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鎮(zhèn)上
- 雙喜村的人們
- 潤月?lián)u花
- 3777字
- 2012-01-06 16:35:04
麻桑鎮(zhèn)鎮(zhèn)政府。
龍喜在車棚存下自行車,便拐過辦公樓朝后院走。
后院有一排大磚房,農(nóng)資站就設(shè)在其中一間房子里。
前面高樓把后院擋住了,除了一早一晚有點陽光,大部分時間都是陰乎乎的。
房前屋后都種了大片的竹子。
龍喜本想先去看看幾個老同事,門卻鎖得嚴嚴的。
麻桑鎮(zhèn)幾乎沒什么改變。獨街上柏油路已經(jīng)鋪了有些年頭,有些地方已經(jīng)開裂,塌陷下去。街兩邊都是這兩年新蓋的樓房,多數(shù)是兩三層的小樓。鎮(zhèn)政府,影劇院,學(xué)校,派出所,衛(wèi)生院,挨次排在那里。獨街兩面都是一些小胡同。越往里走兩旁的房屋也就越破舊,再差一點的甚至還有土胚房、茅草房。
龍喜走到二樓,樓上卻有一個人“咯噔咯噔”跑下來,與他撞了個滿懷。
龍喜抬頭,卻正是李正,忙在一邊站住。
“哎呀,老龍,你來了?我正找你哩。”李正氣喘吁吁的,“那個,你先上辦公室等我,我有點小事,一會兒回來。”
“行,你先忙去……”
“你上樓等我!”
屋里還是老模樣,沒增添什么特別的擺設(shè)。北窗下是一張白色寫字臺,桌上擺著臺燈、文件、報紙。椅子后面是一張書架,稀稀落落擺了一些書。一旁又是一排文件柜,幾只沙發(fā)、小茶幾、臉盆架。沙發(fā)兩邊擺了兩盆龜背竹,青枝綠葉的十分鮮艷喜興。
龍喜說不清楚什么原因,他只要一看見李正身心就有一種緊繃繃的感覺。李正出任鎮(zhèn)長才一年多。有時龍喜想也許是李正處事的作風(fēng)影響了他,使他才對李正始終抱著敬畏的心情。說起來李正比他還小兩歲。那年發(fā)生的事還歷歷如在眼前。這事件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使任何人都忘不了。
……
那年,麻桑鎮(zhèn)黨委換屆選舉,作為選民的李正和其他幾位同事都參加了選舉。然而,投票進行到一半時一伙來歷不明的“社會人”卻闖進來,莫明奇妙地毆斗起來。于是,原鎮(zhèn)黨委書記金鐘以“有人打架”為由中斷了選舉。事情不了了之。所謂換屆選舉只是走了一個“過場”,原黨委書記金鐘一直“盤踞”在那里。李正自然不滿意這種結(jié)果。于是,一個月后,李正和另外幾位選民便擬了一份文告,列舉出原黨委書記金鐘執(zhí)政期間的諸多失誤,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影劇院門口。龍喜至今記得那大字報的內(nèi)容,歷歷如在眼前:一,鎮(zhèn)財務(wù)不公開,不上墻。二,鎮(zhèn)上企業(yè)占地租金一直不交,或者交了卻沒在鎮(zhèn)財務(wù)里顯示出來。三,鎮(zhèn)上企業(yè)占地挪作他用,要拆遷,但失業(yè)問題無法解決。四,鎮(zhèn)上朝陽路兩側(cè)新蓋小樓自來水不到位,金鐘說要二百萬才能解決,但經(jīng)幾位選民研究,用五十萬就可以解決問題。五,鎮(zhèn)上規(guī)劃建設(shè)無頭緒,亂搭亂建,環(huán)境差。六,鎮(zhèn)上及下屬各村的發(fā)展無定位,有些問題積重難返,金鐘無力解決。等等。大字報一貼出,群情大嘩。李正還同時貼出了致金鐘的公開信,并作出了兩項承諾:一,如果這幾位選民其中任何一位當(dāng)選,將加大招商引資力度,徹底改變鎮(zhèn)上窮、臟、亂的模樣,實現(xiàn)翻天覆地的變化。二,爭取以上問題在兩年內(nèi)解決,如解決得了,金鐘讓出執(zhí)政權(quán),如解決不了,幾位選民甘愿受罰。可金鐘卻把解決上述問題的期限由兩年改為兩個月。信件后面有金鐘的批文:已閱,明天送黨委會審議!