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懸在亂葬崗的枯枝上。
劉家谷的軍靴踩碎滿地白霜，發出細碎的裂帛聲。十年沙場血火淬煉出的鐵腕，此刻竟扶不住墓前那方斑駁石碑。碑上“譚氏慧妍“四字被風雨侵蝕得模糊，倒像是誰用指尖血一遍遍描摹出的咒文。
“參謀，該啟程了。“
副官的聲音從三丈外傳來，像柄生銹的刀刮著青石。劉家谷恍若未聞，指尖撫過碑角新長的青苔。這苔色碧得刺眼，倒似她出殯那日，棺木上垂落的絳帶顏色。
那年他跪在法場，看著周家大少的頭顱在鍘刀下滾出三丈遠。血水浸透青磚縫時，他忽然想起新婚夜她腕間的紅豆手釧——十八顆朱砂染就的珠子，此刻該有十六顆隨著她埋進黃土，剩下兩顆……
“參謀！“副官的佩刀已出鞘半寸，“省城急電……“
“你聽。“劉家谷突然開口，嗓音沙啞如砂紙磨過朽木，“這墳里有水聲。“
副官渾身劇震。他分明聽見墳冢深處傳來“滴答“輕響，像是淚珠穿透棺木，又像是紅豆在血水中漲裂。夜風掠過荒冢，帶來腐葉與硝煙交織的氣息，竟與十年前喜堂里的血腥味如出一轍。
劉家谷突然發瘋般刨開墳土。十指血肉模糊時，他摸到半截玉鐲——正是他成親前夜偷偷放進她妝奩的那只。鐲身刻著“永結同心“，此刻卻斷成兩截，裂口處沾著暗褐色的血痂。
“小妍……“他捧著斷鐲跪在泥濘里，忽然想起那年省城大旱，他背著她走了三十里山路求雨。她伏在他背上哼著鄉間小調，發間木簪硌得他脖頸生疼。那時他笑著說“等有了錢，給你打副金簪“，她卻把木簪往他心口插得更深些：“我要這勞什子作甚？你活著，比什么都強。“
雷聲突至。
暴雨傾盆而下時，劉家谷正盯著碑底新生的野薔薇。這花白得瘆人，倒似她臨終前被褥上的血漬。副官撐著油布傘近前，卻見他將斷鐲埋進花根，又解下腰間酒囊澆在上面。
“參謀！這是軍中特供的燒刀子……“
“讓她嘗嘗。“劉家谷突然笑起來，笑聲驚飛滿山夜梟，“她活著時，總說酒是穿腸毒藥。“
雨幕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劉家谷霍然轉身，但見二十騎玄甲衛士踏著泥浪而來，馬鞍上掛著的人頭在風雨中搖晃。最前面那顆留著兩撇鼠須，正是鎮上的師爺。
“稟參謀，周家余孽三百七十二口，盡數伏誅。“領頭校尉拋來本血冊，“這是名冊，請參謀過目。“
劉家谷接過血冊卻不看，只盯著封皮上凝結的血塊。這血色讓他想起新婚夜她唇上的胭脂，想起她頸間被白綾勒出的淤青，想起三年前他率部突襲敵營時，那個被斬首的敵將噴濺在鎧甲上的熱血。
“燒了。“他將血冊扔進雨幕，“連同周家宅院。“
校尉怔住：“參謀，這冊子要呈給司令部的……“
“我說燒了。“劉家谷突然拔槍，子彈擦著校尉耳畔飛過，在墓碑上鑿出碗口大的坑，“聽不懂人話？“
暴雨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應諾聲。劉家谷望著火光沖天而起的周家大院，忽然想起她總說“火燒旺地“。那年他們新婚，她非要在他軍靴里塞把艾草，說能驅邪避災。如今他靴底沾滿仇家血泥，倒真成了百毒不侵的煞星。
“參謀，該走了。“副官將電報遞來，“司令部限我們三日內……“
“你聽過《蒿里行》么？“劉家谷突然問。
副官愣住。他只見劉家谷從墳頭揪了把野草，放在掌心揉碎。草汁染綠他指縫，倒像極了那年她為他包扎傷口時，用的草藥顏色。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劉家谷輕聲吟道，“我十歲就會背這詩，倒真應了今日景。“
他忽然揮掌拍在墓碑上，震得碑角碎石簌簌而落。副官這才發現碑文最下方刻著行小字：“夫劉家谷泣立“——那“泣“字的一點，竟是后來補刻的，墨色與其他字跡截然不同。
