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像團燃燒的綠焰,老槐樹的枯藤上綴滿暗紅的野莓,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油光。林明蹲在樹下,仰頭望著三丈高的藤蔓,喉結(jié)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滾動。他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肩胛骨上,露出少年清瘦的脊梁骨,像雨后竹林里新拔的筍。
“幼禾姐,你真要吃?”他捏著一顆野莓,果肉在指尖輕輕一擠,就滲出深紅色的汁液,像滴在宣紙上的朱砂。許幼禾靠在樹干上,用草莖編著花環(huán),白色的校服襯衫解開兩顆扣子,露出纖細的鎖骨:“市一中的食堂哪有這東西?我后天就去報道了,想吃都吃不到。”
她的話像根細針扎進林明的耳膜。三天前,許幼禾收到了市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整個村子都轟動了,連他爸都破天荒地沒喝酒,拍著他的腦袋說:“看看人家女娃,再看看你,初中畢業(yè)就進廠當學徒,丟人!”此刻,她腳上的白球鞋沾著草屑,鞋尖卻依然雪白,不像他的解放鞋,鞋面早被泥土染成了灰綠色。
“我?guī)湍阏!绷置髡酒鹕恚呐难澩壬系耐痢?萏僭陲L中輕輕晃動,他想起五年前那個暴雨天,許幼禾倒掛在樹枝上的模樣,那時她還沒發(fā)育,胸前平平的,像塊光滑的鵝卵石。現(xiàn)在她的襯衫里鼓起兩個小包,像春天枝頭剛結(jié)的青桃,讓他不敢直視。
“小心點啊,別又摔斷胳膊。”許幼禾笑著晃了晃手里的花環(huán),突然提高聲音,“沈薇姐,快來管管你家明弟弟,又要爬樹啦!”
林明猛地回頭,看見沈薇正提著竹籃從田埂走來,籃里裝著剛摘的豇豆,葉子上還掛著水珠。她穿著淡藍色的粗布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曬得黝黑的小臂,腕子上戴著串用野莓籽穿成的手鏈——那是去年他幫她編的。
“別爬了,”沈薇走到樹下,從兜里掏出塊綠豆糕,用油紙包著,“你媽說你早上沒吃飯。”林明聞到熟悉的豆香,想起母親在鎮(zhèn)上糕點廠當幫工,每天帶回來的邊角料,總是被父親搶去下酒。他別過臉:“我不餓。”
許幼禾突然指著藤蔓頂端:“看!那兒有顆最大的!”林明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枯藤盡頭掛著顆鴿蛋大小的野莓,顏色深得接近紫黑,在綠葉間格外顯眼。他想起奶奶說過,這種“老鴰眼”野莓最甜,也最難得,往往長在最高的枝頭。
“我能摘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里帶著連他自己都陌生的狠勁,像父親揮起拳頭前的低吼。沈薇伸手想拉他,卻只抓住他的袖口,布料撕裂的聲音混著許幼禾的驚呼,他已經(jīng)抓住了第一根藤條。
藤蔓比想象中粗糙,裂口處露出纖維狀的芯,像老人干枯的血管。林明踩著樹干凸起的節(jié)疤向上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掌心的舊疤擦過藤條,傳來細微的刺痛。汗水滴進眼睛,他眨了眨眼,看見許幼禾仰著臉看他,嘴角掛著笑,露出那顆新長出來的恒牙,比乳牙白得多,也尖得多。
離“老鴰眼”還有兩步之遙時,藤條突然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林明感覺身體猛地一墜,本能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枝條,卻只摸到一把碎葉。失重感席卷全身的瞬間,他聽見沈薇的尖叫,像把鋒利的刀劃破夏日的燥熱。
“明弟弟!”
劇痛從左臂傳來,像有把火在骨頭里燃燒。林明躺在草地上,看見沈薇跪在他身邊,臉色白得像她籃里的豇豆花。許幼禾站在一旁,手里還攥著半朵編到一半的花環(huán),花瓣散落在草地上,像被踩碎的云霞。
“別動,”沈薇的聲音在發(fā)抖,她解開自己的布腰帶,“你胳膊斷了,我?guī)湍愎潭ㄒ幌隆!绷置鬟@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臂以奇怪的角度扭曲著,肘關節(jié)處鼓起個小包,像揣了顆雞蛋。他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牙齒咬得太緊,下巴酸得厲害。
“都怪你!”沈薇突然沖著許幼禾大喊,這是林明第一次見她發(fā)火,“你就知道慫恿他!要是摔出人命怎么辦?”許幼禾被嚇住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轉(zhuǎn)身跑向村子的方向,白球鞋在泥土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
沈薇深吸一口氣,低頭替林明包扎。她的手指很巧,布腰帶在她手里繞了兩圈,就打成個整齊的結(jié)。林明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汗水的咸澀,突然想起五年前那個樹洞,她也是這樣湊近他,替他擦去臉上的雨水。
“疼嗎?”她輕聲問,抬頭時,發(fā)梢掃過他的臉頰。林明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比許幼禾的細長,眼角微微上挑,像晨起時荷葉上的露珠。他搖搖頭,卻看見她眼里閃過一絲心疼,比上次他被父親打傷時還要濃。
“別告訴別人是爬樹摔的,”沈薇咬著下唇,“就說是……說是幫我撿風箏。”林明愣住了,看見她從兜里掏出只紙風箏,翅膀上畫著歪歪扭扭的蝴蝶——那是上周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一直舍不得放。
