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凝血，將青石板路染成斑駁銹色。劉家谷勒住韁繩，馬蹄踏碎滿地金紅，驚起檐角銅鈴叮當。八抬大轎在暮色中起伏，像一具猩紅的棺槨，吞沒了新娘的鶯聲燕語。
“新郎官莫急，且看這天象。“喜婆掀開轎簾一角，露出譚慧妍纖白手腕上十八顆紅豆手釧。血色珠子在暮色里泛著幽光，倒似吸飽了人血的妖物。劉家谷心頭突跳，恍惚見那珠子滴下血來，洇紅了新娘繡金線的裙裾。
村口老槐樹上懸著的銅鏡突然炸裂，碎碴迸濺如雨。送親隊伍里傳來細碎驚呼，劉家谷卻只盯著新娘指尖——那抹胭脂紅在暮色中愈發妖異，像極了昨夜練兵場飄來的烽煙。
“吉時已到！“
司儀的唱喏驚破死寂。劉家谷踩著滿地碎鏡片走向轎門，皂靴碾過青石，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也是這般踩著滿地碎瓷，從周家大少馬蹄下救出譚慧妍。彼時她鬢發散亂，懷里卻緊緊抱著被撕爛的《詩經》，書頁上“死生契闊“四字被血漬暈染得模糊。
紅綢絆住靴尖的剎那，村西突然傳來凄厲號角。劉家谷霍然轉身，但見地平線上騰起滾滾煙塵，鐵甲寒光刺破暮色，竟比新娘頭上的九鸞鳳冠還要耀目三分。
“是鎮北軍的玄甲騎！“樵夫連滾帶爬沖進人群，“前日省城來的公文……說是要抽調青壯……“
話未說完，羽箭已穿透他咽喉。劉家谷下意識將新娘護在身后，卻見譚慧妍從袖中滑出柄精鋼匕首，刃口寒光映得她眸子如星。這匕首原是他及冠時所贈，刀鞘上還刻著“永以為好“的蠅頭小楷。
“家谷哥莫怕。“她聲音輕顫，卻將匕首橫在胸前，“我譚家女兒，寧為玉碎。“
劉家谷突然笑了。他解下佩劍塞進她手中，轉身面向如潮水般涌來的鐵騎。夕陽余暉里，他看見領頭將領鎧甲上猙獰的狼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省城看到的告示——周家大少捐了十萬兩白銀，換得個鎮北軍副將的虛銜。
“劉家谷接令！“
傳令兵高舉的虎頭牌在暮色中泛著青光，像極了亂葬崗的磷火。劉家谷盯著牌上“即刻整軍“四字，忽然想起今晨新娘梳妝時，銅鏡里倒映的喜燭。那時他正為她描眉，青黛筆尖在眉梢凝成滴墨，恰似此刻心頭血。
“劉家谷！“將領的喝問驚飛滿樹寒鴉，“你敢抗命？“
抗命？劉家谷撫過腰間空鞘，那里本該懸著祖傳的龍泉劍。三日前這劍還在鞘中錚鳴，此刻卻躺在周家大少書房的博古架上，與那些贓物為伍。他忽然想起昨夜巡營時看到的北斗，七顆星子連成的勺柄，不偏不倚指著譚家宅院的方向。
“末將……接令。“
他單膝跪地時，聽見喜堂里傳來瓷器碎裂聲。譚慧妍手中的合巹酒盞跌得粉碎，血色酒液在青磚上蜿蜒成河，倒映著滿堂搖曳的燭火。劉家谷盯著那河血水，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他和她蹲在溪邊看紅鯉擺尾。那時她笑著說“此生若得同穴，必化比目魚“，如今倒真成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起轎！“
喜婆的嗓音像把生銹的刀。劉家谷看著八抬大轎被血色吞沒，忽然想起轎簾被夜風掀起時，新娘腕間那串紅豆手釧正在滴血——不，是夕陽太艷，艷得像新娘唇上胭脂。他忽然發瘋般沖向轎輦，卻被兩柄長矛架住脖頸。鐵銹味在齒間蔓延時，他聽見周家大少在人群外輕笑：“劉參謀好福氣，新婚之夜便要出征。“
