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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0評論第1章 小張的單戀
張家田醉倒在了那春風一樣的笑容里,面紅耳赤、豪情滿懷,說話都是醺醺然:“記住你的話,千萬別逞強。有二哥在,餓不著你。別說一時,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一)
民國十二年春,北京。
張家田坐在茶館里,聽說書先生講《唐伯虎點秋香》,聽著聽著,心思就飄了,飄到一個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光棍一條,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紀,然而無妻無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實他生得人高馬大、小白臉,是個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還有一座現成的小院子,照理來講,討個老婆是不為難的,問題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張家原本是販糧食的,不富也不窮,結果慣出了兩個游手好閑的兒子來,等到老兩口子先后走了,余下這倆兒子“兄弟同心”,也沒多久,就把小小家業敗去了大半。張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較智勇雙全的那一個,老大張家糧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個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沒了影子——沒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這人就是沒了,連根頭發絲兒都沒留下。
家糧一沒,家田就獨自撐了門戶,自己過得也挺好,唯一的問題就是入不敷出、總鬧饑荒。饑荒的問題尚未解決,他又動了春心,看上了人家葉家的大小姐,葉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歲,生得是:削肩長頸瓜子臉,芙蓉為面柳為眉。去年剪了頭發,鬢發彎彎地掖在耳后,留一層齊齊的薄劉海,瞧著越發潔凈伶俐。葉家本來也是買賣人家,葉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錢掙膩了,年過半百時起了邪心,開始拿出大筆金錢做投機生意,結果生意沒做幾年,就忽然蝕了大本,連鋪子帶房產全賣了,都抵不上債務。
葉老爺子自己溜了個無影無蹤,留下的一個姨太太,也帶著親生的小兒子卷包逃走。葉春好本來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學生,如今瞬間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貧困潦倒,還得負責還債。
張家田作為她鄰居的鄰居的鄰居,平時常看見葉春好上學下學,心里早就有了這么一個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難,他立刻嗅著氣味找上門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沒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這個英雄來救。
葉家已經被債主子自行瓜分完畢了,房子、院子都沒保住。葉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隨時預備著搬家。張家田這些天總來幫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喚他一聲二哥:“二哥,你來得正好,我除了這只皮箱,還有一箱子行李,將來我若是搬離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暫存到你家里幾個月,成嗎?”
張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兒去?”
葉春好答道:“這房子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讓人收走,我同學家里有一間小空屋子,我已經和她說好了,到時候就把那間屋子租給我。如今趁著還有時間,我打算出去到處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謀到一份職業。”
張家田聽了這話,嚇了一跳:“你胡說什么呢?”
這回換了葉春好一愣:“我不賺錢糊口,怎么活著呢?”
張家田這才反應過來——他老覺著大姑娘想要賺錢,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條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能干什么?就算是給人縫縫補補、洗洗涮涮,那也都是力氣活兒,憑她的細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還不累斷了骨頭?
“你別胡想了。”他正色說道,“咱們街里街坊的,我能看著你挨餓嗎?糊口的事兒不用你惦記,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頓飯。要不然你這年紀輕輕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負才怪了。”
他這話說得誠心誠意,一點也沒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葉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許,那也沒關系,他白養著她也不委屈。而他說這話時,葉春好一直抬眼看著他,神情是溫柔坦然的,銳利藏在了瞳孔里面。
“你是好人,我知道。”她開了口,心平氣和的,聲音特別好聽,話說得特別講理,“可我也沒有因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說到這里,她展顏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畢竟上了這么多年學,能讀書能寫字,這點本領,多少應該也能值一點錢。你放心,我心里有數,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強。”
說完這話,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彎彎,真有滿面的春色與春光。張家田本是在呆看著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著她笑了。
“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風一樣的笑容里,面紅耳赤、豪情滿懷,說話都是醺醺然,“記住你的話,千萬別逞強。有二哥在,餓不著你。別說一時,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張家田這么說,完全就是話趕話,他想橫豎葉春好吃不了苦,終究還是要投入自己的懷抱。說完這句話,他回家就開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來的這所小院子被他們兄弟住了幾年,住得僅比馬圈好上些許,無論如何也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來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個雪白。
然而就在他買來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給葉春好絮棉被時,消息傳來:葉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給雷督理的三姨太太當家庭教師去了!
