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張灣(秋)五
- 我的張灣
- 追憶此情
- 2758字
- 2011-05-27 15:37:57
八月底,干校子弟全都返回紅衛連,迎接新學期。我們升到高二,當新學期開始時,我的生活發生了一個小小的變化,我被派到小學生宿舍當輔導員。
前面說過,紅衛連的學生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生全有。小學生獨立生活能力差,有的連疊被子都不會。為了幫助低年級孩子適應集體生活,連里抽了五位高中生住到小學生宿舍,擔任輔導員。我是其中之一。我去的宿舍,住著十二個男孩子,從小學三年級到五年級都有。(沈邱小學是五年制)。這些孩子文化沒學多少,調皮搗蛋的事到都挺在行。其中最令我頭痛的,是黃慶。
黃慶,五年級,瘦胳膊瘦腿,大腦殼,大眼睛,眼珠滴溜亂轉,一看就是個調皮的孩子。在院里就小有名氣,因為他常打架。
派我當輔導員那天,甄老師特別提到黃慶。“這個黃慶,像有多動癥,沒個安份的時候,一天到晚惹禍。學校反映,他上課時竟然在教室里跑來跑去,做怪樣出鬼臉,弄得同學們沒法安心聽課。要不是因為是干校孩子,學校早把他開除了;你去了第一要管好的就是他,用什么辦法都行,只有一條,不許打”。
開頭我并沒把他放在心上,在十八號院里,大孩子管小孩子是傳統,低一歲矮一輩,不聽話就一個耳刮扇過去。可等我抱著鋪蓋到了五排男生宿舍,就知道低估了小黃慶。我進屋時,他正赤著腳光著膀子在地上跑,跑著跑著就竄到同學床上,在床單上踩出黑黑的大腳印;孩子們都有些怕他,敢怒不敢言。“黃慶你干什么?快穿上鞋!”我喝了一聲,把鋪蓋在床上鋪好。“歡迎莊兄和我們打成一片!”黃慶一邊出怪樣一邊喊道。他居然還敢和我稱兄道弟!我正要說他,他竟竄上我的床,見我枕邊有把口琴,黑黑的臭腳丫竟踩到我的口琴上。
我頓時火了,想也沒想就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下手重了些,黃慶一個跟頭栽到床下,半邊臉被打腫了。晚上連里集合時,甄老師狠狠批評了我,說再敢打低年級學生就撤我的職。雖說挨了批,但我這耳刮子打得還管用,黃慶從此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可是多動癥的毛病依舊不改。
這天晚飯后,五排開小組會,總結暑期完成作業情況,找差距,提目標。雖已立秋,但暑熱未消,我們就坐到宿舍外邊開。五年級的男女生有十多個,大家輪流發言,秩序挺好。黃慶正好坐我對面,自打一開會,他就手撐著下巴殼,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房基下邊的一塊青石板。起初我沒在意,時間長了,他那一動不動、全神貫注的樣子引起我的注意。他有點像在沉思,又有點像在觀察什么;我瞧瞧那塊青石板,并無什么特殊之處。正當一位女生發言時,黃慶忽然大叫一聲,縱身撲向青石板,雙手朝下一捂,一動不動。我嚇了一跳!會場亂了,男生們都湊到黃慶身邊嚷嚷什么,女生則好奇地看著,有人不滿,有人哈哈笑。
我一把將黃慶薅了起來。他大聲叫著“等等!等等!”說著從兜里掏出個紙筒,一頭對著拳心,輕輕晃晃拳,松開手,飛速地把紙筒的口折上。興高采烈地說:好大一只黑頭!我聽它叫了好幾天了,一聽叫聲就是好種!今兒個總算逮著了!興東,你說我這只比維加那只強吧?一會兒散了就找他斗斗!”
這下我才明白,原來他捉了只蛐蛐!我說怎么這兩天夜里老聽見屋里蛐蛐叫,還以為是外邊的蛐蛐跑進屋了,趕情不是。我進屋掀開黃慶的床單,朝床下一看,好家伙,大罐小瓶的擺了一地,里面全養著蛐蛐!
