的群體可以通過一系列的制度設計將經濟優勢轉化為生產中的合法支配。近現代,隨著大規模工業化生產的興起和產權概念的出現,資本的所有權、處置權和收益權出現了分離,勞工不再與資本直接接觸,管理者和技術能人成為工廠中的支配者,“支配-服從”關系成為科學管理的必要手段。但研究者認為,這種表面上看來是工業主義邏輯下的支配究其本質仍是資本主義的邏輯,只是資本通過各種手段“同時掩飾與取得剩余價值”(布若威,2008;謝國雄,1997)。
在馬克思、布若威等人看來,勞動力作為一種虛擬商品,其“商品化”程度會對生產中的支配合法性產生重要影響: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越低,在生產過程中就越認可資本家和管理者的支配。依照波蘭尼(2007)的思路,對勞動力的商品化,會顛覆業已建立并得到廣泛接受的關于勞工生存權利的社會契約,引起他們的“非正義感”,激起勞工對市場力量的抵抗,而解決途徑便是對勞動力進行“去商品化”。布若威(2008)也看到,在壟斷資本主義時期,資本通過社會立法、產業法規、失業保險和工會等制度設計為勞工提供生存保障,提高工人相對于資本的討價還價能力,由此降低了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國家與資本實施的道德經濟(moral economy)政策目標不再是單純追求更高的利潤率,而更看重為勞工提供體面的生活,這種對勞動力“去商品化”的過程導致了勞工的個體主義傾向,制造了工人對資本的順從(Silver, 2003)。
但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觀點。在謝國雄(1997)看來,資本支配的合法性并非來自勞動力的“去商品化”,恰恰是勞動力的“過度商品化”產生了勞工的“虛假自由意志”,即勞工否認自己之于雇主的人格從屬性,不認為資本或是政府應當履行保障其生存的社會契約,因此與資本達成了支配與被支配關系的共識。這種市場性邏輯在東亞新興經濟體的起飛過程中得到了經驗資料的支持(金元,2008;具海根,2004)。
我們看到,商品化程度不同的勞動力在不同制度和文化情境下,都發展出服從于資本支配的合法性理據。因此,生產中的支配合法性究竟來自于勞動力的“去商品化”,還是勞動力的“充分甚至過度的商品化”,仍存在不同的觀點,有待深入研究。
生產政治視角始終關注勞工的主體性問題,從馬克思到布雷弗曼,再到布若威、謝國雄等人,勞工的主體性特征的變遷恰恰體現了不同時期資本主義生產組織形態的差異。
在自由資本主義時期,工廠的所有者因為壟斷生產資料所有權而擁有統治權力,工人則除了勞動力之外一無所有,他們在“虛假意識”的蒙蔽下向資方出賣勞動力,換取工資進行勞動力再生產。物質生產資料的支配者同時也支配精神生產資料,他們能夠散布那些使其支配地位合法化的觀念。而對于工人來說,經濟權力和生活環境都限制了他們對世界的看法,這是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機制(吉登斯,2007:44~47)。因此,勞工的主體性常常被資本壓制,或是被有產者制造的“虛假意識”蒙蔽而無法得到發揮。正如馬克思所言,工人有能力創造其生產生活的歷史,但這種創造并不是隨心所欲的,而要受到諸多限制。
之后,自由資本主義逐漸進入壟斷資本主義,不僅僅是生產資料被資本家控制,連生產過程的各個環節也被資本家及其代理人嚴格管控,完整的勞動過程因追求效率而被詳細分解,泰勒制的推行和工業機械的普及使得勞動過程與勞工的技術完全分離、勞動過程的設計與勞動本身完全分離,資本家及其同僚通過壟斷過程設計嚴苛控制勞動過程(布雷弗曼,1979:103~112)。勞工幾乎成為喪失主體性、任由資本家或管理者宰制的工具。
而在布若威、謝國雄等人的研究中,勞工的主體性在壟斷資本主義后期又有所凸顯了。在那一時期,生產過程的設計越來越精巧,無所不在的工會組織、集體協商與爭端解決制度的完善,以及政府對產業發展和穩定經濟的介入行為,都使得勞動關系呈現越來越明顯的“經濟主義”取向。在這些制度設計中,勞工會自覺自愿地認同支配-服從關系,看似體現了“主體性”,但其實是自發地認可資本牟利的邏輯,成為創造利潤的工具。
馬克思主義者一直關注國家如何影響和形塑階級關系,但無論是強調國家作為支配階級的工具,還是認為國家狡黠地掩飾了尖銳的表面沖突,都只是從宏觀視角探討國家對階級關系的作用,并未就國家力量如何體現在工廠內部的勞動過程上做深入分析。而布若威則將國家角色帶入了勞動過程,提出“工廠政體(factory regime)”的概念,認為工廠政體是國家干預、工作現場的關系和市場力量共同作用的產物(布若威,2008:22~23; Burawoy,1983),各種組合的力量會產生不同的資本對勞工的管理與控制模式。
