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的張灣(秋)二
- 我的張灣
- 追憶此情
- 1601字
- 2011-05-27 15:37:57
干校國慶節要搞文藝匯演。甄老師聞訊召開連委會,她是那種要干就一定干得漂亮的人,何況紅衛連不但多有能歌善舞之人,更有一位才思敏捷的“秀才”,我們的輔導老師賈虎生。
賈虎生,無錫人,無錫文運昌盛,出過多任中宣部領導。當年賈老師以JS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大中文系,學習成績頂刮刮,后因“革命工作需要”,轉學波蘭語。那時中國邦交全是社會主義陣營的小兄弟,國家抽調一批高材生學東歐小語種。于是文壇少了一位王蒙,十八號院多了一位才子。我在大院時與賈老師并不熟,到了紅衛連才接觸。在紅衛連,甄老師管思想,他主抓學習。他不但文科好,數理化也很棒,這讓我很奇怪。聽人說搞文科的人形象思維發達,搞理科的人邏輯思維發達,他好像兩種思維都發達,
我那時學文剛入門,沒有明師點撥,全憑平素看書積累。那時最喜歡記詞兒,什么“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什么“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拿個小本本見到好詞就記下來,寫作文時就一股腦往上碼,把文章弄得像詩詞聯句。尤其看賦體文看多了,愛寫駢體偶句,念起來瑯瑯上口,頗為自得。
“七一”連里出了一期板報,我寫了一篇《開天辟地業堪夸》,黃毛寫了一篇《七一頌》,都是歌頌黨的。那天中午,我端著一大碗炸醬面,蹲在板報前欣賞自己的得意之作(“蹲”是河南人的招牌動作,新安集的同桌曾告訴我,不會蹲就算不上河南人!)賈老師也端著碗過來蹲在我旁邊?!霸~兒挺多呀!”他說一句,嘶溜一大口面咽下去,我心里甜絲絲的,也跟著美美地吃下一口面?!熬褪怯悬c空!”他又緊跟上一句,我那口面一下噎在嗓子眼,上不來下不去;“作文修辭為皮,立意為骨,竹林七賢文多不修飾,但意境好,成就了魏晉風骨。你的文兒詞兒挺多,可缺少風骨,比較空泛,不如詩雨這篇好”。聽他這一說,我這碗炸醬面立馬變了味,心里暗自不服。賈老師的目光透過那瓶子底一樣的鏡片,看出我的心思,他用筷子大頭在地上劃拉出兩個字,問我:“你知道這倆字是啥意思?”
我一看,是“語文”二字。心想學了十年語文了,還不知道這倆字啥意思?可想要回答吧,一時還真說不出“語文”的定義,“語文,就是……就是……讀書寫字唄”,我吱吱唔唔地說?!板e!‘語’是語言,‘文’是文字,由語而文,再由文而語;語是根,文是果;語是源,文是流;寫文章第一要義,是先把文寫得像語!你聽聽老百姓說話,三五個字一句,每句都有每句的意思,特精煉,特生動。作文別光想碼詞兒,先要把腦筋用在立意上,就是常說的思想性,這是風;然后想寫啥事兒、論啥據,這是骨,骨架立住了,再想詞兒。詞兒貴精不貴多,要用得恰到好處?!?
那時歲數小,對賈老師這番話領悟不深,似懂非懂。不過從此就特別愛聽他談文學,他也特別喜歡和我與黃毛聊,因為我們倆在同學中相對看書多些。晚間做完功課,我們經常搬椅子坐在連部院里,聽他侃山。文章怎么開頭,怎么布局,怎么結尾;為什么“僧敲月下門”的“敲”比“推”好;講古文,從詩經講到紅樓夢,講西文,從羅馬史詩講到高爾基;他好像把中外名著全嚼爛了,全吞在肚子里了,說起來滔滔不絕如數家珍。于是我知道了“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奧布朗斯基的家庭是混亂的”;知道了“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問題要好好想一想”;他幽默地給我們背誦馬雅可夫斯基的小詩:“吃你的菠蘿吧,嚼你的松雞,你的末日到了,資產階級”;或者縱情呼喊:“誰在那里向右轉?向左!向左!向左!”
那時,我們沐浴在月光下,看著地上樹影婆娑,人似乎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從未體驗過語言有這樣巨大的感染力,那時我便肯定自己終將從文,甚至發誓將來一定當作家,而且是大作家!我不知道黃毛是否也像我這般熱血沸騰,她似乎更熱衷于理性的求索,一遍一遍地問:“為什么要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為什么不能向右轉,要一直向左、向左、向左?”她的問題有時讓賈老師都卡了殼:“為什么?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