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雙喜村山峁里殘留的積雪慢慢融化，土地露出膏腴的顏色。

田野里，小草發出嫩芽。

開闊的泰萊平原一望無垠。

小路上，人們扛著鋤頭或推著小車，往麥地里送肥料，或鋤草。

紅色拖拉機在機耕路上“突突”響著，冒起一團團青煙。

沙河里水又歡暢地流淌起來，婦女們在河邊洗著衣服。洗掉一冬的濁氣，人人心里便有了新的念想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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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用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在柴堆里打滾。一會兒卻又跳起來，扇著自己的耳光：“我是個壞女人，我不要臉，我犯賤——”“我是個掃把星，我招災，我沒人要——”金成婆娘急得滿頭大汗，一邊拉扯一邊勸解：“小冬他娘哎，你可別這樣了——，你快起來，你看把孩子嚇的——”“我是個掃把星，我沒人要——”“你說你真是急煞人哩——”柳枝披頭散發蜷縮在柴堆里，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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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經了一險。起因卻是因為金斗被派出所抓了起來。那年，四川地震，金斗本想借機大賺一把，便屯積了十萬斤白菜，可轉過年來金融危機，菜價大跌，金斗賠掉了腚。于是金斗狗急跳墻，又干起老本行。別看金斗外邊長得壯，其實是個空瓤。民警恐嚇他幾句就軟蛋了，于是就像倒核桃車子一般交代了以前的“樁樁件件”：說為了給金俊出氣，趁天黑放火燒了龍喜家的大棚；夜里去偷誰家誰家的甜瓜；以前還曾賣過一個孩子給金俊。民警來找金俊調查情況時金俊正坐在院子里編筐，金俊停止編筐，愣愣看著那幾個人。“你就是金俊？”民警問。“是。”“麻桑鎮的金斗你認識不？”“認識。”“你從他手上抱過一個孩子？”“抱過，咋了？”“那孩子是人販子拐來的。”民警頓一下，“這樣吧，你跟我們回所里走一趟，再把情況給我們詳細說說，另外還有一些別的情況，我們也想了解一下。”金俊是個直性人，一聽還要跟他們回去就煩了，臉一下黑下來：“還調查啥情況哩？你們在這里問就是了！情況就是這樣，抱過一個孩子，后來又覺得不合適，又給送回去了。”“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我沒空！”“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有事你們找金斗去，跟我有啥關系？”金俊把正編的筐往地上一扔，站起來：“你們趕緊走，別都站在這里，好像我金俊有啥事似的——”“金俊，請配合我們工作！你知道你現在是什么行為么？別防礙我們執行公務！”“有公務你們執行去就是了！好好地來我家里找事兒，我憑什么跟你們走？我怎么防礙你們執行公務了？”金俊也是擰，上來那陣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本來一件小事就被他扯大了：“走——，都走——，別在我大門口站著——”“金俊，我懷疑你是跟金斗同伙的！”“放你娘的屁！”“少跟他羅嗦，把他治上車，了不得了！”中午，派出所一個電話打到村支部里，龍喜接了電話，派出所說要拘留金俊十五天，要不就拿錢來保人。龍喜對梅梅說：“派出所說了，拿五百塊錢去保人。”梅梅哼一聲：“甭跟我提錢的事！那年我借給蘆萍五百塊錢，讓她回家，結果黃鶴一去不復返了，我還沒地跟人要錢去哩！槍斃了他才好！”龍喜嘆氣，取了錢便騎著自行車朝鎮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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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俊坐在院子里編筐。

他看見遠處水庫里泛著明晃晃的光芒，一伙不知什么人正站在水閘上。

閘門慢慢開啟，一股白水猛地竄出來。

金俊打一個呼哨，用小鐮削下一根荊條。

金明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金俊后面，瞇著眼朝遠處瞭望。

金明打破沉默：

“柳枝哩？”

“在后園攏柴火。”

金明頓一下：

“換了？”

“換了！”

“瞧，這事兒辦的——”

“再找，還得花錢……”

“行，這事兒辦的，不賴——”

“再找，還得花錢……”

金明走到門口，“吭吭”吐了幾口濃痰，倒背著手朝村路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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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喜村新修的水渠又通水了。水圍著山坡轉了一圈，又流到下游的老村。作為雙喜村“花山果海計劃”的一部分，大部分果苗都已經栽完。春天里果樹都發了芽，漫山遍野一派郁郁蔥蔥的。那年雙喜村新農村建設和“花果山”項目的實施獲得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千年發展目標委員會的考察和資助，成立了某種示范基地。“花果山”的規模又擴大了一倍，新豎的一塊牌子高高立在大路旁，上面有一副規劃圖和“花山果海新農村公司”的字樣。示范基地成立儀式上，龍喜和梅梅都披紅掛綠，梅梅穿著一身水紅的旗袍，臉上笑得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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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自從搬進金俊家后一連睡了三天。

她頭不梳，面不洗，整日昏昏沉沉。

柳枝常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還住在龍喜院子里，周圍充滿混沌的霧氣，一個很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的人站在他家屋頂上，點燃一支玉米秸朝她院子里扔來，她于是慌慌地舀水去滅火。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又點燃一支麥草朝她院里扔來。她于是又去舀水，又去滅火……有時她夢見，大門原本關得好好的，門卻無聲地開了，還是那個叫不出名字的人大搖大擺走進來……

馬蜂“嗡嗡”叫著翻飛，石榴花的香氣從窗外飄來，她定定神，從床上坐起來。

楊樹擎滿紛繁碧綠的葉子。

柳絮像雪一樣漫天飛舞。

胡同里金成婆娘領著一個背筐的女孩走來，驚奇地看著她。

柳枝笑笑，低下頭。

“那個……啥……好了么？”

“好了——”柳枝嗓子有點啞。

“多吃點飯，你看看你瘦的。”

“吃的……不少……”

“給金俊說，讓他多給你做點好吃的——”

柳枝笑笑，攏攏頭發。

金成婆娘看著柳枝，笑了。

她也看著金成婆娘笑起來。

遠處山上忽然傳來一聲聲吶喊：

“放炮嘍——，放炮嘍——”

接著鞭炮齊鳴。

她抬頭看天，看到南風把鵝黃的樹葉吹得“嘩嘩”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