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惜了
書名: 雙驕:士為知己作者名: 尼羅本章字數: 11212字更新時間: 2017-08-28 10:24:26
葉春好此刻已經無力思考,只能是憑著本能,擠出了聲音回答:“大帥,您忘了嗎?我告訴過您的,我不嫁人,誰也不嫁。”雷督理聽了這話,微微地一皺眉頭,然后他用力攥了攥葉春好的手:“可惜了。”
(一)
興許是夜里精神太過緊張的緣故,葉春好第二天休息到了傍晚時分,依然是累。站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她見林子楓也從樓內溜達出來了,便微笑著打了招呼,又道:“林先生明明比我忙碌得多,可是一點疲態也不見,我只忙了昨天一天,今天就累得沒法子做事了。”
林子楓穿著一身淺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高高瘦瘦的,有點蕭瑟氣,是個摩登文人的姿態。他慢條斯理地走到了她面前,仿佛是也想微笑,但臉上的肌肉受了損傷,不受控制,所以只扯了扯嘴角:“并不是總這樣忙,況且我也習慣了。”
葉春好想,在這官場之中,林子楓就算是自己的前輩了,自己雖然是雷督理提拔上來的,但對待前輩,也要表示幾分恭敬才好,所以便笑著恭維了一句:“您是勤謹慣了的人,所以不覺怎樣。”
林子楓抬手一扶眼鏡:“大帥這樣看重我,我怎么敢不勤謹。”
葉春好聽到這里,忽然生出了疑問:“大帥身邊還有其他的秘書嗎?總不會是只有你我兩個人吧?”
林子楓大概是覺得她這話很好笑,所以皮笑肉不笑地又一抿嘴:“做秘書的,單有一個秘書處,里頭人多著呢。不過那種魚龍混雜的隊伍,也只能發發公文罷了,真正的要緊事情,大帥能交給他們去辦嗎?”
葉春好試著又問:“秘書處……那我算是秘書處的人,還是大帥的私人秘書?”
林子楓答道:“你的名字是掛在秘書處的,每月的薪水,也是到秘書處領。不過大帥對你另眼看待,你不必管那些所謂同事,只要按大帥的吩咐做事就是了。”
葉春好這回明白了,剛要繼續說話,哪知院子外氣喘吁吁地跑來一名青年,這青年她認識,乃是林子楓的一名手下,大名不詳,旁人都只喊他小劉。小劉直奔向林子楓,開口便道:“林秘書,馮家那邊看了今天的報紙,急了,剛對咱們下了最后通牒,說是大帥再不依從太太的要求,太太就要上法院起訴離婚了!”
林子楓一皺眉毛:“事到如今,她還算是哪門子的太太!”
說到這里,他停了停,又問:“那幾個偵探都出去好幾天了,得了什么結果沒有?”
小劉從懷里掏出一張信封送了過來,葉春好放眼望去,就見林子楓從信封中抽出一沓照片,那照片上全是影影綽綽的人影子,其中主要的人物,依稀可見是一男一女。林子楓把照片一張一張地看了,看到最后,問小劉道:“就是這些?”
小劉苦著臉答道:“太太——哦不,那個姓馮的女人,平時并不大出門,這還是那幾個偵探在馮家門口埋伏了幾天幾夜,費了牛勁才照下來的。”
林子楓看著照片,半晌不語。葉春好試探著說道:“這樣的照片,怕是不大有說服力啊。”
林子楓用照片在臉旁扇了扇風:“可不是。”
他說這三個字時,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思考對策,而葉春好陪著他想了一會兒,忽然說道:“從法律的角度講,這樣的照片,拿去做——做那個的證據,怕是不行。可大帥本就不想把這事鬧上法庭,所以,您看,我們現在能不能向馮女士攤個牌,想法子讓馮女士知難而退呢?”
林子楓搖了搖頭:“敢和咱們大帥鬧離婚的女人,你還指望她會知難而退?”
葉春好遲疑著笑道:“先前雙方總是一個敵對的姿態,這回我們換個法子,和她好好地商量一次呢?”
