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發現登上觀景臺的慎修遠，而她似乎也沒想到會在此見著三哥，一時間像根木頭，佇立在石階上，呆呆傻傻的表情，不說也不動。

一陣勁風吹起，蒼松的枝條抖動得格外厲害。樹下的蠻和尚面目猙獰扭曲，兩腿一前一后微微下蹲打開，左手朝下變成一只鋒利的鷹爪，右手則捏拳舉到耳垂的高度。那個架勢就好比一只餓了好幾天的老虎，一下山就那么幸運得瞄到了山林間最容易欺負又不需要花多大力氣就能捕殺到的野兔子。他想對保乘德做什么??？看得慎修遠心驚膽戰。

突然蠻和尚在這個時候發力，朝天大吼一聲，這一叫驚動了樹上的松鼠，三下兩跳地鉆回了樹洞，仿佛它先一步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恐怖之事。蠻和尚已沖到保乘德的面前，那只鷹爪手高高抬起，對準保乘德的天靈蓋，狠狠地拍了下去。

慎修遠嚇得尖叫道：“不要！”

郎力的鷹爪止住了進攻，怔怔地看著那個半路殺出的女人，又朝保乘德擠眉弄眼，好像在問他“怎么有個女的？”

保乘德當然一眼就認出了慎修遠，可是她為什么出現在普覺寺，還只身一人在這山林之中？陷入沉思中，凝重地盯著她看了許久。

慎修遠一雙晶瑩碧波般的眼眸，酸澀注視著她心儀的男子，內心激動又后怕。每每想起那日保乘德撞見自己和邢琪俊環抱于樹下，她就不停胡思亂想，非常介意保乘德一反常態的冰冷態度。

保乘德并沒有問候慎修遠，仍是淡如湖水的目光看著她。粗獷的郎力卻等不及要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大搖大擺靠近慎修遠。慎修遠看他那虎虎生威的架勢，心里頓生恐懼。

“小姑娘，是你啊?！卑苍斪谂褪系哪畛执髱?，突然笑臉迎人地對慎修遠說道。

“呀，老念，你認識這女娃？”郎力瞪著牛眼吃驚地問念持。

禮貌在先解釋在后，慎修遠朝念持大師和蠻和尚郎力合十雙手，躬一躬身。

“哈哈，郎力啊，你記性還不如老衲，她不就是那日觀棋的小姑娘?！蹦畛诌呎f邊站起身，穩穩當當走下大石。

郎力摸著腦門，使勁回憶，猛地張大嘴巴，破口道：“啊！有點印象。哎，我說她老出現在寺里，寺里都是些和尚，你個丫頭干什么來的？”

郎力聲如洪鐘，語氣強硬，慎修遠怯怯回道：“新年伊始，小女子來寺里為家人上香祈福。拜過佛祖，見這后山林中景色怡人，便隨性閑游至此。”

“喲，還是個孝女。丫頭，可有許配人家?。俊崩闪γ媛断采?，追問道。

慎修遠聽得瞠目結舌，蠻和尚說話太離譜。

“郎力，休得放肆，嚇到人家?！蹦畛执髱熌晔乱迅?，頗有威嚴，他說的話多少讓蠻僧郎力忌諱幾分，可這回郎力卻不依他。

“老念，我這不是為我徒兒物色媳婦嗎？你別打岔啊。”執拗無理的郎力張開臂膀，將念持大師和慎修遠攔在兩邊。

“師父！”保乘德微惱，原本風姿軒軒的男子此刻兩眉深鎖，皺成一條線，上前拉住郎力的手腕，制止他再說下去。

“師父？您是三哥的師父！”恍如寒冬盛放的紅梅，慎修遠面色潮紅，保乘德這一聲師父，喊得慎修遠心里咯噔一下。

“啊，你叫他什么？三哥！哎，臭小子，她喊你三哥，你們認識？哎，我說這到底怎么一回事！”郎力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了，面露青筋，詰問徒弟。

“她是新陽王的女兒，修遠郡主?！北３说侣恿艘谎凵餍捱h，遂即轉過面，無奈地回了郎力的話。

“郡主！乖乖，你小子撿了個大便宜啊?！崩闪τ妥旎?，眉眼帶笑，拍了保乘德一記腦袋。

慎修遠只覺臉上發燙，心里癢癢的，難以置信如此嬉皮笑臉、行事乖張之人竟會有個翩然清舉的徒弟。她要如何接話，還是一直不自然下去。

“郡主，莫將這凡胎臭皮囊的話當真，他賴皮撒潑相慣了?！?

念持大師邊罵邊揚手也去拍郎力的頭，慎修遠抬袖掩笑，連連搖手。

“哎！不是你說，我徒弟雖與佛有緣，卻不斷六根，留戀于人世間嘛。那老子當然要給他覓個好姑娘啊?！?

