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的張灣(秋)七
- 我的張灣
- 追憶此情
- 2839字
- 2011-05-27 15:37:57
升到高二后,班主任換了:由馬老師改為黃老師,教數學的,是個瘦小干枯的老太太,濃重的南方口音,近視,戴個白色塑料架眼鏡。她一來,我就開始走背運,當然并不全是由她而起,但總是由她開的頭。
第一天上數學,她站在講臺上,銳利的目光從眼鏡片穿出,掃視著全班每個角落。“素學肆很縱要地”,她說;“子有學好素學,才會有粗細,才會掃粗錯”;袁雷悄悄問我:“老莊,啥叫‘有粗細’?還有‘掃粗錯’?”“有出息,少出錯”,我偷偷樂著告訴他。“真費勁,咋趕上這么一位大舌頭,甭理她,咱該干啥還干啥,中不?”袁雷小聲問我,“中!中!”我回答他。
袁雷說的“該干啥還干啥”,是指我們倆在數學課上的小動作。我們倆都對數學不感興趣,只要能混個及格就行。于是數學課成了我倆的自由支配時間;他多是偷偷抄五線譜,我多是偷偷抄普希金。原來的班主任馬老師是教語文的,只要語文課專心聽講,其它科他并不太管。可換了黃老師,盯得最緊的自然是數學課,于是我倆成了她經常敲打的對像:“莊生和袁雷,你們要足意呢,喪素學課不尊操其它與素學無關的東西,資道不資道?”“資道資道!”俺倆趕緊應承,班主任呀,得罪不起!
數學講到了視圖。三維視圖要有立體感覺,要能從平面圖上想象出這零件的立體原型。周一講完視圖黃老師布置作業,不是在作業本上做,是發給大家十張平面圖,要求用黃泥按照圖紙把零件做成實物。我有想象力,卻缺乏立體感,拿著圖紙左看右看,就是還原不出它到底長的啥模樣。第二天數學課留給大家做泥巴,我課前到后園子的菜地邊上弄些黃土,用水調和揉成團,估摸能做兩三個零件。上了課,大家都各自專心做零件。我也把泥團團擺在桌上,拿出小刀照著圖紙雕刻。這活還真挺難,首先這圖紙就不大能看明白,我翻過來倒過去,總算大概想象出它是個啥模樣。可拿起小刀一刻,才發現泥巴不趁手。泥團里面干濕不均,還有大洞小眼,使勁在桌上摔打,反復搓揉,收效甚微。
我看看旁邊的袁雷,和我半斤八量,一樣玩不轉。我看看前面的黃毛,乖乖,不大功夫,她已經做好一個了。那泥件棱是棱角是角,橫平豎直,比例準確,泥的質感非常細膩,沒有一點沙眼。和她做的一比,我那個簡直就是個殘廢。我捅捅袁雷,向黃毛努努嘴,“你瞧瞧人家做的!”袁雷看了也羨慕不已,“嗨,下課問問她,她的泥巴怎么揉得那么勻?”
放學和黃毛一路走,趕緊向黃毛取經。“你的泥巴怎么揉的?一點沙眼都沒有?”黃毛一樂,問我:“在家做過飯嗎?”我搖搖頭;“那肯定沒揉過面吧?”我使勁點點頭。“所以呀,你不會揉,沒有實踐經驗嘛!”“行啦行啦,你有實踐經驗,你高明,趕緊說說該怎么揉吧?”
“揉面,第一水要放得合適,多了面和軟了,立不住;少了面太硬,沒韌勁。水不能一下都放進面里,要邊放水邊揉面,掌握好軟硬程度。第二點很重要,那就是不能現做現和,我在家做飯,都是頭天晚上和出面來,醒著,醒上一夜,里面的水分全滲透了,再揉就均勻了,不會有沙眼。揉泥和揉面一個道理,你先要找細膩些、粘性大些的黃土,里面不能有雜質,揉的軟硬合適了,要醒它一晚上,第二天再揉一下,刻起來就沒問題了”。黃毛談得滔滔不絕,我聽得直吐舌頭,沒想到揉塊破泥巴還有這么多講究。
第二天跟袁雷一說,袁雷也直搖頭,“這么復雜呀?誰有功夫伺候這個?”“對,反正也就是個練習,老師也不會收的,甭費那勁兒!”我贊成袁雷意見。一人做十個,全班就是五百多個,老師哪能都檢查?湊和做倆應付一下得了。沒想到周四數學課上,黃老師突然宣布:明天數學課分組評比大家做的泥件,按優良中差打分。這下我和袁雷傻眼了!