林子楓從鼻子里呼出兩道涼氣:“你不要妄想了。那個女人,不可救藥。”
葉春好仔細觀察著林子楓的言談舉止,就覺得這人不是個好脾氣的,且對瑪麗馮意見極大,他對瑪麗馮的評語,怕是不會十分準確。
“要不然,我去馮家試試?”她微笑著堅持說道,“橫豎我是一個女子,大不了被她拒之門外,她總不至于打我一頓。”
林子楓扭頭看了她一眼:“你去?”
“我去。”
林子楓收回目光轉向前方:“那你就去吧!”
葉春好熬了個夜。
她伏案寫了一篇草稿,把自己該對瑪麗馮說的話整理一番,列了個提綱,寫到大半夜也不困,因為明天要去見瑪麗馮,她心里慌慌的,又有些興奮。她不肯承認自己對雷督理的私人生活很好奇,可確實是非常地想看看瑪麗馮是何方神圣。
到了翌日下午,她約莫著瑪麗馮再懶也該起床了,便準備充分,乘坐招待所里的汽車出發前往了英租界。她沒有事先和馮家通電話,生怕馮家恨透了雷督理這邊的人,完全拒絕這次會面。按照地址找到了馮家,她下了汽車,就見這馮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館,黑漆雕花的鐵柵欄門緊閉著,門外安裝了一個電鈴。
她右手提著一個小皮包,左手摸了摸頭發,撣了撣衣襟,自覺著是很利落了,這才摁響了電鈴。公館樓內很快就出來了一名中國老媽子,扯著大嗓門問道:“誰呀?”
葉春好站在大門外,且不回答,等老媽子走進了,她才斯斯文文地答道:“我是密斯馮的朋友,剛到天津,特地來拜訪她的。”
那老媽子上下將葉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純粹就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兒,且稱自家小姐為“密斯馮”,可見她們大概是早就認識。打開大門請葉春好進了來,老媽子一點都沒懷疑,領著她就進了樓內客廳里,又道:“您請坐坐,我這就叫我們小姐來。”
葉春好坐在馮家的客廳里,只見廳內雖然陳設豪華,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光線暗淡,壁爐臺旁立著一尊維納斯雕像,雪白得像個鬼。
就在這時,一個披著曳地長衣的蓬頭女子,走了進來。
葉春好連忙站了起來,就見這女子的長衣其實是一件睡袍,睡袍松松垮垮地系了,越發顯得她腰肢瘦削,細可折斷;再往上看,她發現自己即便是這時候來,還是來早了,因為對方那滿頭鬈發蓬得一個頭有兩個大,明顯是還沒有梳洗過,這么一大團鬈發簇擁著一張巴掌大的面孔,越發顯得臉小。這張蒼白的小臉上,有著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濃濃地翻翹著,襯得她那綠眼珠子顏色淺淡,像是假的。
葉春好一眼不眨地緊盯著她看,她見了葉春好,則是一怔,開口問道:“你是誰?”
她那精致的面孔,像是洋娃娃長大了的模樣,可聲音卻粗啞,是個老煙槍的喉嚨,聽得葉春好一驚:“請問,您是馮女士吧?”
瑪麗馮把兩只手插進睡袍口袋里,重問了一遍:“你是誰?”
葉春好答道:“我姓葉,名叫葉春好。是省公署秘書處的一名秘書——”
她只說到這里,瑪麗馮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鳴派你來的?”
葉春好連忙搖頭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來的。實不相瞞,馮女士和雷大帥離婚一事,是我近來進入秘書處之后,才得知的。馮女士這邊,和雷大帥那邊,先是互相僵持,后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我自己想著,繼續這樣斗爭下去,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就私自地跑了來,想和馮女士商量個法子——您放心,雖然我只是個小人物,但大帥那邊的林子楓秘書,對我還是信任的,他肯讓我來,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地談一談。”
瑪麗馮聽了這話,面無表情:“林子楓?這小子還沒死?”
