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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秘書

葉春好僵硬著上半身,只當自己耳畔沒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無非是受幾句非議;女子立志不嫁,則是成了胡說八道的笑話,甚至人家連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個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樣。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個男人。”

(一)

新的舞曲響起來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軍裝從他的肩頭上滑落下來。回頭對著葉春好伸出了一只手,他居高臨下,以一種傲慢無禮的姿態,做出了邀請。

但葉春好此刻心亂如麻,只看見了眼前他的手,沒有看見他的整個人。

把手交給了雷督理,她起身隨著他繞過茶幾,走出了帷幕。跳舞廳內的燈光正在閃爍旋轉,她隨著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著她的腰,那手冰涼柔軟,貼著她握著她,讓她生平第一次覺出了自己的玲瓏纖細。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著薄薄的一層襯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動,因為一動,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掃過雷督理的臉,她輕聲問道:“您怎么一直看著我?”

雷督理低頭向她一笑,然后說道:“你這人有個好處,就是臨陣不亂,有點大將之風。”

葉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贊美,但雷督理這句話格外地受聽,讓她忍不住扭開臉,也微笑了:“就算大帥是當笑話說著玩的,我也不敢當。”

雷督理摟著她轉了一個圈:“你要是個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給你個前程。”

葉春好慢慢收斂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過我這個俱樂部里,來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個了就告訴我,我給你做媒。”

葉春好最不愛聽這個話,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么?”

“我能自立。縱然是不給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師了,我也會設法另謀職業糊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葉春好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著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為了愛情,就是為了金錢。愛情只不過是感情的一時沖動,縹緲無常,我不需要;讓我為了金錢犧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愿意。”

雷督理聽到這里,像個父親似的,抬手一撫她的頭發:“張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嗎?”

這一撫,很溫柔,讓葉春好險些打了個冷戰。在這一刻,她忽然有了動物性,像是小貓小狗,毛發悚立,手掌拂過,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頭的那只手蜷握起來,她忽然有點不敢再觸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靜:“二哥以為我在說孩子話,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輕耳語:“我也不信。”

葉春好僵硬著上半身,只當自己耳畔沒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無非是受幾句非議;女子立志不嫁,則是成了胡說八道的笑話,甚至人家連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個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樣。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個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聲:“我成全你。”

葉春好剛要問他怎么“成全”自己,然而這時一曲終了,雷督理放開了她,轉身對著旁人說話去了。

夜深之時,葉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車,回了雷府。

她悄悄地溜回了房內休息,生怕三姨太太會來盤問自己。躺在被窩里,她還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這回真是開了眼界了,原來那俱樂部大得很,跳舞廳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個部分而已。世間竟有這樣的繁華境界,可憐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窺見。

“只要我愿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夠成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總是要受寵的,俱樂部那種繁華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時候還要穿上最華麗的衣服,艷壓群芳,大出風頭。

過一陣子,受寵的時候過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樣,分得一個小院子住著,盼皇帝臨幸似的盼著雷督理來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爾也能如愿以償,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來了,上房的門窗便要暫時關閉一個小時。都知道他們在里面在干什么,雷督理干完就走,仿佛專是來解手的,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間茅廁。

想到這里,葉春好咬了牙——這樣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點更真切的、更踏實的東西來傍身。

一夜過后,葉春好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畢之后,還在呆呆地犯困。

然而白雪峰來了。從這一刻起,她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給她另安排了一處住所——她享受著姨太太的待遇,獨自占據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師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書房里去,林子楓秘書在那兒等著她,會交代她幾份簡單工作——先做著看,好,就繼續干;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里,繼續教她的英文去。

葉春好聽過了白雪峰的這一席話,做了個深呼吸,然后問道:“我要不要現在去謝謝大帥?”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帥今天去了天津。葉秘書要謝,等大帥回來再謝吧!”