我忽然覺得黃慶和我有些像:在喜愛小生命上,他和我一樣。
十八號院清朝時是塊墳地,遍植松柏和榆槐,我小時院子很空曠。樓前樓后,綠樹成蔭,綠草叢生。草地中,是昆蟲的樂園,也是我的樂園。夏天,太陽落山后,我最喜歡跑到樓下草地上躺著,仰望星空,靜聽蟲鳴。叫得最好聽的是蛐蛐,像金鈴晃動,清脆悅耳;其中又有差別:黑頭蛐蛐聲音響亮,“油葫蘆”聲音低沉,“棺材板”叫的有些沙啞。尋到黑頭蛐蛐巢穴,揪根蛐蛐草做成探子,引逗蛐蛐怒氣沖沖地跑出來,正好落入蛐蛐罩里,成了我的俘虜。除了蛐蛐歌聲,還有翠生生的紡織娘吱妞吱妞地唱著,像紡車聲;蟾蜍的歌聲渾厚而螽斯的歌聲明亮,它們的二重唱讓人心曠神怡。聽夠了,爬起身去找出土的蟬。蟬分兩種,一種個大,身體黑色,叫聲“吱------吱------,”孩子們叫它“寄鳥”;一種個頭小,身體黑里帶藍,叫聲“伏了,伏了------,”孩子們叫它“伏了”。傍晚正是蟬出土時,初出土的蟬衣未褪,爬上樹后,蟬衣從背上慢慢裂開,寄鳥從蟬褪中緩緩鉆出,正所謂金蟬脫殼。此時身體鮮綠,蟬翼似紗,極漂亮。夏天的晚上,找寄鳥是我們最大的樂趣。還有“刀蓮”(螳螂的俗稱),一扎多長,細腰、豐臀,宛如現代美女;而又極勇敢,遇有人捉它,從不逃跑,反而舉著一雙大刀一樣的前臂和人戰斗。還有狡猾的扁擔。愚蠢的螞蚱,華麗的天牛和瓢蟲,斷尾自救的蜥蜴,晶瑩的螢火蟲。下雨前低空盤旋的蜻蜓,雨后踱步的蝸牛。蝸牛一到手上,立刻把身體縮入殼中。這時我們對著蝸牛唱歌:“蝸牛,蝸牛,先出犄角后出頭;你爹,你媽,給你娶個和尚頭!”唱著唱著,蝸牛就慢慢伸出頭來。
不知為何,所有這些會喘氣的小東西我都喜歡,都抓回家養過。所以看到黃慶床底下這些蛐蛐罐,我并不驚訝,也沒有將它們掃地出門。我甚至興致勃勃地和他聊起蛐蛐經,這倒拉近了我們的感情,他不再因為我打了他而記恨,小小的蛐蛐讓我們和好了。可是,我始終無法改變他多動的毛病,不論在學校還是在紅衛連,不管是在課堂上還是在小組會,他連三分鐘都安靜不下來,捅捅這個,逗逗那個,招貓惹狗,出鬼臉作怪樣,倒讓人覺得他的多動是正常的,不動倒不正常了。“黃慶,你就不能改改多動的毛病?”我多次這樣說。“大哥,沒辦法,改不了,小時就這樣,習慣了”。黃慶嘻皮笑臉地說。
周六回連,恰好和黃毛一路,虎子下午就跑到紅衛連來迎接我倆。我們走在路上,虎子一會兒前一會兒后,歡蹦亂跳。黃毛見我有些愁眉不展,問我怎么了?我就把黃慶的事告訴她。她聽了若有所思:“習慣?是呀,習慣,習慣就是習慣,誰都不可能把習慣從窗戶扔出去,不過,可以把習慣慢慢騙下樓來呀?”
我一點沒聽懂她在說什么。“你在嘀咕些什么?什么叫‘把習慣騙下樓來?’”
“對呀,習慣可以培養,培養就是一切。桃子本是苦澀的扁桃,洋白菜只不是受過大學教育的白菜罷了。”黃毛的話越說越云山霧罩。她見我一臉迷惑,笑著說:“虧你還是書生!看過《傻瓜威爾遜》嗎?”
“《傻瓜威爾遜》?我努力回憶,似乎是馬克吐溫的小說;“馬克吐溫?”
“對呀,剛才的話就是小說里的,它的意思是說改變人的習慣不能強迫,要誘導,要慢慢培養。”
“我是想誘導呀,可我的話他一點也聽不進去!”我說。
“哈,記得小說里還有一句話:“在熊與先知之間,誰更能贏得孩子?是熊,不是先知!”
“你把我當成一個先知,一個說教者啦?好吧,就算我的話黃慶不愛聽,那我上哪去找熊呢?”我問她。
“呶,前面不是嗎?”黃毛指指在前面甩著大尾巴輕盈奔跑著的虎子。“你可以讓虎子給黃慶去上一課。
黃毛真是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周一返回紅衛連后,我便讓虎子和我配合,給黃慶上了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