做家庭教師,管吃管住,一個月二十塊錢的薪水,是好老媽子的兩三倍。這倒也罷了,問題在于“督理府”三個字——葉春好若是住進了督理府,那么他張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進去瞧她呢?
張家田坐在家里,守著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地過了小半個月,張家田漸漸看不起自己了:為了個小娘們兒要死要活,真他媽的不是男子漢!
為了恢復自己男子漢的身份,他剃頭刮臉洗了個澡,重新上街見了天日。他這樣的野小子,身邊兄弟最多,從來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覺著臊眉耷眼,不由自主地就要貼著墻邊走,生怕讓人瞧了去。小兄弟們都知道他看上了葉家大小姐,還都知道他這回得了機會,十有八九是要美夢成真、把那落了難的葉美人兒娶回家里。可是誰知道葉美人兒那么要強呢?誰又能想到這年頭的大姑娘念了書,居然也能憑著學問掙飯吃呢?
說來說去,都是無解。他溜達進了天橋附近的一家茶館里,想著閑坐一陣,打發光陰,哪知道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開了腔,講的竟又是男歡女愛的紅塵故事。他不想聽,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鉆,說書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樣,滿腦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間地,他心一動,一個念頭浮了上來:“我怎么就不能學學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為了秋香進華府,自己當然也能為了春好進雷府。若是實在進不去,那沒辦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進,那自己就必得試一試!
進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這份差事攪黃。那姨太太雖然是個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樣,但雷府里還有個身為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號叫什么,他說不上來,這些年來連番打仗,勝者為王,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將軍那個司令的尊姓大名,簡直記不過來。但張家田可以確定兩點:第一,這雷督理沒死,此刻確實是個活督理;第二,雷督理好像是一點也不老。
換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這么一想,張家田就徹底坐不住了。事不宜遲,他得想法子去!
(二)
張家田有個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來是在闊人家做奶媽子的,認得許多同行。于是張家田給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兩簍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紹給了雷府的李管家——該管家在當年還不是管家時,曾與侯四姑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見了面,還要眉來眼去地傳情。
雷府的門房正好缺個聽差,侯四姑不來說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個小子,侯四姑發了話,他樂得答應,做個人情。及至見了張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猶豫起來——他只是想添個小廝在門口,平時掃掃院子跑跑腿。讓眼前這個儀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這種雜活兒,怎么看都是埋沒了他。
“好。”他沉吟著說,“你先干著,將來……”
沒有后文,因為他不了解張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貿然地許大愿。張家田別有居心,也沒打算在雷府出人頭地,所以對著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裝傻充愣地也沒說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這天清晨在雷府大門內的長板凳上一坐,等著聽候差遣。
坐了半個時辰,他坐不住了,溜達到門外東張西望,又仔細端詳這雷府大門的氣派模樣。雷府門前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紅漆門柱,紅漆大門,門外左右各有一座門房,清晨陽光照射著那高墻頭上的碧綠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點點的輝煌。大門開著一扇閉著一扇,兩旁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衛兵像假人似的,紋絲不動,莫說表情,連眼珠子都不轉。張家田不是個鄉巴佬,可若不是這大門內的葉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絕沒有膽量站到這樣的兩扇大門前。眼角余光瞄著那兩個衛兵,他心里還是有些惴惴的,因為都知道大兵有槍,敢殺人。他平時在街上打架斗毆,誰都不怕,唯獨不愛招惹大兵,就是怕吃槍子兒。
“當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門口的這份威風,就夠嚇人的了。”
緊接著他又想:“這府里頭,又得是個什么樣兒呢?”
里頭當然又是一番溫柔富貴的景象,但因為和他實在是沒什么關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記著那富貴鄉里的葉春好,又怕人家對她不好,又怕人家對她太好,有心托人給她帶個信兒,又找不到相識的熟人。
無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門洞內的長椅上,聽身邊幾個老聽差扯淡,忽然有所預感似的一扭頭,就見一對美人相依著走來,其中一人梳著烏黑的齊耳短發,穿著白地淺灰柳條的旗袍,瞧著干干凈凈、斯斯文文的,正是葉春好,旁邊一人梳著兩條大辮子,卻是藍衣黑裙白絲襪,一派中學女生的模樣。
葉春好略微有一點近視,瞇著眼睛認清了張家田后,她一點也不避嫌,臉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樣,一邊快走過來,一邊喚道:“二哥?你是找我來了嗎?”