“葉秘書”三個字進了葉春好的耳朵,讓她又做了個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帥回來。”

等到白雪峰走后,她關了房門,靠墻站著定了定神。

原來這就是雷督理對她的“成全”。

她喜歡這個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來,聽見了這個消息,沒心沒肺地笑問她:“好哇!你還說你原來不是假正經?這回好了,你乖乖地給我做四妹妹吧!”

葉春好簡直拿她沒辦法:“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千方百計地要攛掇別人給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樣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嗎?咱們不就總能在一起玩了嗎?”

“我有什么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搶了去,你恨我都來不及呢,還肯和我一起玩?”

“別,別。”三姨太太笑著擺手,“我可不敢奢望讓他專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個什么身份,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你這人長得討人愛,我就是樂意和你做伴,怎么啦?”

葉春好聽到了“討人愛”三個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別鬧,聽我說,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門,去趟理發館。”

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頭發:“現在長到這么長,可以燙一燙了。我帶你去東交民巷的理發館去,那兒的人手藝好,你看我這頭發燙得怎么樣?”

葉春好輕輕一打她的手:“我沒你那么臭美,我是要把它剪一剪。短頭發方便利索,夏天還涼快。”

三姨太太笑道:“那你做姑子得了,剃個大禿瓢,洗臉的時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

三姨太太說笑歸說笑,行動是不含糊的,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花枝招展地同葉春好走了出去。而到了第二天上午,葉春好準時出現在了那處“書房”里。

她剪了齊耳短發,前額劉海偏分著梳開,臉上不施脂粉,腳上穿著平跟的黑皮鞋,瞧著比實際年歲小了些許,正是個又精神又潔凈的女學生模樣。在一樓的一間屋子里,她找到了林子楓。

她原本并不認識林子楓,此刻才發現自己倒是曾經見過他——自己初次到這樓里來時,林子楓蒙著半臉紗布下樓來,同她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那半臉紗布已經取下了,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傷疤,傷疤是鮮紅整齊的一道線,瞧著也不見得特別恐怖,但是讓林子楓那半邊臉失去了知覺。林子楓的年紀不超過三十歲,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本是個斯文人物,如今臉上多了這一道疤,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幾分猙獰。

“葉小姐。”林子楓向她打招呼,“來得倒是早。”

葉春好微笑著向他淺淺一鞠躬:“林秘書早。”

林子楓搖搖頭,沒有笑,因為半邊臉麻痹著,另半張臉的肌肉也不是很聽他的指揮,他不確定自己會笑出怎樣的一個表情來,所以干脆不笑,還能保留幾分莊嚴。

“葉小姐初來乍到,這幾天就姑且跟著我多聽聽多看看。等一會兒律師團會到,我代表大帥,和他們開會討論一下大帥離婚一事。葉小姐也可以參加這個會議,若有什么建議,也歡迎提出。”

葉春好答應了一聲,而片刻之后,果然來了五六名律師。這五六名律師中有中國人,也有歐美人,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全有引經據典、舌燦蓮花的本事。葉春好旁聽林子楓與他們的談話,發現雷督理目前是決心同瑪麗馮離婚了,但圍繞著“名利”二字,還有大問題殘留著無法解決。所謂“名”者,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臉,不愿意把離婚這事公布于眾,搞得天下皆知,頗想和瑪麗馮達成協議、偷偷離婚。所謂“利”者,則是瑪麗馮那邊提出條件,要向雷督理要一百萬元的贍養費,但雷督理對瑪麗馮是有恨無愛,一分錢都不打算出。

律師們各抒己見,主意一個接一個地出。有人想給瑪麗馮安一個通奸的罪名,這樣即便是按照英國法律走,瑪麗馮在離婚時也絕落不到一毫的好處。而且瑪麗馮一貫交際廣闊,又離家這么久,想要捉她的奸,還不容易嗎?

