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恭喜恭喜，晚輩我找到了一戶解放前姓唐，流落外省改了姓田的田老大田總經理。”

“田老大？田總經理？”唐國忠清楚地聽到車主邊小跑邊說出這幾個字，心里又犯起疑來了，“父親唐耀祖是老四，火根是老二木根是老三哪，我大伯唐老大早就死了，二伯三伯都只有一個子女，怎么會叫老大呢？恐怕不對吧？”

唐國忠正思索著，就見車主跑到了跟前還重復這幾句，便說：“唐家在這里沒有老大，我才是老大呀。”

“老先生您見見看，他就在后面來了。如果不是，晚輩我再幫您找，一定能找到。”車主已是滿臉的雨水，身上也濕了，進到三輪車遮雨篷里邊擦臉邊說

唐國忠雖很失望，卻十分感動：“謝謝你這樣熱心，衣服都濕了，實在對不起?！?

“沒關系。為貴賓服務，是晚輩我應盡的責任。”車主說：“哦，老先生，田老大田總經理來了。您看?！?

唐國忠轉臉見車主手指的不遠處，走來了一位手撐黑色尼龍鋼骨雨傘的男子。他努力辨認著。待這位男子走近了，這才發現來人雖然周身發福，滿臉紅潤，頭發染得黑里透亮，衣著也十分高檔，卻仍舊依稀隱露出火根年少時的神態和模樣，不由頓時熱血沸騰，十分激動，有禮貌地詢問道：“這位可是火根弟么？”

這男人愣了片刻，忽然緊上一步，問道：“你是……是水根哥？！”

車主臉上立刻開了花。

唐國忠激動得忘了雨還在嘩嘩下著，倏地從三輪客車上站起跳下，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火根伸來的那只又粗短又白嫩的巴掌，淚如泉涌般喊道：“找到了！謝謝這位師傅幫我找到了你火根弟，找到了老家！”

“母親還說你跳河死了呢！”火根卻很冷靜，直話直說，兩只明顯睡眠不足的眼睛，像探測器似的在唐國忠臉上、身上探測著，腦子里則在揣摩這位幾十年沒有蹤影、音訊的大哥，是從海外什么地方回來的，已有了什么身分，是發了大財，還是當了大官。

唐國忠接上火根的話說：“要真的跳河死了，倒地干干凈凈。但在那個時候，上有可憐的母親，老實巴交的父親，下有年幼的弟妹，自己心里還裝著遠大抱負，何以會輕生呢？哦，不說這些，說來話長。父母雙親還健在吧？”

“父親八年前病故了，母親還在，89歲了，就是想你。你回來太遲了，幾十年也不寫封信回來！”火根帶著重重的埋怨說。

唐國忠一臉愧疚：“很包歉，是回來太遲了。”在這里，人多眼雜，他不便多說。

火根卻還在嘮叨：“你失蹤那年，母親哭了一年，后悔了一年；后悔不該攔住你去從軍，哭你死得太慘了，連尸首都沒留下。好傷心，把眼睛都哭出病來了，而今還沒好?！?

“我罪不容赦！是我害了母親！我對不起她老人家！”唐國忠哽咽著說，很悲戚。

“田總經理，唐老先生，回家去說吧，雨好大，晚輩我送您進去?！避嚵⒑苡卸Y貌地說。

火根忙接話：“張老師，不麻煩你了，到了這里就是我的事了。請你幫著把我大哥的行李搬進店里避雨就行了?！?

“好嘞?！避囍鲗④嚴坎宛^，然后逐件拎起唐國忠的行李，又要拎別的。

“張老師，一次不要拿這么多，好重，余下的我來拿。”唐國忠說著，就搶先拎起裝有路上買的那幾件衣服的塑料提袋。

“這是我應該做的，卻讓您提了?！避囍鞑缓靡馑迹荒樓敢狻?

唐國忠說：“走吧，都一樣?！?

兩人拎著行李物品跑進餐館，像老朋友。

火根拿著手機在與人通話，也走進餐館。

唐國忠從夾克衫里面口袋掏出一疊百元人民幣，取出五張遞向車主：“張老師，這是車費和幫我找到親人的酬謝費，請收下?！?

剛通完電話的火根見給這么多錢，覺得太多了，把眼睛都瞪得像要裂開一般。

車主張老師也吃驚不小，忙說：“唐老先生，用不了這么多，有三四塊錢足夠了?！?

火根這才稍為放心一些，將手機收起。

“張老師，在美國好幾個洲，問路至少也要5美金，何況我還坐了你這么久的車，你還冒雨幫我找到了幾十年未見面的親人，找到了家，找得衣服鞋襪全濕了，500元人民幣理所當然?！碧茋以敿诱f明道。

張老師誠摯地說：“不怕你唐老先生怪罪，我們這里是中國，是您老先生的故鄉，問路找親人是我們踩三輪客車的應該做的，哪能多要錢呢?！?

“目前是商業世界，市場經濟，凡事都講個經濟效益，有多少賺頭，付足夠報酬，我怎么可以不付報酬占有你的辛勞服務呢！”唐國忠據理說服。

餐館里的一些人，見他們一個要給這么多錢，一個則執意推讓，覺得新鮮，都圍過來看稀奇。

張老師任對方怎么說也不肯放：“在這里，你老先生和晚輩我除了服務和被服務以外，還有個故鄉情，鄰里情哩。”

火根這時候插話了：“大哥，你就收起這500元吧，到了家門口，坐車找人還要你付錢，小弟我臉都沒地方擱了。張老師，我付50元，怎么樣？”說著，掏出拾元鈔票數了5張，遞向張老師。

張老師用手攔住錢，說：“田總經理，不是我駁你的面了，有三四塊錢足夠了。收多了，我心里實在不安。再說，你我都是窗口行業一員，地方形象第一呀。”

唐國忠非常感動。

火根說：“那就10塊，不要再推辭了。日后，我再請你喝酒。”說著，把一張10元鈔票硬塞進張老師的口袋，他這樣做，也是要顧自己的面子。

“這……實在不好意思。”張老師只好依了火根，不能讓他下不了臺。隨即向唐國忠說：“唐老先生再見?！?