事件在磕絆中進行。在李正看來,金鐘無異于是盤踞在麻桑鎮(zhèn)里的一條大泥鰍。李正在鎮(zhèn)上貼出的大字報就已經(jīng)讓龍喜很吃驚了。可是,龍喜沒想到后來這大字報幾乎貼滿了麻桑鎮(zhèn)的村村巷巷。他們雙喜村也貼了一張。這還不算,李正又向縣里、市里反映麻桑鎮(zhèn)換屆選舉中出現(xiàn)的情況,以及金鐘執(zhí)政期間的種種問題。李正這一招真夠狠,那結(jié)果已是眾所周知:金鐘被停職,換屆選舉重新啟動,李正代替了金鐘干了十幾年的“位置”!金鐘自以為是一條奸滑的老泥鰍,可他萬萬沒想到李正就是一把快刀,一下把他剁翻了。金鐘立時懵了,心跳加速,血壓上升,在醫(yī)院一連躺了兩個多月。這就是當(dāng)年麻桑鎮(zhèn)轟動一時的“李正逼宮”事件。龍喜在心里很敬畏李正,覺得兩人的脾氣性格很像,干事痛快淋漓,狠!
……
龍喜正沉吟,門一下推開,李正笑嘻嘻走進來。
龍喜忙站起來。
李正倒一杯水給龍喜。
龍喜接住。
李正在椅子上坐下,舒舒服服噴出一口煙來。
李正忽然兀自笑起來:
“前幾天,到醫(yī)院去看老金了么。”
龍喜忙睜大眼:“咋樣了?我聽說,老金不是早就出院了么?”
“是出過一回院,這不在家里呆了一個多星期,又進去了,算是二進宮——”
“不是說手術(shù)進行地挺順利么嗎。”
“手術(shù)進行地應(yīng)該還行,后來又聽說傷口發(fā)炎,說是沒愈合好。”
“……”
“他主要是心太急了,老想出來,”李正噴出一口煙,“前兩天還給我打電話了,說,我過兩天就出院,出了院我就上班,我說,那好啊,歡迎——”
“老金要是好了,還能出來嗎?”龍喜試探著問。
李正哼一聲:“他倒是挺心急的,老想著馬上好了,出來工作哩!他年齡也不大,才五十多歲……可看他的身體,看來是真不允許了。再說,他的事,上面還沒處理完呢……”
“我估計,出來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他身體這個樣的……”
李正哼一聲。
“那一回,到醫(yī)院去看他,看起來氣色倒是不錯,比以前強多了。以前啥模樣,兩眼塌陷,臉色發(fā)黑,像個黑神煞。不過,他頭發(fā)都白了……”
“也是愁的。”
“能不么,做那樣的手術(shù),上一回他倒給我說,做個小手術(shù)……”
“心臟手術(shù),小得了么。”
龍喜試探著問:“要是好了,金鐘還出來么?”
“他那些問題,不知道上面怎么處理,要是不追究,也就算了,要是追究起來……反正,不好說……”
龍喜點頭。
李正把煙摁滅:“不說他了,最近怎么樣啊,你們那里?”
“還行吧……”
“都挺順利?”
“挺順利。山坡果園地都規(guī)劃完了,地也分了。果苗子栽了一半。明年這個時候,樹就都長起來了。新農(nóng)村搬遷也差不多了,就是還有幾個困難戶……路得明年修,今冬里就發(fā)動勞力,砸地瓜石……”
“北山上那片樹林怎么處理的?”
“就那樣唄。反正,牛啊,羊啊,都不讓上山了。我囑咐他們在山上打藥,藥死了活該。”
“我是說,承包下去了么?”
“那個,還沒打算哩!”
李正停一下:“也行,慢慢來吧!山區(qū)果園地你可得給我正好了,這可是咱鎮(zhèn)上的重點項目,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都很重視。你上次給我談的那些想法很好,等整起來了看,準有一個好前途——”
龍喜點頭:“對,還請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多多支持。”
李正伸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最近挺忙的,李書記?”
“還行,總之,天天閑不住……”
“咱鎮(zhèn)上事太多了——”
李正轉(zhuǎn)過身來,眼光狡黠地看著龍喜:
“你最近怎么樣啊,身體還行?”