我是極愛面子的人。在班上,論學習成績,文科不用說,數理化考試分數也總在八九十分,可這回的視圖作業,不但數量不足,質量也差一大截,要真評成個差,可丟大臉了。不過捏泥巴這活,不是臨陣磨槍能磨出來的,不會就是不會,干瞪眼沒辦法。正在著急,看見黃毛桌上擺的滿滿的“工藝品”,心里有了主意。
黃毛天天做泥工。黃老師要求每圖做一個,她倒好,每圖都做了兩三個,從中精選出一套參加評比,剩下的也沒毀,仍擱在抽屜里。我想,黃毛做的泥工,那最差的也比我做的強百倍,憑我和黃毛的關系,從剩下的挑一套給我沒問題。
那天放學又和黃毛走一路,正是金秋時節,田埂上遍開著野菊花,在晚霞中色彩斑斕,煞是好看。以往,黃毛總會采些野花聞著嗅著,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曲;可最近不知為何她心情不好,總是孤言寡語,讓我覺得有些壓抑。我怕直接要泥件遭她拒絕,先旁敲側擊。
“黃毛,你的手就是巧,泥工做得真漂亮!”我先拍馬屁。
“一般吧,汪秀云的比我還好呢。”她淡淡地說,一點沒有高興勁。我偷偷看看她的臉,右腮沒有淺淺的酒窩,心說不妙。黃毛高興時右腮邊上必會露出小酒窩,只要看她的右腮,就知心情如何。
“黃老師要求一個圖做一個,你怎么做了那么多?多費勁呀!”
“咳,比較唄,總有好有差的,反正泥巴有的是。”
“是呀是呀,泥巴不要錢,不過,做了那么多,用不上不浪費了嗎?”我句句不離開泥巴。黃毛聽出話中有話,站住腳看著我,“你到底想說什么呀?”
“你看,我是想,是這樣,咱們算是……,那個什么……,”我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說。說“哥們兒”肯定不對,說“朋友”似乎也不準確,想半天想不出個合適的詞來,黃毛已經急了:“你有什么事快說,男子漢沒點痛快勁!”
我心一橫,脫口說出來:“我想跟你要一套泥件!”
“要一套泥件?干嘛?”黃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明天不是要小組評比嘛,說實話,這個作業我沒完成,我根本就沒做!我不會做!你看你做了那么多,挑差的送我一套,沒問題吧?好歹幫我過了這一關吧?”
黃毛明白了,她睜大眼睛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直發毛。
“你讓我幫你作弊?”她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行!肯定不行!”
“別說得那么難聽,什么叫‘作弊’呀?這又不是考試,不就是一次手工作業嗎?我又不是做不出來,我不就是沒當回事,現做來不及了嗎?你說你求我的事我從沒不幫忙吧?怎么一到我求你就這么有原則性啦?”我有點不高興了,說話聲調高了八度。
“怎么不是作弊?拿別人做的當自己的,這和考試抄別人的有什么區別?我求你的事你確實都幫了我,可我求過你幫我作弊嗎?說真話,不撒謊,這是我做人的原則,作弊和撒謊一樣!告訴你書生,你不會做,我可以教你,可以幫你,就是今晚一夜不睡,我陪著你做,沒問題!但絕不能拿我的當你的去騙老師騙同學!沒門!”黃毛的聲調比我還高八度,說完扭頭大步往前走,把我曬在后邊發呆。我半天回過味來,火冒三丈沖她喊:“行,黃毛!你覺悟高!你講原則!我就不信,沒你我就做不出來?從今往后,咱誰也甭理誰!”
吃完晚飯,讓黃慶帶幾個男生替我和泥揉泥,這活他們愛干,功夫不大給我揉出一堆。可下面的活就得我自己干了。我把那十張圖紙鋪開,大概想出是個啥模樣,比例大小也顧不上了,刀子刻得飛快。莊重大概從黃毛那聽說我求她的事,主動跑來要幫我做,“去,一邊呆著去!我不能讓黃毛看笑話!”我把莊重轟走了。
那天直做到深更半夜,頭都大了,眼睛看什么都重影兒了,總算做完了。擺在桌上一大溜,個個歪瓜裂棗,整個一窩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