然后她一轉身,走到沙發前坐了下來。轉身之際,葉春好看見她那絲綢睡袍上染著幾塊黑褐色的干涸血跡,從位置判斷,似乎是經血。
瑪麗馮一屁股坐下去,伸手從茶幾上的煙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煙,那手簡直就是指骨上面繃著一層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細枝。用這樣爪子似的手把香煙送入口中,她熟練地拿起火柴劃火點煙,棱角分明的蒼白嘴唇圓圓地嘬起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長長地向外呼氣,看著正是“七竅生煙”。
噴云吐霧地望著葉春好,瑪麗馮冷笑一聲:“雷一鳴現在花樣翻新,又玩起女秘書來了?”
葉春好并不爭辯,只說:“現在,您與大帥兩邊的態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況,您與大帥大概要先打一場輿論戰,然后再鬧上法庭,輿論戰這邊,大帥已經是先下手為強了,您現在再反擊,已經是落了下風。但大帥很重名譽,絕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鬧離婚,在這一點上,大帥又落了下風。”
瑪麗馮不耐煩地問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葉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斗下去,對雙方都是沒有好處的。”
瑪麗馮將一根香煙吸到了頭,又續上了一根:“不斗?可以,讓雷一鳴拿贍養費給我。”
“贍養費自然是應該付的,只是這個數目——”
“一百萬對雷一鳴來講,根本不算什么。”
葉春好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聲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帥有多少錢,不過我想,像他那樣大的官兒,也應該拿得出一百萬來。馮女士,恕我冒昧地問一句,先前您和大帥還相愛的時候,他對您是吝嗇的人嗎?”
瑪麗馮抬眼盯著騰騰的煙霧,窄窄的鼻孔神經質地翕動:“鬼才愛他!”
葉春好又道:“我想你們一定是相愛過的,我仿佛聽雷家的人說,您當年和大帥還是青梅竹馬——”
“放屁!”瑪麗馮把香煙往地下狠狠一擲,瞪圓了綠眼睛罵道,“他算個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和我青梅竹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騙!他的英國朋友、美國朋友,都是我給他介紹的!沒有我,他只是個沒見識沒前途的鄉巴佬!”
說到這里,她那蓬頭亂發的腦袋一顫一顫,兩只手緊抓著睡袍袍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很高。葉春好看出來這人真是氣急了——她怎么單是說起雷督理那個人,便能激動成這個樣子?
葉春好本是來對付瑪麗馮的,可見了這副情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陣不忍。起身走到瑪麗馮身邊坐下了,她抬手用力撫摩她的后背,像是要用蠻力讓她放松下來,隔著薄薄的睡袍,她摸到了兩排洗衣板似的骨頭。
瑪麗馮哆嗦了一陣,掙扎著又道:“我越是對他好,他越貪婪,他越不足!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我真是瞎了眼!我千挑萬選,結果嫁了個魔鬼!”
說到這里,她閉上眼睛晃了晃,喃喃又道:“若不是我母親還在倫敦等我,我就和他一起死……你也不用假惺惺了,我明白地告訴你,我沒錢了,我要錢養我和我母親!名譽我不在乎,說我是交際花也好,說我人盡可夫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錢。”
葉春好一手攥著她的手臂,一手停在她的后背上,一時間怔怔的,熬夜打的草稿全沒用了,皮包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也不必拿出來了。
她不能再誘惑瑪麗馮和自己談判了——她看得出,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度的刺激,是不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的。
瑪麗馮也許不是壞女人。
(二)
葉春好離開馮公館,沒回招待所,而是直接來見了雷督理。
雷督理辦完了軍務,正打算回北京,見她來了,便問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他這話是在樓下大客廳里說的,說話時,他陷在柔軟的大沙發里,兩只腳向前架在茶幾上,是個非常慵懶的姿態。葉春好素來認為他是個可親的人,但今天在見了瑪麗馮之后,她忽然有點不敢靠近他了。
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大帥……”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極力保持著和顏悅色,“我今天去見了馮女士。”
懶洋洋的雷督理一轉臉,望向了她:“嗯?”