參謀？劉家谷盯著周家大少腰間玉佩，那原是他準備送給新娘的聘禮。三年前周家強買譚家祖田，他連夜趕往省城告狀，卻在衙門口被扣上“滋事刁民“的枷鎖。那夜暴雨如注，他在牢中咬破手指寫下血書，卻不知譚慧妍正跪在周家門口，被雨水沖刷得臉色慘白如紙。
“放他走。“
清冷女聲驚破回憶。劉家谷轉頭，但見譚慧妍掀開轎簾，發間九鸞鳳冠珠玉亂顫。她手中匕首橫在頸側，刃口已割破雪膚，血珠順著刀脊滑落，在喜服上綻開朵朵紅梅。
“小妍！“
劉家谷的嘶吼驚飛滿樹歸鴉。他看見周家大少臉色驟變，卻不知是驚是喜。三年前這女子也是這樣拿著匕首抵住咽喉，逼得周家退還祖田。如今她故技重施，卻不知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視人命如草芥的惡鬼。
“劉參謀好福氣。“周家大少突然拍手大笑，“新婦竟是烈女，倒與本將……“
話音未落，寒光已至面門。劉家谷不知何時掙脫長矛，手中不知誰的長槍如毒龍出洞，直取周家大少咽喉。血花濺上喜轎時，他聽見譚慧妍在身后輕喚：“家谷哥……“
這一聲喚得他肝膽俱裂。他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她也是這樣喚他，手中《詩經》被周家惡仆撕成碎片。那時他尚能將她護在身后，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血色染紅她的裙裾。
“放肆！“
鎮北軍將領的佩劍終于出鞘。劉家谷看著寒光劈面而來，忽然想起今晨新娘梳妝時，他偷偷將祖傳玉佩塞進她妝奩。玉佩上刻著“永結同心“四字，此刻卻隨著喜轎顛簸，不知滾落何方。
“當啷“一聲，佩劍被暗器擊偏。劉家谷趁機躍上馬背，卻見譚慧妍從轎中拋出個錦囊。血色在空中綻開，露出里面干癟的紅豆——正是他昨夜放在她枕邊的那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清越歌聲驚破亂軍。劉家谷回頭，但見譚慧妍立于轎頂，喜服獵獵如火。她手中匕首已換成火折子，正點燃轎簾垂落的流蘇。火舌竄起的剎那，他看見她唇角揚起笑意，像極了初見時她從周家惡仆手中奪回《詩經》的模樣。
“長命無絕衰！“
火光吞沒轎輦的瞬間，劉家谷聽見周家大少的慘叫。他不知道譚慧妍何時在轎中藏了火油，就像不知道她何時將匕首換成了火折子。他只記得十五歲那年，她也是這樣笑著，將撕碎的《詩經》殘頁塞進他掌心：“家谷哥，你看這'山無陵'三字，寫得可好？“
烈焰中騰起青煙，凝成譚慧妍的模樣。劉家谷伸手去抓，卻只握住把煙灰。鎮北軍的馬蹄聲漸遠，他跪在焦黑的轎架前，忽然想起今晨新娘梳妝時，銅鏡里倒映的喜燭。那時他正為她描眉，青黛筆尖在眉梢凝成滴墨，恰似此刻心頭血。
“小妍，你看這眉……“
話未說完，淚已洇濕喜服。劉家谷盯著掌中煙灰，突然發瘋般刨開焦土。十指鮮血淋漓時，他摸到半截玉簪——正是他昨夜簪在她發間的那支。簪頭刻著并蒂蓮，此刻卻只剩孤零零一朵，在血色殘陽里泛著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