“再見。”唐國忠目送張老師踩著三輪客車遠去，口里喃喃道：“還是故鄉好哇。鄰里情，圣賢風，古國傳，美德在，何愁不富不強啊?！?

一輛赭紅色桑塔納“的士”從火根家方向開來，在空地上轉了個方向，?？吭诓宛^門口。從車內下來一位西裝革履，戴副金框眼鏡，年近40的中年男人，他走向火根問道：“爸，這位就是……？”

“大伯。叫大柏。”火根口氣像命令?！按蟾?，這是小弟的長子，名叫金水。”

還沒等唐國忠表示什么，金水就沒禮貌地說：“爸，怎么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大伯來？”

他是另有所防，怕祖父遺留下來的房產在繼承上有變化。

火根還沒想到這一點，他的腦子是在思考如何利用大哥的美國身分——張老師和他一起估摸的——來抬高自己的身價，說：“怎么？而今假的東西太多了是不是？這位親大伯可是真的！”

唐國忠一臉尷尬。

旁觀的人聽了火根的話，哄然大笑。

金水轉而說：“哦，大伯，您好。請原諒，現在確實是‘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把您……”

唐國忠：“沒關系，還可以考察?！?

“不敢不敢?！边@回，金水有些尷尬了。

唐國忠有意松弛一下氣氛：“金水賢侄一表人材，不錯不錯?！?

火根也附合夸獎道：“他雖然書讀得不多，但腦子聰明，已是小弟手下的部門經理了。”

唐國忠再次贊揚道：“好。有出息?！?

金水得意地說：“眼下老爸的公司還太小，將來我要把它擴大，辦成大公司。”

唐國忠真有些欣賞了：“有志氣！”

金水：“謝謝大伯鼓勵?！?

火根伸出一只手示意道：“大哥，請坐前座?！?

金水特意強調說：“這是按美國的待客習慣，大伯是從……？”

唐國忠爽塊地說：“從美國回來的?！?

金水打了個響指：“OK！老爸真行！”

火根不無得意地笑道：“別夸我了?？彀汛蟛欣罘胚M車后座。”

“好嘞！”金水迅速過去將唐國忠的幾件行李放進車后座。

唐國忠提著小旅行箱問道：“二弟，我們這是去哪兒？家就在附近，為何還要坐車？”

火根說：“天鵝賓館。本地最好的賓館?！?

唐國忠：“我不住賓館?！?

火根有些奇怪：“大哥，你是美國回來的貴客，不住賓館住哪里？”

唐國忠：“住家里就可以了。怎么，家里沒地方住嗎？”

火根不高興了：“家里怎么住得？這會讓親友們笑掉牙，說我田老大田總經理接待美國回來的貴賓、我的親大哥，住在家里，太寒酸太小氣了！”

唐國忠耐心解釋道：“我不是客，更不是貴客，我是回來待奉母親的，請你諒解。我相信親友們也會諒解的。”

火根心里極不愉快，老大的脾氣難以掩飾：“這……這太不像話了嘛！”

金水忙解圍道：“老爸，人家省里的廳長部長去美國看望兒女和兄妹，都是住在家里，也頂好的。您就讓大伯住我空著的那套房間，和賓館也差不多嘛。”

唐中忠見有了支持者，更堅持道：“對，金水賢侄說得對，在美國，是不講究這些的?！?

火根仍不松口：“大哥，我們是在家鄉。美國不講究，家鄉這地方很講究。小弟我在家鄉大小也是個有名也有些地位的政協委員、民營企業家。如果讓你住家里，那會使我丟盡面子?！?

唐國忠將目光移向金水，見金水搖頭，似不贊成火根的意見，又無可奈何。便只好退讓一步：“那就這樣吧，二弟，我先去拜見母親大人，然后到賓館去要一套客房，把母親接到賓館和我住在一起。”

火根說：“不行，母親不能住賓館?！?

唐國忠十分不解：“母親為何不能住賓館呢？”

火根一副有隱情的模樣：“大哥你見了就知道了。這樣吧，請大哥把護照交給金水，讓他先送我們回家，然后去天鵝賓館登記一套客房，去晚了就沒有好的了。這是個接待規格。大哥你住不住，如何住，隨意。怎么樣？”

唐國忠這會兒才明白，火根要自己住賓館原來是要驗看我的護照，其用意似乎和剛才金水的表現一樣，只是角度和方法不同。好吧，你要驗就驗，我在美國花美金買來的護照雖然是假的，但簽證卻是真的，中國駐外機構蓋在上面的紅印章也是真的，怕什么！不要說你們，即便是海關、警署和國安部門驗出了我這護照是假的，我還有愛華給我準備的中國駐美權威人士給我出具的親筆證明信，他們一看，也不會有事的，我愛國愛鄉的心，天地可鑒呀。倒是火根、金水對我又想利用又要排斥的心理，要仔細對付啊。想到這兒，唐國忠很坦然地從里面口袋，掏出護照，在交給金水前他加了一句話，說：“行。破例一次。在國外，護照是不能離身的，請金水賢侄用完就還給我，千萬不能由別人轉交，以防丟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