“十年前我跪在這里求死。“劉家谷撫過那個“泣“字，“他們把我綁上軍車時，我嘴里還含著半塊喜餅。你可知那餅芯是什么餡？“
副官搖頭。他只見劉家谷從懷中摸出塊發霉的喜餅，掰開時露出暗紅色的豆沙餡。這顏色讓副官想起戰場上糜爛的傷口，想起周家大少臨死前噴濺的鮮血，想起此刻仍在周家宅院燃燒的烈焰。
“是紅豆。“劉家谷將半塊餅放進墳前香爐，“她親手做的，說紅豆最補心。“
雨勢漸收時，劉家谷終于起身。副官見他軍裝下擺沾滿泥漿，右膝處還掛著片草葉——這草葉形狀奇特，倒似女子耳垂上的翡翠墜子。
“參謀，電報……“
“念。“
副官展開電報紙的手在抖。他看見司令部的朱砂大印，看見“擅調軍隊“的罪名，看見“即刻返省述職“的命令，卻獨獨不敢看劉家谷的眼睛。那雙眼在雨夜里泛著幽光，像極了荒野中餓極的孤狼。
“念。“劉家谷突然笑起來，“怎么，電報上長出花了？“
“司令部……命參謀即刻返省……“副官咽了口唾沫，“否則……否則按叛軍論處。“
“叛軍？“劉家谷從牙縫里擠出冷笑，“我十歲從軍，十五歲當敢死隊長，二十歲統領三軍，倒成了叛軍？“
他忽然抽出佩劍削去半截墓碑。火星四濺中，副官見他劍身上刻著“慧妍“二字，字跡娟秀，分明是女子手筆。
“你可知這劍哪來的？“劉家谷撫過劍身，“是她用陪嫁的銀簪，跟鐵匠鋪換的廢鐵。她說'劍有雙刃，可護君周全'。“
副官突然跪下。他看見劉家谷劍尖抵在自己咽喉，劍鋒上凝結的血珠正緩緩滑落。這血珠讓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劉家谷單騎突襲敵營，回來時鎧甲上結著冰棱，懷里卻揣著個溫熱的酒壇。
“參謀三思！“副官以頭搶地，“末將愿為參謀赴湯蹈火！“
“赴湯蹈火？“劉家谷的劍尖又進半寸，“你可知這墳里埋著什么？“
副官語塞。他只見劉家谷突然揮劍劈開墳頭野薔薇，月光下，斷鐲在泥水中泛著幽光，倒似兩只白慘慘的眼珠。
“這里埋著我的命。“劉家谷收劍入鞘，“十年前他們奪走她，今日又想來奪我的命？“
他忽然解下披風鋪在墓前，自己卻盤膝坐在泥水里。副官見他從懷中摸出塊素帕，帕角繡著朵并蒂蓮——這帕子他認得，是譚慧妍的陪嫁之物。
“你走吧。“劉家谷將素帕覆在斷鐲上，“告訴司令部，劉家谷三日后自當登門謝罪。“
副官如蒙大赦，翻身上馬時卻聽見身后傳來歌聲。那聲音嘶啞如夜梟，調子卻是江南小調：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副官不敢回頭。他夾緊馬腹沖下山崗時，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那時劉家谷也是這樣哼著歌，懷里酒壇上貼著紅紙，寫著“合巹“二字。后來他才知道，那壇酒是劉家谷從周家地窖挖出的陳年佳釀，本該出現在他們成親的喜堂上。
晨光初現時，劉家谷仍在墳前獨坐。露水浸透他的軍裝，在肩頭凝成冰晶。他忽然想起那年省城燈會，她非要拉著他猜燈謎。謎面是“紅豆生南國“，打一字。他猜不出，她便踮腳在他耳邊說“是'怦'字，因為心動了“。
“你瞧，我心動了十年。“劉家谷撫過碑上冰冷的“譚氏慧妍“，忽然揮劍在青石上刻下新字。劍鋒與石塊相擊，迸出串串火星，倒似那年喜堂里的紅燭淚。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時，副官帶著省城特使折返。他們老遠便望見孤墳前矗立著塊新碑，碑上血書八字觸目驚心：
“生不同衾，死當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