張家田見了葉春好的好模樣,卻是有點自慚形穢,強定了心神開玩笑:“不是,你再猜。”
葉春好搖了頭:“那我可猜不出了。”
當著身后那群虎視眈眈的老聽差,張家田不敢說實話,怕那幫人聽了,要笑話葉春好。向旁走了幾步避開了旁人的耳目,他小聲說道:“你一個人在外面謀事,我不放心。正好這兒招人使喚,我又閑著沒事,就過來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說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當個小孩兒看。可你是個自由慣了的人,如今干這個活計,不拘束得難受嗎?”
“我沒事兒。干活掙錢,不比在街上混強?你個姑娘家都知道要強,我是個男人,更得干點兒正經事,對不對?”
葉春好看著他,點了點頭,心里明知道他對自己有所圖謀,可是又不能不承認:他對自己也是真好。
這時,張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這兒就好了,要不然我還犯愁,不知道怎么給你捎信兒。你要是有什么難處,受了欺負,或者是讓人干活跑腿兒,都來找我,我給你干。”然后他對著那女學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葉春好轉身要走,臨走前對他小聲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學生。”
話音落下,她轉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邊,兩個人像一對姐妹一樣,繼續并肩走出去了。張家田看著她二人的背影,就覺著春好真干凈、真靈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帶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裝女學生,也不如春好的一個零頭。
所以,他也下了決心:非得盡快把春好帶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從大門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門回來。張家田眼巴巴地坐在門內等著春好回來,那長凳上仿佛長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邊一個名叫老吳的便抬頭看他:“你這是鬧痔瘡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還沒回來。”
“那個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親妹子。”
老吳笑起來:“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現在是三姨太太的寶貝,輪不著你惦記了。”
張家田和他相處一天,已經發現這人嘴敞舌長,此刻聽他話里有話,心中立刻一動:“她頂個先生的名兒,其實不過是多念了幾年書,其他什么都不懂,還是個丫頭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當寶貝啊!”
老吳聽了這話,依舊是搖頭嘿嘿發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張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門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張家田是新來的,理應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奮勇地愿意值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還非常地冷,他躲在門房里,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心想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還有膽子徹夜不歸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午夜,他半閉著眼睛坐在窗前,困得直向前栽。大門外的衛兵都換了一撥,朦朦朧朧地,他能聽到那幫大兵在抽煙卷扯閑篇兒。
“什么督理府。”他半夢半醒地低聲罵,“他媽的還不如個好窯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沒人管。這督理真他媽是個當活王八的料……”
可是沒等他罵完,大門外忽然響起了“咔咔”兩聲,十分地清脆響亮,震得他猛一抬頭。他懵里懵懂地推門往外走,寒冷夜風迎頭一吹,他立時清醒了個透,同時就見不知哪里來了一群士兵,兵分兩路地把那朱漆大門左右推開,而胡同口射來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識地向旁邊暗處一躲,這才看清原來那是一隊汽車拐了進來,車門踏板上均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可見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來了。
汽車前后有四五輛,都是烏黑锃亮的大汽車,絡繹地開進胡同,領頭一輛正好停在了大門的正前方。張家田又聽見了“咔咔”兩聲,這回覓聲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馬靴的衛兵在跺腳、立正、敬禮。而車門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機器似的退步側身打開車門,一串笑語傳了出來,正是學生裝束的三姨太太先從車中鉆了出來。
她先出來,緊接著轉身又從車內拽出了葉春好。她一邊帶著葉春好往里走,一邊笑談,講的都是這出戲怎么怎么好,那出戲怎么怎么壞,一陣風似的就把葉春好掇進了門去。
張家田站在暗處,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好在知道葉春好回來了,總算可以放一點心。領頭的大汽車敞著車門還停在那里沒有動,他眼看周圍沒有管事的,又仗著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向前走了幾步,伸了脖子歪著腦袋,想要借著汽車燈光,看看那大汽車里的裝飾布置。哪知就在這時,車內忽然又鉆出了一個人來。
他站在車門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里看,車里的人斜著身子邁出一條腿往外鉆,很偶然地也抬了頭。張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見這人穿著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風,沒戴帽子,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車燈光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張家田沒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窩微微地有點凹陷,顯出了筆直的高鼻梁。