“為什么?”他脫口而出,左臂的疼痛讓他有些恍惚。沈薇低頭盯著風箏,手指摩挲著竹骨:“你要是說是為了摘野莓……幼禾姐會被她爸媽罵的。”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反正……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做,幫你頂個罪而已。”
林明突然想起許幼禾的父母都是老師,平時最講究體面,要是知道女兒為了吃野莓讓男娃爬樹摔斷胳膊,肯定會狠狠教訓她。而沈薇的母親是個寡婦,在鎮(zhèn)上給人做針線活,向來被村里人說“沒家教”,就算被罵幾句,也沒人會放在心上。
“不行,”他想坐起來,卻被沈薇按住肩膀,“不能讓你背鍋……”話沒說完,就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許幼禾帶著村醫(yī)王大夫跑來了,身后還跟著氣喘吁吁的沈薇母親。
“咋回事?”王大夫蹲下來查看林明的胳膊,沈薇搶先開口:“明弟弟幫我撿風箏,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了。”她的語氣平靜得可怕,像在說別人家的事,“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他爬那么高。”
林明抬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的蝴蝶發(fā)卡歪了,碎發(fā)粘在汗?jié)竦念~頭上,卻依然咬著牙,眼神堅定。他突然想起奶奶說過,有些花白天閉合,晚上才開,雖然沒人看見,卻依然開得認真。
包扎完胳膊后,王大夫留下幾貼膏藥,叮囑林明每天換一次。許幼禾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個玻璃罐,里面裝著洗凈的野莓:“給你,賠禮道歉。”她的聲音很小,臉漲得通紅,“其實……其實沈薇姐說得對,是我不好……”
“沒事,”林明看著她指尖的野莓汁,突然想起她換牙時的樣子,“你明天就去城里了吧?”許幼禾點點頭,腳尖碾著地上的碎石子:“市一中管得可嚴了,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她抬頭看他,眼里閃過一絲愧疚,“你……你會想我嗎?”
林明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想起兜里的鐵皮盒,里面躺著她的乳牙,還有昨天剛放進去的玻璃彈珠“火鳳凰”。他想說是,卻又覺得喉嚨發(fā)緊,最后只是聳聳肩:“有啥好想的,反正你也不會想起我。”
許幼禾咬了咬下唇,從兜里掏出個筆記本,封面上印著“市一中留念”的字樣:“這個給你,我用不著了。”她翻開第一頁,林明看見上面貼著張泛黃的蠟筆畫——正是五年前在樹洞里畫的那只青蛙,只不過這次,青蛙的四周多了幾片荷葉,顯得不再那么孤單。
“畫是沈薇姐補的,”許幼禾說,“她說你喜歡青蛙跳出井的故事。”林明愣住了,他一直以為那幅畫是許幼禾獨自完成的,原來還有沈薇的手筆。他想起沈薇在醫(yī)務室低頭畫青蛙的樣子,馬尾垂在胸前,遮住了一半的臉。
那天傍晚,沈薇來幫他換藥。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在她臉上鍍上一層金邊。林明看著她手腕上的野莓手鏈,突然開口:“為什么幫我頂罪?”
沈薇的手頓了頓,藥膏的清涼觸感從傷口傳來:“因為……因為你是我弟弟啊。”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再說了,幼禾姐要去城里讀書了,不能讓她帶著壞名聲走。”
林明盯著她的側(cè)臉,突然發(fā)現(xiàn)她比許幼禾高了半個頭,肩膀也寬了些,像棵悄悄長高的玉米。他想起許幼禾說過,沈薇初中畢業(yè)后就要去鎮(zhèn)上的紡織廠當學徒,而他也即將進入職高,學機械維修。只有許幼禾,像只鳳凰,要飛到他們夠不著的地方去了。
“其實……”沈薇突然放下藥碗,從兜里掏出個紙包,“這是給你的。”林明打開一看,里面是枚小巧的玉戒指,戒面上刻著“明”字,邊緣還帶著磨砂的質(zhì)感,顯然是手工打磨的。
“我用攢的錢買的,”沈薇的耳朵紅得透亮,“本來想等你生日再給,現(xiàn)在……現(xiàn)在先戴著吧,保平安。”林明想起她每天放學后去撿田螺賣,指甲縫里總是沾著淤泥,原來都是為了攢錢買這個。
“太貴了,我不能要。”他想推回去,卻被沈薇硬塞到手里。她站起身,拿起空藥碗:“快戴上,我走了。”走到門口時,她又回頭補了一句,“別告訴幼禾姐,她會笑我土氣。”
林明看著手里的戒指,突然想起許幼禾的白球鞋,想起沈薇的蝴蝶發(fā)卡,想起老槐樹上的枯藤。他把戒指套在左手小指上,大小正合適,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的。窗外的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響個不停。
那天晚上,林明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爬上了老槐樹的頂端,摘到了那顆“老鴰眼”野莓,卻發(fā)現(xiàn)許幼禾和沈薇都在樹下仰望著他。許幼禾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像朵盛開的百合,而沈薇依然穿著藍布衫,手里提著裝滿野莓的竹籃。當他要把野莓遞給許幼禾時,藤蔓突然斷裂,他直直墜落,卻被沈薇接住了,她的懷抱像棉花般柔軟,帶著皂角和野莓的香氣。
醒來時,林明發(fā)現(xiàn)左手攥著那張蠟筆畫,青蛙的周圍不知何時多了幾道裂痕,像極了他的玻璃彈珠。他摸了摸小指上的玉戒指,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改變了——就像老槐樹的枯藤,看似死寂,卻在深處孕育著新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