葉春好感覺他此刻是目光如炬,燒得自己面紅耳赤:“我想,我們又想和馮女士講和,又對馮女士一味使用威脅手段,是……是不大對的,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馮家,和馮女士談了談。”
雷督理收回目光,垂下眼簾:“嗯。”
葉春好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道:“大帥就給馮女士一百萬贍養費吧!”
雷督理當即一抬頭一瞪眼:“嗯?”
葉春好被他這么一瞪,真是怕了,可話已經說到了這里,打退堂鼓會更不像話。
“馮女士現在憔悴得不得了,說話也是顛三倒四的,看著十分可憐,而且……而且精神好像也有點不大正常了。她說她如今已經沒有什么錢,親人只剩了一個母親在英國,也很拮據。只要大帥肯給她贍養費,她便即刻去英國找她母親去。一百萬對于普通人來講,自然是個天文數字,可大帥并不是個普通人,想必是拿得出來的——”
“我拿得出來,就活該受她的勒索?”
葉春好垂下頭,喃喃說道:“我本也以為馮女士是趁機勒索,可這回見了她,只覺得她很……很……”
雷督理問道:“很什么?”
葉春好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個最合適的詞:“很絕望。”
雷督理哼了一聲,望著前方的玻璃窗說道:“你個吃里爬外的丫頭片子!”
葉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忽聽自己變成了丫頭片子,忍不住微微一笑,笑過之后,她倒是增添了幾分勇氣:“大帥其實也是在賭氣吧?可是我想,無論馮女士后來怎樣,起初您和她結婚時,應該對她總是有感情的。您就只看當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拿錢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這件事情了結了,您騰出精神來,干什么大事不好呢?”
雷督理默然無語,片刻之后,忽然抬頭問她:“你這么為她說話,她是不是給了你什么好處?”
這話簡直有點無理取鬧,問得葉春好無言以對,笑都只能苦笑。雷督理看了她這無奈的樣子,便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歪著腦袋說道:“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難保她將來不會再跟我故技重施。”
“當然不能就這么直接地把贍養費給她,雙方總要先簽一份協議,把將來的事情約定好才行。”
雷督理放下雙腳站起身,繞著茶幾踱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葉春好面前。窗外暮色蒼茫,晚霞潑了雷督理半身火紅。
“你說得對。”他對著葉春好笑了一下,“我是在賭氣,這氣賭得也沒什么意思。”
葉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如今他這么一笑,眉目溫柔,又恢復成了她心中那個和藹的雷督理,她那懼意也就消散了許多。
“那……”她含笑看著雷督理,不由自主地想要哄他,“不賭氣了,行不行?”
雷督理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移開目光盯著地面,沒說話,只點了一下頭。
這動作讓他像個鬧別扭的、不服氣的大男孩子,于是葉春好一瞬間老了二三十歲,甚至對他產生了幾分母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瞬間過后,她就清醒過來了。
“去辦吧!”雷督理對她說,“辦好了有賞。”
葉春好想問一句“辦得不好呢?”,強忍著沒問,怕雷督理誤以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罵俏。
雷督理這時又道:“我明天先走,你留下辦事,辦完了再回家。”
葉春好聽到“回家”兩個字,心中又生出了奇異的感觸——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說話遣詞就是這種風格,還是他憐愛自己、真待自己好。
“好。”她低聲說道,“那我走了。”
“你在招待所里,住得習慣嗎?”
“習慣,那兒的屋子挺好的。”
“我說的不是屋子,是那個地方人多眼雜,誰都能去。你要是嫌亂,可以搬到我這里來。明天我走了,你住過來,也不必怕人說閑話。”
葉春好笑著搖頭,就覺得胸中一團溫暖,四肢百骸都有了熱源,冷也不怕了,累也不怕了。
這一回,她心滿意足:“大帥,我走了。”
葉春好迎著晚風出了樓門,像是重新變回了中學女生——女生們穿著及膝裙子和矮跟鞋子,裙擺在風中飄蕩,高談闊論、大說大笑、想走便走,想跑便跑。一大步跳下三層臺階,她落到了水泥地上。有人斜刺里跑了出來,大喊一聲:“春好!”
