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嫂走了，椒椒也給婆婆的腳板上好了藥，敷好了藥紗，貼好了膠布，唐國忠便擦干了手，將母親托抱在大木床上休息，要椒椒給婆婆做梳頭保健活動，自己又回到衛生間洗母親的屎尿衣褲。他洗了一會兒，用鼻子嗅嗅，搖頭，還有臭味，又搽肥皂再洗，用自來水沖，沖了好幾盆清水，又嗅嗅，才感到滿意，然后，一件一件擰干，抖開，用衣架晾著，掛在頭頂一側的不銹鋼鋼管上滴干水。連襪子也晾在上面。他一邊晾一邊思忖，忽然猛悟到一個道理：老母親的糞便很臭，說明腸胃消化功能很好，沒有毛病，一定還可以活很多年；老母親活得久，就說明兒女媳婦們孝心好，照顧得好，反之，像眼前這樣屎尿在身，無人及時換洗，那就是我們這些做兒女媳婦的罪過了。”

椒椒給婆婆梳完了頭，便抱起換下來的臟被子、草席送往陽臺，然后再拿來拖把拖地板。

就在這時，火根進來了。他看了一眼就不高興地問道：“椒椒，你不舒服怎么還在拖地板呢？快放下，跟我下樓去陪陪貴賓的女眷?！?

椒椒為自己辯解道：“我是不舒服，沒有胃口嘛。”

“你大伯呢？”火根還是滿臉的生氣樣。

椒椒說：“在衛生間洗婆婆屙了屎尿的褲子、衣服，還有襪子”。

火根更惱了：“這些屎尿衣褲怎么可以讓美國回來的大伯洗呢？快！快去叫大伯不要洗，那會把好運洗掉，帶來不吉利，懂嗎？！”

“大概都洗完了，您又沒吩咐劉嫂幫大伯洗?！苯方粪洁斓?。

“嘿！還怪起我來了？！”火根朝門外衛生間方向喊道：“大哥。大哥?！?

唐國忠快步出來：“二弟，有事嗎？”

火根恭敬地說：“請大哥賞臉。樓下來祝壽的貴賓都是本地有頭有臉的官員，其中有的還是小弟全家的‘衣食父母’。他們一定要和您喝幾杯。”

唐國忠一副高興的樣子，說：“好。承蒙二弟和貴賓們看重，我馬上就去。”他來到母親床旁的木椅上取外衣，發現二斗桌上有碗飯菜，摸了摸碗邊，還是熱的，已知是給母親吃的，臉立刻就沉下來了，遂故意問道：“椒椒，這碗飯菜是給誰吃的？”

“婆婆吃的。白木耳燉肉餅加新煮的晚米飯，很不錯嘛?！苯方贩丛捳f，帶著譏諷和不滿。說完，提著拖把走了。

唐國忠一下就來火了，但又不便發作，因為自己是初來乍到的“客”呀，故而只咬牙“嗯”了一聲。

“大哥，走吧，您不要看老母親癡癡呆呆的，吃起飯菜來可不呆?！被鸶f完，走前幾步，到母親跟前吼道：“老娘，吃飯，白木耳蒸肉餅湯陪飯，是您最喜歡吃的?！苯又斐鲆恢淮笫郑窳嘈∝埿」匪频貙⒗夏赣H連拎帶拖地弄下床來——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穿上了那雙洗得褪了顏色的藍帆布面有松緊帶的膠底童鞋，也許當她聽到火根的聲音，就作好了這種準備——走向二斗桌邊。

老母親像餓了很久的小媳婦在嚴厲的公爹面前就餐一樣，滿臉驚恐，渾身顫抖，慌不及坐，只單腿跪在二斗桌邊的古舊長木凳上，身子靠住桌沿，就急忙忙用手端碗、抓筷子，迅速往嘴里扒飯扒菜，快嚼快吞，因此有不少飯菜掉在桌上。母親又慌忙用抓起來，一撮一撮往嘴里送……。

唐國忠站在一旁看得陣陣心酸，疼痛，眼淚立刻就盈滿了眼眶。他忙走過去，欲喂老母親吃，卻被火根攔住了。

“大哥，讓母親自己吃，不要喂，喂慣了就會變懶，像小孩兒一樣，要別人伺候，那就會餐餐賴著您喂，哪有這么多時間喏！”

唐國忠聽了，真想扇火根幾個耳光，罵他一聲“忤逆不孝！”然而今天剛來，他克制自己不能這樣。再細想想，也有些高興，高興老母親對火根這種不孝行為和說詞，還有反映，還能“聽命”扒飯扒菜吃，并未全癡，甚至沒有癡！于是他設法支走火根：“我上一下廁所，你先下去陪客，我就來?！?

“好。我先下去了。”火根走出房外，又對衛生間喊道：“椒椒，你也快一點，和大伯一起下樓來。聽到嗎？！”

“聽到了！”椒椒在里面應道。她在衛生間用塑料桶接的水洗拖把，使勁涮，咚咚響，以發泄自己的不滿。涮完，拎起來淌了一會兒水，就掛在一個小鉤上。

唐國忠進來。

椒椒問道：“大伯，您真的就下去赴宴嗎？”

唐國忠聽出她話里有話，便說：“不。我要喂婆婆吃完了飯再去。”

椒椒：“您覺得這壽宴去得嗎？”

唐國忠暗喜：“怎么？你有看法？”

椒椒一吐為快：“我爸做壽擺酒，不請婆婆去坐席，就端了這么一碗飯菜放在那破桌上，幾句好話也不說。而對請來的那些官員，準又是拍馬奉承，還想要您下去和官員們拉關系。大伯，難道發家致富非這樣做嗎？我作為晚輩看見父親壽慶日也這樣冷待婆婆，心里能不難過嗎？婆婆能不心寒嗎？所以，我不想去赴宴?！?