這幫大律師談起正事,滿口專門名詞,說得十分來勁。葉春好聽在耳中,先是驚訝于這些人的險惡,后來聽得麻木了,又覺得這些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自己也不能罵人家險惡。只是由此看來,愛情這東西真是比什么都不可靠。雷督理當年和瑪麗馮新婚時,一定也是十分恩愛過的,然而如今翻了臉,恩愛轉眼就成了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各自召集人馬,還要決一死戰。

葉春好跟著林子楓轉,轉了三天,天天同律師們開會。雷督理這邊是預謀著要捉瑪麗馮的奸,瑪麗馮那邊則是放出話來,如果雷家再耍花招,她就把雷督理的許多秘密賣給英國報館。林子楓聽了這話,有點慌神,有心去請雷督理的示下,可這差事是雷督理丟給他的,他若是回頭再去問這問那,豈不是證明這件差事他沒辦好?

但林子楓終究是個有智慧的人,略一尋思,他隨即把葉春好叫了來:“明天大帥就回來了,你去把這些情況向大帥匯報一下。”

葉春好看出了他的焦頭爛額相,他這話的意思,她也揣測出了些許,但是并不推辭,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二)

雷督理說回來而沒回來,林子楓一著急,就決定直接帶著葉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葉春好也是第一次出遠門,然而不知為何,情緒上并沒有任何波動,滿心里裝的都是公務——她如今也是有“公務”的人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只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潔衛生即可,不必擺出許多脂粉顏色來修飾涂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車,就是跟著林子楓坐頭等車廂,不但如此,還有兩名士兵換了便衣,充當保鏢護送他們。她年少,林子楓也風華正茂,然而兩人走在一起,完全不會讓人誤會他們的關系——他們兩個都斯文,都客氣,都有一說一、不講廢話。

上火車,在車廂里那蒙著絲絨罩子的寬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風景飛逝,然后火車到站,下火車。葉春好一路緊隨著林子楓,一點笑話都沒鬧。林子楓在前頭走,她跟在他的斜后方,再往后是兩名藏著手槍的保鏢。他們并沒有鳴鑼開道的場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殺氣,前方沒有人敢擋他們的路。

出了火車站,已經有汽車在站外等待著,汽車車門開著,車門旁也站立著荷槍實彈的士兵。林子楓并不很講紳士風度,奔著汽車走過去,一馬當先地先坐了上去。這也正合了葉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楓的下屬,如果林子楓啰里啰唆地非要請“葉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覺膩歪得慌。

她當葉小姐當了二十年,自覺著,并沒有當出什么好處來。

彎腰鉆進汽車里,她穿著及膝的黛藍旗袍,露出兩條裹著絲襪的筆直小腿,腳上穿著一雙半新不舊的黃皮鞋,皮鞋露著腳面,橫系著一道絆兒,鞋跟只有一點點高,非常合腳,穿著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樸素的服裝并不會讓自己的姿色減少許多,況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兒了,最好的結局也無非是去給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所以,對她來講,“美”不是那么——那么地重要了。

汽車門“咣”的一聲關嚴了,車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車門踏板,用身軀保護車內的人。

葉春好坐在這樣一輛暗沉沉的汽車里,心里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更多的是得意。目光斜瞟了林子楓一眼,她想自己若是個男子,本領和成就都應該不會比他差。

汽車行駛上路,片刻之后,開到了一處西洋式公館的大門前。葉春好隨著林子楓下了汽車往內走,穿過了一座花木整齊的大院子,他們進入迎面的洋樓內。

有人自內向外地迎了出來:“林秘書——”

說出這三個字后,那人愣了一下:“春好?你怎么來了?”

葉春好抬起頭,看到了張家田。

連著好幾天沒見到張家田了,她就猜他是跟著雷督理來了天津。將張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發現自從跟了雷督理,這位兄臺的面貌也變得好了許多,更干凈了,也更精神了,身上那種痞子氣褪了許多,乍一看上去,幾乎就是個很體面的青年。

“二哥。”她含笑點頭,“我如今開始學著做秘書的工作,暫時不再教三姨太太學英文了。”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東奔西走,光顧著開眼界了,竟是忘了自己進入雷府的初心。如今看著眼前這個素素凈凈的葉春好,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來——自己的正事,不是攪黃葉春好的工作,讓她走投無路,乖乖地嫁給自己當媳婦嗎?

