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巴經濟走廊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 高柏 甄志宏
- 3680字
- 2019-01-04 19:31:23
六 認知政治
認知政治在外表現為各方對中巴經濟走廊的認知差異,其實質則是各方對中巴經濟走廊的不同態度和相應的對策。對同一事物存有不同看法原本是自然的,但在“中國威脅論”和“修昔底德困境”的語境中,誤解、誤讀或過分解讀,則可能導致嚴重的政治后果。國際政治中充斥著類似案例。各國對中巴經濟走廊的認知和態度,有復雜的成因,包括現實利益目標、實力對比、歷史記憶、文化和價值觀等。“認知”作為一種復雜的主觀現象,不一定完全符合現實。但它一經形成,也是一種結構性的力量,以定見的方式發生作用。
有關中巴經濟走廊,目前主要存在兩個層面的認知偏差。一是中巴之間的不同理解,二是國際社會的過分解讀。中國媒體客觀上參與了第二類偏差的建構。
中巴兩國對中巴經濟走廊的不同理解,目前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巴方民眾對中巴經濟走廊期望值很高,仿佛中巴經濟走廊是全部希望所在,但在中國方面,中巴經濟走廊被定位為“一帶一路”倡議的一部分;無論是旗艦還是樣板,終歸是附屬于“一帶一路”,其獨立價值相對較弱。其二,巴基斯坦民眾普遍為460億美元的投資以及中巴經濟走廊建成以后的理想成果而激動,但中國民眾關注和討論更多的,是走廊建設可能遇到的困難。關于走廊建設資金,巴方根據50多個項目計算出460億美元,政府和媒體都直接把它當作走廊“既定的”總投資額。但是在中國政府方面,50多個項目合作協定是確定的,但項目資金的來源和構成,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這兩點差異彼此相連,影響深遠,在某種程度上正在重構巴基斯坦國內政治,進而可能對中巴關系的長遠未來產生重大影響。460億美元的期許,已經激活了巴國內各種社會政治力量。政黨之間、各省之間、企業與政府之間、政府與軍隊之間,爭奪利益的行動和矛盾正在鋪開,舊的政治矛盾和新的政治挑戰,不斷沖擊著聯邦政府原本不夠強大的治理能力。老百姓也滿懷期待,希望走廊能夠從此改變巴基斯坦的“命運”。甚至有政府官員樂觀地對筆者表示,只要走廊建成,包括俾路支問題、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問題在內的所有問題都能夠得到解決。換言之,中巴經濟走廊被當成了萬應靈藥。然而,中國和其他許多國家的實踐已經證明,經濟發展不能解決一切。在某些情況下,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產生的新挑戰,比它所能解決的問題更多、更復雜。
國際社會和中巴兩國國內都普遍存在過分解讀中巴經濟走廊的現象。就其誕生之初的本來身份而言,中巴經濟走廊最初是雙邊經濟合作項目,目標是促進兩國投資經貿合作的發展,實現互聯互通和共同繁榮。2013年秋天,中國提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構想后,中巴經濟走廊才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一帶一路”倡議的旗艦和示范。
之后,中巴經濟走廊的新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淹沒了它最初的身份。因為被置于“一帶一路”這個更加宏大的框架之中,人們不再從中巴雙邊友好的角度去看待中巴經濟走廊,而片面強調它是“一帶一路”倡議的一部分。國際輿論普遍把“一帶一路”解讀為中國新的外交戰略。于是,不少戰略分析人士致力于挖掘、想象和建構中巴經濟走廊背后隱藏的所謂中國戰略意圖,仿佛中巴經濟走廊是中國方面蓄謀已久的努力。即便在巴基斯坦國內,不少評論家單純強調中國通過中巴經濟走廊能夠得到什么戰略收益,卻極少有人談論走廊的創意其實來自穆沙拉夫將軍。中國許多學者也是如此。在“中國威脅論”的語境中,這種講述是否真的有利于中巴經濟走廊的落實和中巴雙邊關系的進一步發展?答案或許是否定的。因為國際社會大多數成員原本早已習慣了中巴友好,對巴基斯坦經濟的現狀和改善前景也并不十分關注,但自從中國輿論高調地把中巴經濟走廊宣傳為“一帶一路”的旗艦和示范以后,引起許多額外關注。
雖然中國和巴基斯坦政府多次聲明中巴經濟走廊不針對任何第三方,但顯然并沒能說服國際輿論。羅伯特·杰維斯曾經指出,一個自認為不會對別人構成威脅的行為體,往往假定別人會明白他沒有敵意,但別人未見得真的會明白和相信這一點。尤其是那些對中國原本就缺乏戰略信任、對巴基斯坦充滿敵意的國家。它們的懷疑和猜測是中巴經濟走廊必須面對的環境。關鍵在于,在國際政治中,認知政治的影響力絕不僅存在于認知的層面;主觀的懷疑和猜測,往往可能轉化為各種預防或先發制人的政策行動。這一點在俾路支省已經初露端倪,未來還會進一步擴大。
對策建議