保乘德拉開郎力，念持大嘆口氣，慎修遠尷尬地微微低下了頭。

此時，觀景臺的入口，跑上來一個小僧，拿袖子擦了擦腦門的汗，給念持大師行了禮。他小步上前，湊到念持大師的耳邊絮語。說完，不多作停留便匆匆返回。

念持大師收起了和順，略帶儼然的面容，說道：“時候差不多了，三郎，你隨老衲回去。郎力，切勿再對郡主無理?！?

保乘德允諾，暫別師父，攙著念持大師下臺階。慎修遠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立在一旁的郎力在慎修遠眼前大晃手臂，見她木然地看著前方，好奇打量起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

“哎，丫頭，老子看你跟那些個皇親國戚不太一樣，沒什么臭架子?！崩闪P聲朝慎修遠說道，手還在她眼前上下擺動。

“我父王教育我們要平易待人?！鄙餍捱h的目光仍注視著那個方向，聽蠻和尚開口說話，才轉過身子。

“嗯啊，是不是新陽王不得皇上恩寵??？”郎力整了整僧服，露出詭異的笑容，問道。

“郎師傅，我以為您是在夸我，莫非您是看不起我們？我父王跟皇伯伯，他們君臣有愛，共輔社稷?！鄙餍捱h兩手叉腰，心想蠻僧口無遮攔，氣焰囂張，非跟他爭個理不可。

“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來真正的親密無間？說你是個丫頭，還真是天真呢。”郎力不改狂妄，放聲大笑。

慎修遠嘆了口氣，沒有反駁蠻僧郎力的話，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當今皇上，雖說是她的皇伯父，父王的皇兄，可皇上畢竟是皇上，是天子，父王頂多是個親王。和顏悅色的時候，他們是最親的人，君德臣賢，可要是哪日龍顏大怒、兄弟反目，什么親情、道義都是假的。有傳聞當年那些擁戴追隨父王的大臣，不止一次向先皇提出廢黜太子、保薦父王的提議，先皇惶恐、猶豫不決，該立長還是立賢。先皇召見過父王，父王以長幼有序、兄弟和睦、國家安定為由，推了兄長一把，讓他穩坐了皇位。雖說都是些謠言，可從朝堂上傳開的軼事，也不全是無憑無據，正所謂“枳句來巢，空穴來風”。皇上是提防著父王的，皇上和那些個大臣心知肚明，論治國才能、軍事謀略父王遠超于皇上。皇上擔心父王功高蓋主，民心所向，故而提升邢翀為當朝太師，權衡與父王關系甚密的保老將軍，再以父王身體不適、欠安為由，免去父王在朝中的多個職務，偏又給他安排去整理看似清閑實則繁雜的文書。

“發什么呆，我說你個小丫頭，該不會是老子說了你老子的壞話，生老子的氣吧？”郎力忽然推搡了一記慎修遠的膀子，高聲說話，拉回了慎修遠的思緒。

“不是啊，我不會把那些話記到心里去的?！?

郎力瞧慎修遠說的并不像是在敷衍他，心中愉悅，豎起大拇指，欽服小妮子的稟性。他撿了塊平坦的磐石，一屁股坐下。

盡管天空放晴，陽光普照，再往上的大山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光線照射著冰面，刺得眼睛睜不開。慎修遠挪著步子走到蠻和尚身旁，也坐了下去。

“郎師父，三哥真的是您的徒弟嗎？”慎修遠心懷疑惑，脆聲問那和尚。

“如何？你認為我當不了那小子的師父！那臭小子以前手無縛雞之力，要不是老子訓練他……哎，我倒要問問你了，丫頭，你一個郡主，為什么喊他三哥？”

慎修遠一五一十訴說著王府與保家的淵源，只因新陽王時常與保閣阡將軍往來，她與保府的幾個子女自小交好，向來是排著年紀叫大哥、二哥的，而她卻自始自終沒看到過保家的三郎，直至前幾個月保家軍打勝仗回朝，慶功宴上才見著本人。

“如此說來，你和那臭小子是親上加親，美哉??！”郎力聽慎修遠這番講述，心里一盤算，握拳拍掌，信誓旦旦地嚷道。

“郎師父，你是個出家人哎！”慎修遠被他激得臉紅脖子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反駁道。

“哈，和尚怎么了，和尚也是爹娘生的，男婚女嫁再自然不過的事?！崩闪Σ恍嫉負P了揚袖，將兩腿朝前伸直，舒逸地望著蒼穹的浮云。慎修遠斜視起蠻僧，見他沉吟了半晌，只是定定的看天，思忖著他真是個古怪的和尚。