“挺好的。”
“還喝酒嗎?”
“戒了。”
“酒戒了,飯戒了沒?”
“飯當(dāng)然得吃了,我飯量還挺大的。”
李正忽然笑起來:“那,戒色了沒有?”
龍喜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
李正搖頭:“哎呀,真沒看出來哩老龍,你這個人還不老實,真的,不老實……”
“我這個人,最老實了,李書記你還不了解我么?”
“不了解,說實話真不了解,”李正笑著,“看不出來,你自己說哩,還是……”
“我說啥啊?”
“你看看你這個人,不拿出實法子來你還不招,非得給你來點厲害的嘗嘗……”李正走到辦公桌后,從抽屜里摸出一封信來,“這是什么?”一下扔給龍喜,“你自己看吧,還不招哩!”
龍喜疑疑惑惑掏出信來,剛看了幾眼就全明白了。
尊敬的鎮(zhèn)黨委各位領(lǐng)導(dǎo):
您們好。
我是雙喜村的一名普通杜(社)員。今天,我向您們反應(yīng)(映)一個情況,是關(guān)于我村新當(dāng)選的支部書記龍喜的。這個人,雖說也是從部隊上副(復(fù))員回來,但是,一點水平也沒有,長期以來,一直存心不良,尤其在個人生活方面,更是一踏(塌)糊涂。那年,在我村小學(xué)校里,此人便曾按住我村杜(社)員金明的歸(閨)女,欲行強奸,被小學(xué)生發(fā)現(xiàn),未隨(遂)。此事在我村任人皆知,影響極為惡劣。今年來,又與杜(社)員金俊的媳婦勾勾搭搭,仗著黨賊(賦)予的權(quán)利(力),欺男霸女,杜(社)員金俊幾次欲哭無淚,敢怒不敢言,影響極壞。又,在村委會換廟(屆)選舉中,此人又多次向村民行會(賄),請客,送禮,拉攏選票,給黨的選舉工作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種種方面,不一而足。以上反應(yīng)(映)的情況,句句屬實。啃(懇)切希望黨委會的各級領(lǐng)導(dǎo)進行深入調(diào)查,一(以)除此害!
一一位普通杜(社)員
龍喜臉一下紅了。
李正狡黠地用手指指他:“你看看你那臉——”
龍喜忙用手抹幾把,想把那層紅暈?zāi)ㄏ氯ァ?
李正點起一支煙來:“造謠不造謠的,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有數(shù)。信,是傳達室交到我這里來的,你拿回去仔細研究吧!其實也沒啥大事兒,老龍,主要是自己心里有個數(shù),掌握一個度,別讓人家抓住小辮子,讓人鉆了空子,到時候,可就不好說了——”
龍喜點頭。
“就這個事兒——”
龍喜抬起頭,想說一句感謝話,被李正制止:“行了老龍,我心里都有數(shù),你回去吧——”
※※※※※※
龍喜推著自行車朝西邊走。
周圍人群的聒噪他充耳不聞,滿腦子都是關(guān)于那封信的。
龍喜自以為這些年來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方面,都是說得過去的。他認為自己一直是個“堂堂正正”,“干干凈凈”的人。可是這信卻給了他一個不小的打擊,使他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卑瑣。風(fēng)在他耳邊“呼呼”地吹,他只顧用勁蹬著自行車,路上熟人與他打招呼,他充耳不聞。十幾里山路他用了很短時間就走完了。回到村委,龍喜把那封信從懷里掏出來,“啪”一聲扔在桌子上。
梅梅磕著瓜子走過來:“回來了,李正找你啥事兒?”
龍喜指指那封信。
梅梅哼一聲,掏出信來,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吆,這是誰寫的啊,文筆還挺好呢,李正咋不把你抓起來呢?”
龍喜點上一支煙:“也就是李正,要是換了別人,就拿著當(dāng)正事辦了……”
“李正給你的?”
龍喜點頭。
“李正叫你去,就為了這事兒?”
龍喜站起來,朝后窗戶走去,好長時間才幽幽地說:“看來,咱倆的事真得辦了,不抓緊辦,還不知后面弄出什么事來哩……”
梅梅不置可否,倒快活地哼起了小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