“工廠政體”很快成為許多后續研究的出發點,這些研究試圖勾連企業內部的權威關系與宏觀的制度變遷,即市場關系、產業政策、行業競爭壓力等因素如何影響了生產過程中的“支配-服從”關系模式。在福利資本主義制度下,規制型國家(regulatory state)為勞工提供的保護、制度化的勞資協商、經濟主義取向的工資福利與雇傭關系,都消解了勞工對于資本的抵抗,為政治化的生產關系披上了“非政治化”的外衣,以便資本對勞工的支配能夠更加順利(布若威,2008; Nicoles et al. ,2004);而在新興工業化國家,國家角色會更為復雜,不僅扮演規制型政府的角色,還通過設定產業發展的政治制度環境,為工業發展提供定期和靈活的勞動力供應,幫助雇主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利潤(海曼,2008;具海根,2009;謝國雄,1997; Chan and Zhu,2003; Lee,1995, 1999)。
國家究竟是如工具主義者所說的僅僅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事務的委員會,還是不同階級利益的平衡器,仍在持續論辯之中。并且,研究者也注意到,泛泛談論“國家角色”可能會流于空洞。在具體的情境中,國家并不是一個高同質性的實體,而要區分不同層級的政府、政府不同部門作為勞動關系的利益相關者的行為和訴求。事實上,工廠內部的權威關系往往是被不同方向的國家力量所形塑的(汪暉,2006;蘇黛瑞,2009)。
簡要評述一下生產政治視角。這一視角關注支配合法性產生的微觀機制,對于了解生產中的制度安排如何制造合法性,提供了有啟發性的研究起點。筆者在前文中曾指出,理性化過程視角下的諸多研究并沒有直接回答理性化的制度設計通過何種機制,將合法性植入支配者和被支配者的腦中,使其能夠認可接受“支配-服從”的關系,而生產政治視角所關注的勞動過程中的制度安排,以及國家如何參與甚至主導生產,正回答了理性化過程視角所難以揭示的支配合法性機制。
理性化過程視角常常忽視個體,生產政治視角則在組織層次上分析不足。研究者似乎假定,不同的宏觀制度性因素通過工廠的生產組織方式,就會產出不同類型的“支配-服從”關系,而沒有考慮工廠組織本身的特征會對這一機制產生重要影響。
該視角未能明確區分基于工業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兩種支配合法性,導致論證環節有所缺漏。根據生產政治視角,工廠中勞動關系的合法性基礎似乎仍然是資本主義的邏輯,也就是資本家通過壟斷生產資料和生產過程的控制權來支配勞工,只是資本剝削的邏輯在推行科學化管理的大潮中被工業主義的訴求狡黠地掩蓋了。然而,由于研究者并沒有明確區分這兩種邏輯,也就無法揭示兩者之間的關系,也未能深入探討國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否存在差異,這削弱了生產政治理論的解釋力。
三 角色規范內化視角:工業主義與資本主義交雜
這一視角下的研究較為龐雜,要追溯理論源頭并不容易。其中許多研究強調人們對于不同的社會角色會形成期待,這種期待通過社會化過程被內化在人們心中,因此成為合法性基礎,在這里,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到涂爾干一脈的影響。同時,也有一些研究強調符號、文化等因素在角色期待的形成與內化過程中發揮的作用,因此我們也可以看到文化論者,如葛蘭西、布爾迪厄等人的觀點對這一視角的影響。雖然理論淵源繁多,但角色內化視角下諸多研究的共通之處在于,他們認為生產過程中的支配合法性基礎恰恰來源于生產過程之外。
涂爾干認為,專業化的勞動分工會促成契約的訂立,而契約的基礎是一套共享的價值觀念體系,這套體系規定了人們的角色定位和權利訴求,會自然而然形成“支配-服從”關系(涂爾干,2009:171~185)。帕森斯(2008:371~388)精辟地指出,人們之間依靠契約建立的“支配-服從”關系依賴于與行為有關的規范性結構的存在,以及社會成員對這些規范的有效服從。這些規范不僅規定了個人為達到其目的而選擇的手段,而且個人的愿望和需求本身,也部分地由這些規范所決定。
然而,涂爾干始終沒能回答“勞動分工如何自發地創造出團結”這個問題;在假定了支配者與被支配者共享一套價值觀念的前提下,他也無法解釋產業關系中的沖突從何而來(帕森斯,2008;吉登斯,2007)。