“以前，北方宕昌國，有一個將軍，長年征戰在外。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打戰，忽略了為他守家照顧孩子的發妻。突然有一天，外族攻打宕昌，他帶著兵士對抗來犯的敵人，掩護皇族安全撤離?？墒菙橙颂嗔?，他帶領的兄弟們傷的傷死的死，城池最后還是淪陷了。這時他才想起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拖著傷腿跑回家里，家早被敵人放火燒光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看到的是妻兒血肉模糊、冰冷僵硬的尸體?！毙U和尚郎力冷不丁講起了故事來，難得一見蠻和尚的臉色沉重的悲傷，他的聲調此起彼伏，時而高亢時而悲涼，聽得慎修遠仿佛看到了浴血奮戰、山河破碎、妻離子散、遍地尸骸的慘景。

“后來呢？”慎修遠側斜著頭，等著郎力繼續說下去。

“那個將軍從此喪失斗志，度日如年。本想了結此生，但是老天爺偏讓他在那個時候，遇上一個得道高僧，讓他大徹大悟。他沒有再尋短見，而是出家了，跟著那個得道高僧云游布教去了?！辈恢撬v得太深入還是為了表現自己，剛才悲慟的模樣，立馬撥開云霧見青天，一張憨笑的面孔對著慎修遠，“怎么樣，這個故事精彩吧？”

慎修遠不回他，瞪著眼睛看他，為什么他要跟自己講這樣一個故事，講到將軍回去，看到死去的妻兒遺體的時候，分明郎師傅的眼里含著淚水。那么哀傷痛苦的表情，怎會是一個講故事的人該有的？聽的人會感動到才對??？除非……

“那個將軍該不會就是你吧？”慎修遠順著思路，破口而出。

“?。∵@個么……哎，你個丫頭，老子是問你故事說得怎樣，誰問你那個倒霉的將軍是誰了！”郎力的反應過于強烈，面部表情尷尬糾結成一團，一只大手掌猛力地往石面拍了下去，嚇得慎修遠抖了抖肩。

“郎師傅，其實我是想說，這個故事真的很感人?！鄙餍捱h有點畏懼蠻和尚的暴脾氣，怯聲說著，見他面色松弛了點，才壯著膽子表達自己的看法，“一群并肩作戰的兄弟戰死了，等著他回家的妻子孩子被敵人殺害了，最后連他為之傾注所有的國家也沒了，將軍一定認為自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才會想不通。也許大家會覺得這個將軍很悲慘……”

“他就是愚蠢！悲哀！他連妻子孩子兄弟都照顧不好，憑什么去保衛國家！他的行為是害人害己！”慎修遠話還沒說完，郎力厲聲截斷，像頭失控的野獸，暴跳而起，大罵故事中的人物。

“可是沒有國家，又豈會有千千萬萬的小家！國家都沒了，老百姓吃什么？住哪里？成為敵國的俘虜、奴隸，茍延殘喘度余生，何來自由、尊嚴。所以，為了不讓百姓失去快樂、安逸的生活，才需要一支強大的能夠護衛家園的軍隊和不畏犧牲的戰士。這個將軍是偉大的，我相信他的兄弟、妻子孩子，都不會怪他、怨他、恨他，沒有保護好他們，將軍已經很內疚了，可是他是為天下的百姓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家。我欽佩這樣的人！”

郎力被她慷慨激昂地一席話震住，他望著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似乎靈光一現，想到了什么，以前也有誰跟他講過類似的話。可是想法又一轉，說道：“你講得很好聽。不過，如果讓你也遇到了此等慘絕人寰之事，你還會輕飄飄、瀟灑澎湃的說嗎？”

話到嘴邊的慎修遠一時卡在了喉嚨口，腦海浮現有一天，她的母妃、她的父王，從小照顧自己的清揚、西顥，還有好姐妹乘羨，或是三哥，誰都不在自己身邊了，什么都沒了，她還能那么坦然嗎？那種支離破碎、失去所愛的感覺是自己最不愿意去想象的畫面。

“我……不知道?！鄙砩系牧Φ篮孟癖皇裁匆幌伦映樽吡?，快樂蕩然無存。

蠻和尚在一旁陰陰地耍笑，慎修遠看他樂呵呵的樣子，就覺得來氣。

“噢，好你個郎力師父，逗我開心呢！我就當這個將軍是你啦，哈！”慎修遠嘟囔著嘴，對這個不講規矩的和尚，不能太拿他當回事看待。

“老子可沒承認！”郎力起身，朝著慎修遠手舞足蹈，一溜煙地跳下大石，準備離開觀景臺。

慎修遠冷哼一記，趕緊隨著他，跑下石階，不停在他身后叫嚷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