車里那人下了汽車,作勢是要進門去,但后方跑來一名軍官,先是喊了一聲“大帥”,隨即湊到那人身邊,嘁嘁喳喳地耳語了一陣。那人歪頭靜靜聽著,同時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向了張家田——單是看,眼中、臉上一點感情都沒有。
張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經是覺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這么打量著,想躲又沒處躲,越發地不安。那軍官的一聲“大帥”,已經坐實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點都不老。
甚至稱得上是年輕。
(三)
清晨時分,張家田躺在仆人房內的床鋪上,蒙蒙眬眬地閉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興奮得很,死活睡不著覺。
他心里裝了兩個人,一個不用提,當然是葉春好;另一個是昨夜新添加進來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進門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幾眼——說“看”其實是不大準確的,那應該叫“審視”,仿佛他是個未落網的賊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梁山好漢的風骨,不是怯官的人,偶爾有點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沒帶槍,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兩只眼睛那么一審視,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樣,進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隱隱的羨慕。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這姓張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卻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飯,就是跑來當仆役。
“什么時候,我也坐坐汽車。”他那思緒是東一榔頭西一掃帚,在督理和汽車之間亂跳,但事實上是他既沒有看清楚督理,也沒有看清楚汽車。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產生無邊的想象,張家田心中亂紛紛的,躺了個魂夢顛倒。而與此同時,這世上另有一個人,心事和他幾乎是一模一樣,那人便是葉春好。
葉春好剛剛洗漱完了,慢慢地坐在鏡子前梳頭發,心里也裝著兩個人,一個是她自己,另一個是雷督理。
她的年紀的確是小,但幼稚歸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許是當初想念書而不可得的緣故,有個“女學生癖”,不但自己愛裝扮成個女學生,還愛在女學生多的場合流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認識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無路,糊里糊涂地便接受了對方的邀請,成了她的家庭教師。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為那三姨太太對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還另給她做了幾身春裝,若是出門游玩看戲,也一定要帶上她,其間一個子兒都不讓她花。她以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張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幫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過了一個多禮拜之后,她漸漸地感覺有些不對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著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廳或者戲園子里,她們開始經常遇見雷督理。偶然遇見一次,那沒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過了分。
遇見了不算,還要常常讓她挨著雷督理坐。她雖然是個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現在窮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沒有給雷督理當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地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誤以為自己想勾引他,那豈不是丟盡了臉?
幸好,據她所看,這套把戲自始至終都只是三姨太太一個人在耍,因為雷督理的態度始終是淡淡的,并沒有對她格外殷勤。
把頭發梳順了,她從面前的首飾盒子里揀了一枚小發夾。盒子里有好幾樣頭飾,都是三姨太太拿給她的值錢貨,也不說是給,也不說是借,只親親熱熱地送到她面前來,讓她別嫌棄、隨便用。她先前也歡喜地戴了幾樣,后來發覺三姨太太別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們這樣的人,不是最怕別的女子來爭寵嗎?怎么還肯主動介紹姑娘給她丈夫?”
緊接著她又想:“難不成,是她已經失了寵,所以想把我當個禮物送給雷督理,想要討好?她把我籠絡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寵愛,她當然也能跟著得些好處。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過我,繼續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這里,她臉上發燒,忽然覺著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種見色垂涎的人,否則自己怎么辦?自己有能力對抗一位督理大人嗎?事到如今,脫身的唯一法子,就是離了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處打聽過了,像她這樣的中學畢業生,又是女子,簡直沒有像樣的差事可以謀。平常一點的大學畢業生還閑在家里呢,何況她連中學都沒正經畢業。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飯吃,那么若是想活著,就只能去投靠張家田了。
張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飯,恐怕就要給他當媳婦了。可問題在于:她沒看上他。
她原來也常在胡同里看見他,印象不深,并且總覺得他不正經,是個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個大好人,可她感激歸感激,讓她因此以身相許,她是決計不甘心、也不肯的。這樣一算賬,那就還不能貿然地離了這里。這里吃穿是不用錢的,她住上三個月,就能攢下五六十塊錢呢!