2015年3月28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外交部和商務部聯合發布《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闡述了“一帶一路”倡議的背景、原則、框架、重點和中國的行動等相關內容。這份文件呼吁以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則,歡迎世界各國和國際、地區組織積極參與,共創美好未來。開放、包容的環境和命運共同體的共識,目前看來還只是一種愿景。但中巴經濟走廊已經正式全面啟動,圍繞中巴經濟走廊,相關主體間的合作競爭和明爭暗斗正在拉開帷幕。
必須承認,南亞地區國際關系的結構性因素有其歷史慣性,難以在朝夕之間徹底改觀。但是,任何一種社會關系結構都是可塑造的,國際關系也不例外。所以,中國能夠而且必須有意識地加強這種塑造的努力,積極改善中巴經濟走廊的國際關系環境。不過,改善環境不能靠空洞的辯白和解釋,也不必對有意阻撓破壞的力量做出無底線的讓步和妥協。基于前面的分析,本文提出如下建議。
第一,在宣傳中,把中巴經濟走廊同“一帶一路”脫鉤,讓中巴經濟走廊回歸其雙邊友好合作項目的本色。此舉可服務于三個目標。
1)重申并加強在諸多變量中唯一完全有利于走廊建設的因素,即中巴雙邊友好關系。從根本上固化動力,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2)確保中巴經濟走廊最終能進一步鞏固中巴友好關系。筆者認為這是衡量中巴經濟走廊成功的標尺之一。當務之急是防止中巴經濟走廊在中巴兩國人民心中變味,尤其是在巴基斯坦民眾的心中被扭曲為中國宏大國際戰略的工具,或變異為中國解決自身剩余產能問題的方略。當前已有跡象表明,圍繞中巴經濟走廊的一些評論,中巴朋友關系正在局部被變異為純粹的利益關系,發展援助被改寫為純粹的戰略投資。如果不扭轉這一形象,將貽害無窮。最終即便中巴經濟走廊建成,也無助于乃至有損于中巴友好。因此必須重新突出走廊的雙邊友好屬性。
3)剝離中巴經濟走廊與“一帶一路”的關系,有助于減少國際社會對中巴經濟走廊的過分疑慮和干擾,減少中巴經濟走廊的外部阻力。把中巴經濟走廊同“一帶一路”綁在一起,實際上并沒有增進人們對“一帶一路”的信心和理解,反而引起國際社會對中巴經濟走廊的過分關注,以及相關國家對中國戰略意圖的猜忌。這不僅不利于走廊的建設,而且有害于中巴長期友好,也有害于“一帶一路”倡議本身。
第二,加強與伊朗、阿富汗等同中巴經濟走廊建設直接相關的國家之間的溝通和協調??煽紤]適當參與這兩個國家的能源交通基礎設施建設,促進該地區未來能源管線和聯通路線的整合,以便帶動地區共同繁榮、發展與和平,以實際行動去探索和推廣互利共贏、開放包容、歡迎搭便車等新的國際關系理念,塑造和改善地區國際關系。
第三,在印巴關系正常化之前,不必指望印度能夠改變它對中巴經濟走廊和“一帶一路”的態度。
如果能夠爭取到印度的理解和支持,無疑是最優狀況。但必須正視愿望與能力之間的差距。印巴敵對是南亞地緣政治結構中根深蒂固的內核,短期內恐怕難以改變。實際上,隨著中巴經濟走廊推進,中國想要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保持平衡外交的難度也將越來越大。對此要有思想準備。
印度必然會繼續表示它對中巴經濟走廊的抗議。未來幾年,它的公開抗議將主要集中在吉爾吉特-巴爾蒂斯坦問題、跨界河流修建大壩、生態環境等問題。暗中掣肘則可能以任何方式發生在任何地方??傊?,在2030年之前,中巴經濟走廊必定會是中印關系中的一個重要問題。需要做好應對新德里公開抗議的準備,要適應莫迪的外交風格。同時要加強同巴基斯坦的合作,協力應對包括“印度塔利班”等在內的各種挑戰,確保中巴經濟走廊的建設穩步推進。
另外,在中國已經主動提出孟中印緬走廊(BCIM)和海上絲綢之路倡議,但印度不予理睬的情況下,中國對印度方面未來可能提出的意在替代或者弱化中巴經濟走廊的各種方案,比如前述印度—中國絲綢之路走廊(India-China Silk Route Corridor, ICSRC)之類,需要保持高度的戰略清醒。
中印之間的關系是有歷史負擔的,而且不是在真空中運行的。實際上,即便不考慮美國和日本等國際關系因素,中國也很難改變印度對1962年戰爭的記憶,不可能真正改變印度國內相信“龍象之爭”論者的觀念。歷史已經一再證明,兩國關系從來不是單行道,單行道是走不遠的。
當然,我們不能和巴基斯坦一道敵視印度。建設中巴經濟走廊并不意味著中國要主動與印度為敵。印度是我們重要的鄰國。中印之間雙邊關系還需要正常發展,雙方經貿關系成長和社會文化交流已有其內在的強大生命力。
第四,基于中巴兩國對走廊的認知差異,要加強溝通,達成諒解和共識。
特別要密切關注巴基斯坦社會力量(包括企業)的要求,設法加強中巴企業的相互了解與合作,要讓走廊植根于中巴人民友好的土壤,同時讓走廊滋養中巴友誼之樹。鑒于走廊在巴國已經激發的高期盼和政治動員,需要關注中巴經濟走廊對巴基斯坦國內政治的影響,研究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和應對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