她扭過頭,瞧見了個寬肩長腿的高個子軍官,原地站穩愣了一下,她隨即從軍帽帽檐的陰影下,看清了對方的面孔。
“呀!”她這回可真是驚訝了,“二哥?”
張家田抬手摘下軍帽,對著她笑嘻嘻。上午他告了個假,專門去外國理發館剃了個頭。洋毛子理發匠大概是手指頭鑲了金,剃個頭竟然要五塊錢!五塊就五塊,他身為雷大帥的衛隊長,還花不起這五塊錢嗎?
洋毛子把張家田的兩鬢剃得發青,上面的頭發偏分梳開,用發蠟打理得有型有款。張家田有了這個價值五塊錢的發型,又把新軍裝一穿,攬鏡自照,自己都覺著自己帥。這么好的模樣,當然得讓葉春好瞧瞧。葉春好今晚若是不來,他明天就要親自跑去找她了。
葉春好早就知道張家田是個英俊人物,可沒想到他打扮起來,竟會這么漂亮:“二哥,你這是改行當兵了?”
張家田側過臉,抬手一撣肩章:“當兵?大兵誰當啊,咱要當就當衛隊長!”
“真的假的?衛隊長?”
“大帥就在樓里呢,我要是假的,敢穿著衛隊長的衣服跑出來嗎?”說到這里,他彎腰湊到葉春好耳邊,小聲說道,“大帥好像看我特別順眼。”
葉春好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但心里很為張家田高興:“二哥,你好好干,我看你是要有大出息了。”
張家田樂不可支:“我知道。前頭那個不好好干,讓大帥給斃了,我親眼看著的,還敢不怕?”隨即他換了話題,“春好,明天回了北京,我晚上帶你看電影去,好不好?”
“明天你能走,我不能走。”葉春好笑道,“我這邊的事情還沒辦完呢。等我辦完回北京了,我再好好地祝賀你。”
張家田一聽這話,興致立刻落了一千多丈,不過,他想,春好跟著林子楓辦事,應該不會鬧出什么桃色新聞來,因為林子楓破了相呀!目光轉向葉春好,他看她臉上一點脂粉都沒有,天生多美,就是多美。
葉春好也笑瞇瞇地看著張家田,心想二哥這回升了官,今非昔比,娶個好姑娘不成問題,大概就不會心心念念地只想著自己了。他若是移情別戀,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
葉春好在天津又耽擱了一個禮拜,這才和林子楓回了北京。
這一個禮拜里,她把雷、馮二人的離婚一事處理了個干凈利索。離婚啟事并沒有上新聞報紙,但是雙方共同簽了離婚協議,那協議是她和幾名律師共同擬的,一點漏洞都沒有。雷督理把印章留給了林子楓,等瑪麗馮在協議上親筆簽了名字之后,林子楓取出印章,也鄭而重之地印上了雷督理的大名。
之后的種種手續,又花費了她幾天的時間,等到她陪著瑪麗馮到花旗銀行兌了那張一百萬元的支票之后,瑪麗馮已經肯把她當個好人來看待。但她倒是并沒有拉攏瑪麗馮的意思,瑪麗馮得了巨款,即刻就要往英國去了,自己拉攏她做什么?
她純粹只是覺得瑪麗馮可憐。瑪麗馮出門時也還勉強打扮著,一張小巴掌臉抹得粉白黛綠,越發顯得像是精神病人,濃烈香水掩蓋著她身上的臭氣,從她那油膩的鬈發上看,她定是好一陣子沒洗過澡了。
離開天津之前,她來到馮公館,向瑪麗馮告別:“我要回北京了,將來怕是沒有再見的機會。你多保重吧。”
瑪麗馮看著她,眼神空洞,只說:“好。”
葉春好向她笑了笑,自覺著大功告成,轉身要走,哪知瑪麗馮忽然說道:“好姑娘,你可別受了他的騙。”
葉春好一愣:“我受誰的騙?”