唐國忠雙眉舒開笑了：“難得你有這些看法。你先到婆婆房里去等，我們再談談?！?

“好，我去了?！苯方氛f完，高興地走了。她看出，大伯對她的意見是重視的。但她沒有馬上回婆婆房里，而是先去陽臺，收晾干的婆婆穿的衣褲、襪子，墊的、蓋的被子和草席。這陽臺上，簡直就像二三十年代上海蘇州河畔矮棚戶貧民窟晾的破絮爛衫，掛得滿滿的，令人悲不忍睹。

在老人家房里，那碗飯菜已剩下半碗，放在破舊的二斗桌上，筷子也丟在一旁；母親則單腿彎曲，置于長凳上，另一只腳，斜撐在地下，身子側靠坐在桌旁，一動不動，如木雕，似泥塑，其狀，又像凍僵了的乞丐，唯目光、面容透著憤懣，突顯出內在倔強的生機。

唐國忠進來，見母親這副模樣，又驚又喜，驚的是母親在發脾氣，喜的是又一次證明了母親并未癡呆。他急忙過去，單腿跪地問道：“媽媽，您怎么啦？是兒子水根我不好，剛才沒伺候媽媽您吃飯?，F在，您坐床上，兒子水根喂您吃。”說完，他伸手欲托抱母親起來，卻意外地被母親用手撥開了。

唐國忠愣怔片刻后，又是一陣驚喜，眼睛也亮了許多。他又一次看到了老母親還有自控意識，還有行為能力，并未癡呆。

母親伸手要端那半碗飯菜吃，這回被唐國忠擋住了。

“媽媽，兒子水根不孝，向您請罪。兒子來喂您吃，就坐這兒?！碧茋疑焓置嗣氲耐獠浚械竭€有溫熱，便端起來用筷子拈起一塊瘦肉，往母親嘴邊送。

母親張口接住嚼著，津津有味，目光和面部也回暖了一些。

唐國忠又喂白木耳和飯，母親一口一口吃著。他發現，母親的牙齒保養很好，竟然基本完整，白亮。

很快，母親就將那半碗飯萊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殘余。唐國忠用筷子撥攏，給母親喂了最后一口。當他要放下碗筷抹去掉在桌上殘留的飯菜時，碗被母親伸手抓住了。接著便見母親像怕別人爭搶似地將碗里的剩湯剩飯，全倒進嘴里，然后，又用手扒，用舌頭舔，直到將碗舔了個干干凈凈。連下來，又用手把掉在桌上的沒撮完的飯菜，撮起來往嘴里送……

唐國忠看著母親這一系列動作，心里如刀絞一般疼痛難過，眼淚又一串串落了下來。他聲音哽咽地勸道：“媽媽，掉在桌上的就不要了，很臟，兒子水根再去給您要一碗來?！?

“沒有了，大伯，就這一碗。”椒椒收了一些晾干了的墊被、席子和衣物進來，先放在長木凳上。

老人家還在撮桌上的飯菜吃。

唐國忠滿腔凄楚地問椒椒：“你爸爸今天做壽，在樓下擺了四桌酒席，為什么就只給婆婆吃這么一碗呢？”

“這叫‘定時定量，有利健康；吃得太多，會屙得太多，沒人及時換洗，老人家會更痛苦’。這是我老爸老媽說的?！苯方废癖硶呎f，邊包好暫不用的墊被，收了這些破衣服，便又欲出去。

唐國忠說：“椒椒，待一會兒再收衣被，幫我去給婆婆買些香蕉、蘋果來吃好嗎？”

“不好，大伯，買不得。”椒椒說。

唐國忠以為母親有什么病不能吃香蕉，蘋果，便問：“為什么買不得？是婆婆身子不服香蕉蘋果，還是不能吃？”

椒椒說：“都不是。”

唐國忠：“那是什么？”

椒椒：“以后您就會知道了，反正有一回木根叔見婆婆大便干燥，買了幾根香蕉給婆婆吃，被我爸知道了，罵得木根叔狗血淋頭，不敢回話。以后，就再也不敢買了。”

“你爸怎么這樣蠻橫，不講道理呢？難道他還敢當面罵我嗎？”唐國忠悻然道。

“當面倒不會，背后就很難說了?！苯方氛f。

“我才不管這么多，婆婆的健康才是最要緊的?！碧茋蚁胩湾X，又停住了手，怕椒椒下去就被拉著陪客，不僅水果買不成，也會一時回不來，便轉個話題問道：“哎，椒椒，你爸為什么這樣厲害，你木根叔為什么如此怕他？”

“你愿意聽嗎？愿意聽我就講?！苯方氛f。

“愿意聽?！碧茋肄D向母親，“媽媽，兒子我抱您老人家靠坐在床上，一塊兒聽椒椒說話好嗎？”唐國忠想再次證實一下自己對母親未癡呆的觀察，故意這樣問道。

但老母親未置可否，依然滿臉癡呆，冷漠，只有眼睛好像溫和了一些。

唐國忠便托抱起母親，小心翼翼地放在大木床的棉被旁，半靠半坐，然后，自己也坐在床沿，好隨時照料母親，觀察母親。

椒椒拉了一張長條木凳坐著說：“我爸這個人哪，在貪婪的官員面前像只小綿羊，恭順得很；可在他的弟妹面前，卻像頭餓狼，十分兇惡；而在子女面前，又像頭牛，有領導欲的老黃牛兼舔犢的牛?！?

“在婆婆面前呢？”唐國忠驚奇地望著椒椒，他沒想到這位小侄女會這樣直言不諱，這樣尖銳地評論她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