帕森斯試圖為這些問題提供答案,他意識到支配者與被支配者之間存在潛在沖突,因此他區分了“支配-服從”關系的外在和內在機制,外在的制裁機制幫助形成和維持支配關系,但同時,內化的功能性整合是更為重要的(奧羅姆,1989;瑞澤爾,2005:67~76)。人們甚至在進入角色之前就會經歷角色規范的“社會化”,人們之所以服從統治是因為服從的指令是以社會最高的文化價值觀念為依據的(奧羅姆,1989;帕森斯,2008)。
功能論形成了保守的工業理論,認為生產分工可以創造出一個“共同分享的關于參加者的作用與角色的信仰體系,而這一體系可以使系統得以自然整合”(Dunlop,1958)。當然,工業社會確實也存在各種沖突,以至于威脅到生產乃至其他領域的合法性基礎。研究者將這些沖突歸因于信仰體系與社會結構之間的不協調,要緩解沖突需要調試信仰體系使其與正式制度設計和社會結構相容(羅滕比勒,2001;米勒,2001)。
另一些學者則不認為工業社會中的“支配-服從”關系是由于功能性的分工而自然形成的,他們的觀點同生產政治理論一樣強調權力分布的極端失衡,但他們認為馬克思等人低估了符號、象征對于權力關系的重要性。事實上,統治的基本模式已經由赤裸裸的暴力與體罰威脅,轉向符號操縱或是文化霸權的形式(斯沃茨,2006:96~109)。這種支配方式是一種以被支配者的認可為基礎的支配,通過文化上的領導實現一些群體對另一些群體的支配(葛蘭西,2008)。生產中的“支配-服從”關系來自于一套符號系統,這套符號系統雖不是現實的完全映射,但卻是特定群體建構的產物,建構符號系統的目的是將群體之間的不平等權力關系合法化。這套符號系統被所有人所共享,代表了整個社會的秩序,人們的政治經濟角色、日常生活中的互動模式,都依照這套符號系統所設定的框架進行——支配者生成這樣一套系統,隨后通過各種預先設定的實踐將“適當的”思考方式和行為傾向植入被支配者腦中,成為其“慣習”,而被支配者將這些慣習看作合法要求,臣服于這種“支配性文化”的任意統治(布爾迪約、帕斯隆,2004)。
這一視角下的支配合法性邏輯是雜駁的。對于強調共享價值的功能論者來說,工業中的“支配-服從”關系是基于工業主義的,或者說是基于管理主義的。正如鄧洛普(T. Dunlop)在《產業關系系統》一書中提到的(Dunlop,1958:44-54),產業中的“支配-服從”關系由來已久,但只是在現代工業社會才形成了一種特有的產業關系模式,即擁有管理權的經理群體與被剝奪了管理權的勞工群體構成“支配-服從”關系,而資產所有權在這里并不重要。在工業社會的產業關系系統中,利益相關者只有經理、勞工以及介入產業關系的政府與非政府組織(科錢、科爾文,2010)。與理性化過程視角的觀點類似,這種支配建立在現代工業社會的功能性需求之上,跨越所有制的產業化邏輯將導致一套通行的正式安排和規則集合(寇肯、卡茲、麥克西,2008)。
而強調支配性文化的研究者則認為,支配合法性仍然基于資本主義的邏輯。工人的角色被定位成工資收入者,而非生產者,也就是被當成是“資本主義私有財產制度的產物,勞動力的出賣者”,這體現了“資本主義制度強加在工人身上的外在性質”(葛蘭西轉引自海曼,2008:69)。而這種角色定位本身又是由資本主義制度現存的不平等政治與經濟關系導致的,占有政治和經濟優勢的群體通過一套話語體系將“支配-服從”關系的合法性理據強加于人,從而使得支配者與被支配者都認可這種權力的實施(斯沃茨,2006)。
涂爾干將勞動力在沒有法律規定和保護狀態下的“商品化”看作引起勞資沖突和社會失范的原因。他認為,當各個利益相關者之間的關系沒有通過契約的方式確定下來時,無法共享對社會功能的預期和理解,也無法形成牢固的良性互動,這樣會導致失范(涂爾干2009:328)。涂爾干的這一警醒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得到了有效的實踐,西方社會采取一系列措施來規范勞動力市場,并對勞動力實施“去商品化”的保護措施。因而,在許多產業關系理論中,勞動力很顯然已經不是“商品”,勞動力所處的人際網絡和制度環境使其無法像其他商品一樣在公開、競爭性市場上自由交換,雖然產業關系中仍有沖突,但有許多制度可以制約沖突。這種現象是為了避免勞動力過度“商品化”而撼動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秩序,也是對于市場霸權的“反向運動”,但產業關系理論則將結果作為前提,想當然地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下根本就不存在勞動力的“商品化”。