瑪麗馮怔怔地看著她:“雷一鳴。”
葉春好知道她視雷督理為死敵,所以也不爭辯,順著她說話:“嗯,我記住了。”
瑪麗馮這回沒話講了,葉春好趁機離開馮公館,匆匆趕回了招待所。林子楓預備趕乘下午的特快列車回京,葉春好回來時,他正坐在汽車里等著她。葉春好知道自己這是耽誤人家出發了,心里很不過意,上了汽車之后,賠著笑臉向林子楓搭訕道:“讓您久等了,都怪我沒看時間,回來得晚了。”
林子楓大模大樣地坐在座位上,說道:“沒什么,趕得上。又去馮家了?”
葉春好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嗯。”
林子楓淡淡地一笑:“到底都是女人,同命相憐,有話可說。”
葉春好依舊是微笑著,沒吭聲,心里卻是不愛聽這話。她怎么就和瑪麗馮“同命相憐”了?自從頂了這個秘書的名,她哪天不是勤勤懇懇地做事?難道只因為她是個女子,林子楓就認定了她是憑著色相高攀上來,并且遲早有一天會像瑪麗馮一樣淪為棄婦嗎?
這話不只是不好聽,簡直就有點詛咒的意味了。
葉春好想到這里,臉上那笑容一閃一閃的,閃著閃著便消失了,成了一張粉妝玉砌的冷臉。
(三)
葉春好與林子楓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時分,并不算晚。火車站外停著林子楓的汽車,林子楓招呼葉春好上汽車,先把她送去了雷府。葉春好心想他這行為倒還算是有點紳士風度,哪知道他跟著葉春好一起下車進門,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葉春好這才明白過來——他哪里是專為了送自己,他要趕在自己的前頭見到雷督理,把這些天的工作好好匯報一番。可是瑪麗馮對他厭惡至極,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瑪麗馮談判,若是沒有自己從中調停,瑪麗馮怎么可能乖乖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葉春好自知不該和前輩爭鋒,但心里還是怪不得勁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個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這時候絕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臉換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壺熱茶。
這里的茶葉都是上好的,她品著那熱茶的香味,心緒漸漸平定下來,可就在這時,有人一掀門簾進了來:“春好?”
她扭頭一瞧,連忙站了起來:“二哥。”
張家田今天沒穿軍裝,換了一身黑色褲褂,褲褂都是絲綢的,閃著暗暗的光澤,越發襯得他白皙英俊。葉春好見他穿了這樣又新又好的衣服過來,便不能視若無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氣派。”
張家田被她夸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瞧著還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來請你看電影啊!”
葉春好拉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下午剛坐了幾個小時的火車,現在實在是累得很。況且北京的電影院,這一陣子也都沒有什么新片子。二哥要是真心想請我看電影,不如再等幾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張家田啞口無言,因為葉春好確實是剛坐了小半天的火車回京,叫累是理所當然。他進退不得地僵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舍不得走。抬頭環顧房內的陳設,他忽然說道:“你這屋子里也太素了,后門口那兒天天有賣花的來,往后我天天讓人給你送一束花。”
葉春好聽到這里,忍不住了:“二哥,你別在這上頭為我破費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歡,從她那兒要幾盆月季、茉莉回來,也是一樣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那可不一樣。”張家田答道,“況且這算什么破費,一束花值幾個錢。”
葉春好聽了這話,越發地有話要講:“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賺的薪水,應該是很可觀了吧?”
張家田一聽這話,立刻來了精神頭:“可不是!說起這個,我正有事情要拜托你——你知道我手松,是個攢不住錢的,所以將來每個月發了錢,我留點兒零花,剩下的你幫我存著吧!”
