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從他的懷里走出來，“默，我尊重你的選擇?！奔热凰麩o怨無悔，我又何必如此決絕。假如失敗了，我只能盡我所能保他性命無虞。我拿起他看的那本書再次放入他手中，堅定地告訴他，“為了你，我也要贏?！辈恢窃谙蛩ＷC，還是隱藏著自己骨子里的不服輸。

芍弋是快到晚膳時分才敲門的，我和隆彥默同時從書中抬頭，發現已經不知不覺地日近黃昏，雨也漸漸停歇。我扔掉手里的書下榻，“進來?！?

門被推開，芍弋垂首躬身進門，“殿下，該用晚膳了，皇上傳話過來說張大人告病，明早殿下不必前去上書房點卯?！?

怎么也病了？我一指旁邊衣架上的便裝，“幫我換上那件衣服，我出去一趟。晚膳擺上后你們用就是，不必等我，留個偏門就是。”

“殿下去哪兒？”芍弋立即擔憂地問我，卻在接受到我的目光時渾身一顫，“殿、殿下……”

“姑姑，我很嚇人？”我笑問她，仿佛上一刻冷眸掃她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她的眼神變了又變，最后定格在釋然的神情上。我很贊賞她，“姑姑，有的事情你知道多了反而有顧忌。不知道，是最好?！?

我看隆彥默的時候，他的眼神的動容化去一部分的冷漠。芍弋為我細心地穿好一襲梨花白色長曳裙，要為我穿上裙裾時，我制止，“這下雨天的何苦弄臟，不必了，就如此吧?！?

“是。”芍弋知道這不合規矩，卻也沒有阻止我的胡作非為。大半原因是她知道就算阻止我也沒有結果。

趁著雨不大，我幾個閃身后便穿過御花園，可是因為走得太急，被突如其來的一塊石頭絆住了腳，差點摔個狗啃泥。一襲寶青色雙爪蟒袍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太陽穴又開始發疼。又是這個天煞的！我實在是忍無可忍，“軒轅鳴！你干什么！”他不知道這石頭會讓我摔倒的嗎？

“好久不見你，鍛煉一下你的反映能力?！彼p狂到乖張的笑容居然沒有那么讓人討厭，只是他說的話讓我幾乎吐血?！昂芎茫磥砟愕奈涔苡虚L進?！彼@著我的身邊轉了好幾圈，在我快要頭暈目眩時他才托著下巴說道，“越長是越標致，不過這衣服穿得是不倫不類。怎么著，走得這么急去哪??？”

“和你有關嗎？”我盯著他，沒好氣地問。他還真是臉皮厚到無可匹敵，我想最讓我欽佩的大概就是他這張比銅墻鐵壁還要厚的臉。

“再怎么說我和你既是兄妹又是師徒……”他侃侃而談，眉宇皆笑。

我立即打斷他的話，“軒轅鳳身份卑微，擔不起王爺這句話。有事說事，沒事請您讓道?！蔽铱刹幌氡涣艹陕錅u！

“你怎么就這么不知道好歹？”他氣得是牙癢癢，“軒轅鳳你好樣的，本王不耽誤你的事。”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離開，就和他的出現一樣奇怪。

我瞧著他的背影，一時很難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好奇怪的人，總是這么不著調下去他還有命活嗎？還是說他只有這樣才能好好地活命嗎？

咸陽宮在東宮十二宮的偏末處，我走了好長的一段路才從偏殿閃入她的內宮。這里沒有光明宮那樣富麗堂皇，反而從空蕩的宮宇中看出一位女子的凄涼人生。地磚很是光滑，細看卻已經有了些裂縫。我坐在臺階上，食指輕叩著光滑的地磚靜候著這座清冷宮殿的主人。

月上柳梢，只是月亮不圓也不亮，宮殿里黑得只剩下一縷弱光映射在地磚上。宮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傳入我耳中的還有水滴滴落在地磚上的滴答聲。緊接著是一盞微弱的燈籠的羸弱之光，還有一道夾雜嘆息的聲音，“本宮一人進去，你們下去歇著吧。這里，不必你們伺候?！?

