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呼刮了幾天，雙喜村周圍的山峁便都披上了銀裝。遠遠望去，山嶺上那些干枝枯樹就像在白紙上揮灑的水墨一般，一叢一蓬的。山巖上松柏積滿了雪，風一吹，雪便“夸噠夸噠”掉下來。鳥雀在松柏荊棘間飛旋，尋找著遺落的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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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歷十一月中旬一個雪珠紛飛的夜晚，雙喜村村民委員會小會議室里亮起黃黃的燈光。一盞六十瓦的電燈掛在陸離班駁的天花板上，燈繩上黑糊糊的，粘滿蒼蠅屎。煤球爐子“忽忽”作響，屋里一派熏暖。此時會議室里已經聚了五七個人。會計小連手里拿著一個暖瓶，挨次給各人的茶杯倒水。村主任金成坐在會議桌中間，一邊是村支書龍喜。挨次坐著的還有村里的赤腳醫生蘇咸，村民金明，赤腳金俊，另外還有兩位是村里的老者。金成狠狠吸口煙，在煙灰缸里捻滅：“反正，情況呢？就是這么個情況！事兒呢？就是這么個事兒！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不用我多說。這不，雙方當事人，包括見證人，都在這里，咱們雙方把該辦的事兒都辦了，雙方都達到滿意，以后兩來無事，省得打計較，”金成看一眼龍喜，“按理說呢，這事，咱村委會實際上是管不著的。怎么說呢？清官難斷家務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非要弄出個誰是誰非，咱確實很難下判斷……”蘇咸點頭：“這話說得在理，男歡女愛，這事兒咱擋不住——”小連：“那是，法律上也沒有硬性規定！”金成又咳兩聲：“說得就是這個理兒，黨的政策，婚姻自由，婚姻自主，”金成端起茶杯喝口水，笑說：“說啥哩，這可能就是緣分吧！陰錯陽差，轉了一圈，各人找各人的主兒去，想想，還真不差！”周圍幾個人連忙點頭：“對對，緣分，誰跟誰一對兒，月下老人都使紅線栓著哩！”金成吐出幾口茶葉末子，對龍喜說：“反正，大體上就是這樣了，要不，咱拿出協議來，讓金俊看看啊？”龍喜把煙捻滅，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遞給金成：“行，反正，就是這么回事兒——”金成接過來，見是一封信，掏出信瓤來，不由左邊看了右邊看，一會兒，才整明白：“錯了，老龍，這是，誰的信……”便把信還給龍喜。龍喜又從口袋摸出一張紙來，遞給金成，金成看了一眼，便遞給坐在一旁的金俊。蘇咸：“金俊，趕緊拿著”，見金俊像呆了一樣不動，便說：“金明拿著，金明也是一樣。”金明拿過那張信紙，見紙上寫著：

協議書

今有雙喜村社員龍喜與金俊兩人，各自因為性情與

家庭的原因，自愿交換自己的妻子。梅梅歸龍喜，柳枝

歸金俊。以上行為純屬自愿，與他人無關。口說無憑，

立此為據，永不反悔！

龍喜金俊

雙喜村村民委員會（蓋章）

見證人（蓋章）

金成笑說：“反正，就是這么個形式，走這么個手續，具體情況已經很明白了——”金明悶悶地不表態，只默默把信紙遞給另一位老者。老者連忙掏出花鏡來，湊到燈底下看起來。小連笑說：“二大爺，你可得看仔細些，到時候差池了俺金俊哥可找你這個見證人哩！”小連見金俊臉陰得像要滴下雨來，忙住了聲。老者摘下花鏡來，把信紙遞給金明，噘著嘴點點頭。金成：“蘇咸哩？蘇咸看看！”蘇咸：“甭看了，反正也差不了事兒，只要雙方當事人沒意見，俺們這些見證人都簽上字就是了！”金成：“這話沒錯！龍喜這邊哩……咱也很清楚！金俊，金俊哩？金明說說，咱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也甭藏著掖著！”金明臉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金明吭吭哧哧地：“意見，想法，也都說不上，反正事情明擺著，過不下去了，各人的選擇，事在人為！”金成：“這話沒錯。”金明愣怔半天，忽然一下站起來，一只手在桌子上面抓撓：“可是柳枝哩？柳枝哩？她有病！”一屋人都瞄著金明。金成：“有病，咱就看病！有個頭疼腦熱的，這不算啥！”蘇咸沉吟一下：“柳枝那邊哩，也倒不要緊，以后要是精神好了，氣順了，也就沒事了，眼下當然該看的病還得看！”金明忙說：“那得花多少錢哩？”蘇咸：“那咱沒法說啊！也許柳枝明天就好了哩！咱不能因為花錢就不去看病了，你說是不？”金成對金明說：“甭多說一些了，金明，你說，是什么意思？”金明紫醬著面皮，頭扭向一邊：“說啥哩……咱換斤豆腐，還得給人家一點好豆子哩！那梅梅是啥體質，活蹦亂跳的……”小連“噗嗤”一笑，隨即掩住口。金明：“柳枝雖說搬了過來，可看病得花錢哩！這個咋算？”屋里靜悄悄的。龍喜點上一支煙：“咋算哩？該誰的就是誰的，該我的就算我的，這個沒啥好說的。”龍喜停頓一下，又說：“金明你說個數！”拿眼定定看著金明。金明吭哧半天：“那就……再拿……六百塊錢吧！”龍喜：“行，該我出的我就出！小連，你先給我拿出六百塊錢來，趕明天提出來給你！”小連忙解開扣子，從懷里摸出兩疊錢。龍喜把錢推到桌子上。金成忙說：“金明，趕緊地，你點點。”小連：“兩疊，一疊三百。”金明搖搖晃晃摸過那兩疊錢來。那錢都是十元一張的。六百元錢是厚厚的兩疊。金明往手心吐口唾沫，瞇著眼一張一張點起來。金明一連點了兩遍，才把錢收起來。屋里空氣一下松弛了。金成又點上一只煙：“行了，該說的也都說了，該辦的也都辦了，金明，這下沒意見了吧！”一旁的老者忙說：“行了，大差不差地就行，都是莊戶人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金成吐出一口煙來：“那行，天也不早了，金俊哩？咱把手印都摁了，早辦完了早利索。”金俊正兩手抱在胸前愣愣的，這時忽然打了個激靈，驚醒來。借著黃黃的燈光，金俊看了一眼那信紙上的字跡。他忽然無聲地笑一下，搖搖頭。金俊站起來，走到門口推開門，一股清涼的冷氣“呼”地一下竄進來，屋里煙氣隨即減了大半。金俊在門口吐了幾口唾沫，清了清嗓子。金俊走下臺階時忽然輕輕哼唱起來：“馬大寶喝醉了酒……”隔壁小屋里，梅梅探出頭來，愣愣看著金俊“哼哼”著走遠了。夜風是那樣地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