她剛窮了幾個月,就知道了錢的好處,并且是刻骨銘心地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對小弟弟那樣好,小弟弟跟著他的親娘逃走前,卻一點口風都沒透給她。倒是錢更可靠,幾枚銀圓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從不騙她,也不棄她。
這樣一想,她定了主意:不能走。
春好所住的這間屋子,是三姨太太院內的一間廂房。她是無論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大不了白天再補一場午覺,但三姨太太就總要到中午才起床。三姨太太不起,她就沒有事做。清晨枯坐在房里,她忽見房內桌上放著三個大紅蘋果,便走去用手帕把那三個蘋果包起來,想要送給張家田吃。那蘋果實在是好得很,大得宛如小瓜,她用大手帕把蘋果包成了小包袱,拎著往前頭大門走。
雷府大得很,她走了好幾道回廊,又穿了好幾處院子,這才到了大門口,偏偏那張家田睡覺去了,又不在。
春好不好去男仆們睡覺的屋子里找人,又知道這幫聽差奸猾,自己若是把蘋果放下,很可能會被他們偷偷瓜分吃了。吃了倒也罷了,可是若被人說起來自己無故給門房聽差送水果吃,豈不是聽著古怪?
所以提著那三個蘋果,她悶悶地轉身打算往回走。今日是個大晴天,這樣早的時候,陽光便能曬出人的汗來。她為了避那驕陽,一路走得拐彎抹角,專找陰涼。快步跑過一小塊沒遮沒擋的空地,她眼見前方拐過去便是一道長廊,當即一個箭步躍了向前。
她沒想到那長廊里會忽然轉出一個人來。
一個箭步躍出去,她簡直是直撞進了對方的懷里,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三個蘋果骨碌碌地亂滾。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她抬了頭,驚魂未定:“大帥?”
她的手沒有找到廊柱,胳膊在空中慌亂地一掄,還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嚇了我一跳。”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躲開他這一扶:“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太冒失了。我……”
道歉的話沒說完,因為她瞧見雷督理蹲下來,從自己腳邊撿起了一個蘋果。從褲兜里抽出一條絲綢帕子,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把那蘋果擦了擦——擦到一半,他不擦了,把那蘋果給春好看:“摔壞了,不能吃了。”
春好也不知怎的,熱得面紅耳赤:“沒事的,只傷了那么一塊兒。”
說完這話,她想接了蘋果就走,然而雷督理收回手,沒有要給她的意思:“既然你喜歡吃這個,一會兒我讓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幾簍子。”
春好一聽這話,慌忙擺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喜歡吃,這是我拿去送人的。”
雷督理一聽這話,倒像是來了興致:“送誰?”
春好不想瞞人,坦白承認:“我有個鄰居家的二哥,新近到了這府上當聽差,就在前頭大門那兒。我剛才想去瞧瞧他,沒什么可帶的,正好屋子里有蘋果,我就包了幾個。可是他昨夜值了夜,早上睡覺去了,我沒找到他的人,就把蘋果又帶了回來——并不是我喜歡吃。”
雷督理抬頭想了想,忽然問道:“昨夜我回家時,看家里多了個生人,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子,是不是你二哥?”
春好連忙抬手向上比畫了一個高度:“是不是挺高的,還有點瘦?那就是他了。”
雷督理點了點頭:“你那個二哥,瞧著也有幾分聰明相,讓他打雜、跑腿、看大門,有點浪費。”
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這樣私下談話,先前本以為他是個目空一切的軍閥,沒想到他其實竟是這樣地溫和。他冷淡時,她也冷淡;他一溫和,她反倒有點手足無措。抬手把鬢邊一縷短發掖到耳后,她微笑答道:“二哥那人很好,是個熱心腸。”
雷督理又一點頭,然后說道:“我還有事,你也回去吧!”
春好答應一聲,轉身走回廊下空地上,把另兩個蘋果找到重新包了起來,余下那個在雷督理的手里,她沒好意思要,雷督理也沒想起來給她。對著雷督理微微一鞠躬,她走進了長廊里,走了幾步之后,她忍不住回了頭,正看見雷督理在長廊盡頭拐了彎,那背影筆直的,倒是真有幾分軍人的勁兒。
“他年紀不大,相貌稱得上英俊,穿起西裝來,也很摩登洋派,一點也沒有軍閥武人的粗魯相,還握著一省的兵權,是個有權有勢的大人物——”
她想起了報紙上最近登的新聞,心中很是疑惑:“那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一定要和他離婚呢?”
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瑪麗馮,出身于外交世家,是個中英混血兒,據說是非常地美,但是葉春好沒見過她,她和雷督理鬧了一年多的離婚,早搬回娘家去了。雷督理固然有權有勢,但瑪麗馮卻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