保守的產業關系理論基于發達工業社會的經驗提出,勞工在產業關系中具有高度“主體性”,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有足夠的渠道和能力向雇主與管理者表達需求、施加壓力,勞工力量的潛在威脅使得許多雇主必須積極迎合勞工組織(如工會)確定的工資收入與雇傭實踐(寇肯、卡茨、麥克西,2008),充分尊重勞工權益的管理主張已經成為全社會價值系統的一部分,這種價值主張本身就強調個體的主動性(Bendix,1956)。
而對于強調支配性文化的研究者來說,勞工的“主體性”是一項值得懷疑的命題。他們認為占有符號性特權的群體總是能夠產出支配性文化,從而對被支配者實施符號暴力,而被支配者則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臣服于這種統治。所謂獨立或本真的大眾文化是不存在的,被支配者不僅沒有能力,也缺乏抵制統治階級控制的意愿(斯沃茨,2006:196~200)。
角色規范內化視角對于“國家角色”的討論與前文提到的兩種視角也存在極大的差異。功能論者幾乎將國家看作中性的、無偏無倚的,類似古典經濟學所講的“自發秩序的守門人”,只要不強制介入經濟與社會生活,社會運行的合法性基礎就不會遭到破壞。涂爾干認為,如果社會分工是自發產生的,就會形成團結和整合,如果國家的一些歧視性制度安排導致強制性分工,那么就會出現勞動關系的緊張,也就是“失范”(涂爾干,2009:336~339)。在復雜社會,國家還承擔著一項重要作用,即制定游戲規則,也就是建立完善法律體系并保證有效施行,這是實現道德共識的重要途徑。功能論者意識到,社會日益復雜化,而國家必須在凝聚道德共識上有所作為,最終要靠法律來進行社會整合,靠政府來實現制度目標(帕森斯,2008;吉登斯,2007:114~119)。
而支配性文化論者則持截然不同的看法。他們更接近激進的生產政治視角,將國家看作支配群體強化社會權力關系的工具和舞臺。這一過程并不是生產性的,至少不僅僅發生在生產領域中,而更多地發生在消費和日常的文化實踐中(Bourdieu,1979/1984)、發生在申請與就讀于正式教育體制的情景下(布爾迪厄,2005;布爾迪約、帕斯隆,2004)、發生在看似民主的政治決策與執行過程中(格萊德希爾,2011)。
簡要做一小結。這一視角所提到的“生產過程中的非生產性要素”具有啟發性。角色規范內化視角下的研究雖然在許多觀點上存在根本分歧,但研究者都意識到,對生產中“支配-服從”關系的討論不能限于生產領域,必須擴展至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吉登斯,2007:222)。近年來,已有研究意識到生產中的支配合法性可能是由生產過程之外的條件所致。例如,目前盛行的“消費主義取向”,使得資本主義制度通過對消費和休閑的文明化,來避免對生產和工作關系的文明化,工作僅僅作為謀生手段的普遍態度讓雇工不再對生產過程有任何期待,工具化的工人變得更為馴服(海曼,2008)。這些研究提出了“生產過程中的非生產性要素”,但僅是流于猜測,并沒有進行扎實的實證研究,而這在今后也許能成為勞工研究者有所作為的新興議題。
角色規范內化視角中的功能論觀點產生于特殊的歷史情境,在推演其結論時必須謹慎。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目前普遍設有長效化的勞資協商制度,權力廣泛分布且受到法律保護,勞動關系各方的利益能夠得到一定的整合協調。在這一條件下,保守的產業理論家看到的是生產組織方式跨越所有制的趨同,看到的是勞工得以彰顯個體意識、維護個人權利,同時又能與產業關系中的其他參與者達成一致意見。這些現象確實存在,然而,傳統的產業理論將產業關系系統的穩定性歸因于社會各群體自發認可同一種價值準則(寇肯、卡茲、麥克西,2008),這種解釋太過膚淺,而且由于預設了社會規范性體系的存在而無力解釋沖突與變遷。
支配性文化論者雖然看到了內化的角色規范背后隱蔽的權力機制,但卻由于過多地關注支配群體,而無法看到自下而上的力量對權力關系的影響和改造。布爾迪厄等人關注基于合法性的支配,卻恰恰忽視了被支配者在其中的重要能動作用,而只是將其看作缺少主體性的被動接受者,這使得支配-服從關系的復雜面相變得單一化。許多研究都呈現出作為被支配者的勞工群體的強大能動性(裴宜理,2012/2001;湯普森,2006; Sewell,1986),在支配者試圖對利益格局和支配-服從關系進行調整時,勞工會通過各種難以預期的方式回應這種調整,而不是被動接受(Perry,1994a:206-307)。
四 比較與小結
以上針對工廠內部的支配合法性呈現了幾種理論視角。我們可以看到,諸多研究雖然都在探討同一議題,但角度卻很不同。表1-1呈現了三種視角的主要特征。
表1-1 三種理論視角下的支配合法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