葉春好本是想勸他儉省儲蓄,萬沒想到他這樣不見外,連忙擺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這樣的道理。我方才問你那話,是要讓你積攢些錢,別有多少花多少。”
張家田聽了,不由得心中一熱:“我知道。你勸我的話,我一定聽。”
“我這都是好話,錢來得越容易,花著越不心疼,糊里糊涂地就全光了。”
張家田連連點頭——多少年沒人這么教訓管束過他了。他淘氣歸淘氣,可并不是不懂好歹的人,葉春好這一番話,他承認,真的都是“好話”。
“春好……”他像是被順毛摩挲軟了的猛獸,服服帖帖地對著她傻笑,“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遠,都聽你的。”
葉春好后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回去,我好早點休息,你聽不聽呢?”
張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個很標準的軍禮:“是!”
葉春好強打精神送走了張家田,回來之后躺在床上悶悶地想:張家田自從當了衛隊長,整個人像是被打磨過了一樣,腰桿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談清楚、行走如風,把先前那種憊懶無賴的痞子氣褪去了大半。這當然都要歸功于他。
他,自然是雷督理。
但她還是無法對張家田動心。
細想起來,她對張家田也沒有惡感,也滿心地盼著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興。可她對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為止了,無論如何不能更進一步。
“應該對他把話說明白了。”她想,“現在正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我這時候說了,他大概也不至于很難過,興許扭頭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這個念頭一出,她覺著十分地對,心情也因此又平靜了。
一夜好睡過后,葉春好起了來,因為沒人找她,所以她便帶了一套換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來。
三姨太太有一間專門的洗澡屋子,屋子里有浴缸和冷熱水管,四壁貼著雪白的瓷磚,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潔凈舒服。她進了那洗澡屋子里,自己擰開水龍頭放起熱水,又對著墻上的金邊大玻璃鏡照了照。
照過之后,她寬衣解帶,然后又抬頭看了看鏡子。
鏡中的人雪白赤裸,身體線條起伏流暢,小腹平坦,雙腿修長,腰身細瘦出了隱約的肋骨形狀。一種異樣的滋味從心底泛了上來,說不清道不明,只讓她猛地一扭頭,仿佛鏡中的身體不堪入目,須得立刻逃入熱水中才好。
頭臉身體沉入熱水,她閉著氣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無可忍地起身露頭,呼呼地喘了幾口粗氣。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簾,看見了胸前兩只玲瓏飽滿的乳房,乳頭是緊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地含苞待放。
這一刻,她也覺得自己像花。
花朵的繁華,總是短暫,不如自開自謝,落得干凈。
葉春好洗過了澡,出來看三姨太太還熟睡著沒有醒,就自顧自地回去了。
她捧著一本小說混到了下午,見陽光不很烈,便出門順著那回廊散步,不知不覺地,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書房”門口。
她察覺了,便轉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這時,書房樓內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楓。雷督理看見了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一會兒去俱樂部找我。”
說完這話,他就大步流星地繼續往遠走了。葉春好摸不清頭腦,又不便追上去問,心里就想:“我怎么去呢?我去了,又怎么找你呢?”
她的問題,目前都是無解,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里,她看著鐘表計算時間——問題又來了,那個“一會兒”,又是多久呢?