與我先前見她的那一面不同，上次拜訪她時只覺得她有著一個清淡之氣，遠沒有這次真實。如果不知道她和明橋有特殊的關系，我會以為這個女人無可挑剔。

“啊……”她手中的燈籠落在地磚上發出詭異的火光，片刻間就把紙糊的燈籠燒成灰燼。若隱若現在燈光中的是她蒼白恐懼的神色，她僵立在哪里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動作。顫動著嘴唇，“殿……殿……”

火徹底熄滅，宮殿重新被黑暗包圍。我憑借著上好的目力清晰地看到她渙散的眼神，是時候我開口了。“娘娘，我冒昧叨擾是有事相求。”

這樣談話的好處就是，我可以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卻像是盲人一般深處絕境。她此時的意志最為脆弱，說話的聲音也有了些塵土化明的死心?！拔叶歼@樣了還有什么能夠幫得了殿下的，后宮前朝我都不了解。”

“娘娘不了解沒關系，娘娘只要了解怎么樣保住固郡王?！蔽矣盟钤诤醯娜巳ス羲囊?，身為女子她沒有丈夫依靠最在乎的便只有兒子。

果不其然，她開始害怕，“殿下，你想讓我做什么？你已經是太子了，什么事是你做不到的？”

“娘娘忘了，我這個太子也被廢過?；蕦m里面掌握生殺大權的還是皇帝，他如果知道娘娘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情，娘娘認為會有什么下場？”我言語很輕，似安慰似嘆息，“娘娘如此聰明，應該明白只有合作才能雙贏。我們都在刀山上，只有合力將這座刀山移走，才能安全。”

“殿下說什么，我聽不懂。”她一口否認，裝作糊涂。

“明橋和皇帝相比，算是一個好丈夫，是不是？”我毫不留情地揭開她的秘密，“父皇還不知道明橋是個假太監，更不知道明橋與娘娘……”

“你以為我愿意嗎？你以為我愿意？”她的激動，她的憤怒，她的凄厲讓我一瞬間想到無數個可憐的女人。我的母親、懿夫人、姝華夫人、禧常容甚至是皇后，她們都是后宮中的犧牲品。“殿下，你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這是座地獄，是座牢房！鎖了我一生，毀了我一輩子！”

“這里一直都只有一個季節，那就是冰冷的嚴冬。丈夫是皇帝，夜夜新歡，夜夜笙歌，而我只能在冰冷的宮殿里從天黑等到天亮。只有偶爾他想起時才會來看我一眼，就像一只他圈養的寵物?！彼臏\淺訴語充斥著哀傷與絕望，轉而透著濃厚的悲涼?！爸钡杰庌@蔚出生，那是我的兒子，我終于有了一個完全屬于我的人。誰知道我才生下孩子不到半個時辰，他就被抱走了，我連看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我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明都被剝奪?！?

“后來我就遇到了他，冒然闖入宮殿，就和你今天一樣出現。我嚇了一跳，更可怕的是他受了傷。”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在說到明橋的時候有著一種憧憬，這種感覺趕去了先前的蕭索寂寥。“再次看見他，才知道他居然是皇帝的大總管。他會經常夜半時分來陪我，有他相伴我也不會那么孤獨，我想著有個人陪著說話的感覺真好……”

聽她不再說下去，我才開口道，“娘娘，我能夠知道的事情，早晚父皇也會知道。也許您與明橋不會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是娘娘應該為固郡王考慮，是不是？我勢單力薄，需要娘娘與明橋相助。請娘娘將我的話轉告給他，若是考慮周到，我隨時在光明宮恭候他?！?

她想說什么，卻什么話到嘴邊時都化作一縷嘆息咽在喉嚨口。“殿下，你是個很好的說客。我會說服他，因為我們都不想死?！?

是??！誰也不想死。我含笑道，“我也不想死，所以才會有此舉。時候不早，打擾娘娘休息，告辭。”

夜未央，更漏雨，滴滴落飛檐。我站在光明宮的走廊下，伸手接住那顆晶瑩的雨滴，看著它在我掌心逗留，又順著我的指間消失。我連忙再次去握，它卻已經在漢白玉鋪就的地磚上碎落。就像多年以來我做的美夢一樣，終究還是破壞了。

尉遲庸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在我身后站定，“一定要我走？”

“嗯?！蔽尹c頭，他和隆彥默兩個人我只有能力保住一個，另一人必須要出宮才能躲避禍端?！拔倚枰愠鰧m幫我?！边@個解釋，應該能夠說服他。因為是背對著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失落的聲音。

“為什么是我不是隆彥默？”他的失落像是扎在我心口上的一根刺，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直接說出隆彥默三個字?！八奈浣栽谖抑希瑺敔敻钱敵笏抉R，比我更能幫你，不是嗎？”

他太聰明，所以我只能換個方式勸他，“庸，我的處境你應該看得比誰都清楚。既然你深究其中原委，我實話告訴你。我要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