在屋子里坐了兩個小時,她吃了些點心,又喝飽了茶水,便提著個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門。胡同口就有洋車,她揀了一輛干凈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樂部。
俱樂部是好找的,俱樂部的門房問清了她的身份之后,也沒阻攔。她探險似的跨過門檻進了來,每拐一個彎,都要事先看好方向。這俱樂部的本質,她也稍微知道點兒:從吃喝玩樂的設施來看,這里的確是個俱樂部;但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雷督理也常在這里招待他的朋友和敵人,和公署軍部相比,這里倒更像是雷督理的辦公處。
尋尋覓覓地找到了上次舉辦舞會的那座洋樓,她進了去。一樓打掃得干干凈凈的,但是沒人,于是她繼續上了二樓,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那副官見了她,很恭敬地喚了一聲“葉小姐”。葉春好如同見了救命星,連忙問道:“請問,大帥在哪兒呢?”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帥在樓上的球房里,葉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葉春好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
繼續向上走到三樓,她在樓梯口看見了白雪峰,越發確定自己是抵達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見她便說道:“來得正好,大帥在球房里呢。”
葉春好汗涔涔地向他一笑,然后跟著他穿過走廊,進了一間大屋子里。這屋中垂著曳地的紅絲絨窗簾,全憑兩盞大吊燈照明。燈下并排擺著兩張綠絨面大方桌,桌上滾著些五顏六色的圓球。
葉春好知道這種球叫作臺球,知道而已,從未玩過。抬眼再看,她看到了球案旁的雷督理。
雷督理穿著灰馬褲白襯衫,單手扶著一根球桿。見她來了,他把球桿往案子上一扔,然后對著她一招手:“過來。”
葉春好走了過去:“大帥不必為我耽誤打球,有什么話,吩咐就好。”
雷督理搖搖頭,走到這球房角落處的一把沙發椅上坐了下來,那沙發椅前放著矮凳,正好讓他可以把兩條腿架上去。
“不玩了。”他很舒服地仰靠在沙發里,“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剛打了一盤,就累了。”隨即他一指旁邊的沙發椅,“你也坐。”
葉春好坐下來,就覺著這球房又暗又靜,人在這里坐著,就像坐在了夜里一樣。一名仆役端著托盤走過來,往兩個人中間的小圓桌上放了兩杯冰鎮汽水,然后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球房里忽然間沒了旁人,房門雖然開著,可也只看見副官和衛士在門外走廊里站崗。她這里暗而靜,與走廊里那個明亮的、人影憧憧的世界之間,似乎隔了十萬八千里。
雷督理半晌沒說話,只端了一杯涼汽水慢慢地喝。葉春好等了一會兒,見他總不言語,便端起玻璃杯,也抿了一口汽水。
然后在滿口清涼的橘子甜味中,她小聲開了口:“大帥叫我過來,是有話要問嗎?”
雷督理放下杯子,扭頭看她:“你這一趟為我辦事,辛苦了。”
葉春好略微地有點驚訝,盯著手中的玻璃杯說道:“大帥說笑了,這不是我分內的事情嗎?”
“分內不假,但你若是偷懶,我也拿你沒辦法。”
葉春好笑了:“怎么會沒辦法呢,您一生氣,把我開除了,這不就是個辦法?”
“都開除了,誰給我辦事呢?”
“哪能都開除了,總有忠心耿耿的。”
“誰?”
葉春好被這話問得一頓,搖了搖頭:“這我不知道……林秘書算是一個吧!”
雷督理盯著她:“你呢?你算不算?”
葉春好覺出了雷督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有熱度的,灼得她半邊面頰發燙:“我想,我也算是一個。”
“別打馬虎眼,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你給我個痛快話。”
葉春好轉過臉,迎著他的目光一點頭:“我算。”
雷督理笑了,隔著小圓桌伸過手來,他順著葉春好的胳膊往下找,一把找到她的手握了住。葉春好猝不及防地一哆嗦,在暗中,她聽見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
一手端著玻璃杯,一手被雷督理握著,雷督理的手溫暖柔軟,包裹著她的冰冷堅硬。她覺得自己這只手像是已然僵住,也像是正在融化,總而言之,不聽使喚,不是她的了。她需得使出天大的力氣,才能把它從雷督理的手中抽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雷督理低聲說了話:“你是好的,我知道。”
她不動了,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神情幾乎就是在哀求。
雷督理側身靠上了小圓桌,距離她更近了:“就因為你是個好的,所以我高看你一眼,格外尊重你的意見。”
葉春好看著他,不是不說話,是喉嚨發緊,說不出聲音來。
雷督理問她:“正房太太的位置空下來了,你肯不肯?”
葉春好此刻已經無力思考,只能是憑著本能,擠出了聲音回答:“大帥,您忘了嗎?我告訴過您的,我不嫁人,誰也不嫁。”
雷督理聽了這話,微微地一皺眉頭。
然后他用力攥了攥葉春好的手:“可惜了。”
葉春好只覺手上一涼,是雷督理松手放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