結果現在可好,葉春好那陪太子讀書式的清閑差事當真是黃了,然而她并不會因此回家給自己當媳婦去,她更上一層樓,竟是高升到那官場里去了!這可真是見了鬼,世上識字的男人都死絕了,要讓女人拋頭露面地當秘書?雷督理不是沒看上她嗎?

張家田望著葉春好,當場發了蒙。而林子楓是有事而來,直接就問他道:“大帥在嗎?”

張家田這才回過神來:“大帥剛醒,在樓上臥室里呢!”

林子楓回頭對著葉春好使了個眼色,然后再次一馬當先,大踏步地上樓去了。

葉春好對著張家田又是一笑,隨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楓。

在樓上的臥室里,葉春好看見雷督理“怒發沖冠”,差點笑了出來。

雷督理確實是剛睡醒,滿腦袋短頭發——平時都是一絲不茍服服帖帖的——如今居然一起直豎起來,好像夢中踩了電門。虛弱的眼皮帶不動沉重的睫毛,他的大眼睛只睜了一半,兩道劍眉,平日“長眉入鬢”,英武得很,如今也奇異得有點耷拉。

不止眉毛,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點下垂,顯出了一點蒼涼的老態,只有頭發奮力地向上掙著。林子楓進門時,他是躺著的,看見葉春好也來了,他才欠身靠著床頭坐了起來。

林子楓是他私人的秘書,不是軍人,所以不必立正敬禮,直接問候道:“大帥近日安好嗎?”

雷督理答道:“一般。你的事兒辦得怎么樣了?”

林子楓答道:“葉秘書已經把情況整理清楚了,這一趟就是為了向大帥匯報而來。”

說完這話,他扭頭對著葉春好一點頭。葉春好會意,開口說道:“大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您有沒有撲滅輿論的力量。”

雷督理從鼻子里哼出了聲音:“嗯?”

“馮女士的撒手锏,便是所謂‘您的秘密’。若是您能夠控制輿論,讓這秘密無法通過新聞界擴散,那么這撒手锏自然也就失效了。”

雷督理答道:“我的事情,中國報紙不敢登,但英國報紙就未必了。”

葉春好聽到這里,不說話了。

林子楓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說好是讓她來“匯報”的,他不知道她怎么敢提了一個問題之后,就公然地沉默起來。幸而在他看過她一眼之后,她忽然又開了口。

“大帥,既然對于贍養費的金額,雙方已經絕對無法談攏,那么我們這一邊,只能是先下手為強了。”

雷督理漫不經心地又哼了一聲:“嗯,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

葉春好答道:“馮女士用輿論來要挾您,您也可以用輿論要挾她。”

說到這里,她突然搖了搖頭:“不,不必要挾,您直接開始做就是了。”

“怎么做?”

“找幾家有名的報館,我們擬幾篇稿子,讓他們即刻刊登上去。當然,這些稿子的內容大多是不實的,目的是為了擾亂大眾視線,等馮女士放出新聞時,讓社會不知道孰真孰假。馮女士若是為此要狀告報館,那么大帥幫幫報館的忙,別讓他們受到損失也就是了。”

雷督理點點頭:“繼續說。”

“上面所講的只是行動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繼續和馮女士進行談判。林秘書說可以找到馮女士……的證據,馮女士對此自然是忌憚的,而大帥也稍退一步,少付一點贍養費給馮女士,大概雙方也就可以把這個問題和平解決了。”

葉春好說到這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又覺得很窘得慌。自己一個沒結婚的大姑娘,頭頭是道地替別人出離婚主意,這算是什么事情呢?

雷督理這時答道:“說得漂亮,做起來呢?”

他向外揮揮手:“去做,做好了再來見我。”

林子楓答應一聲,帶著葉春好退了出去。葉春好有些悵然,因為她替雷督理出謀劃策了許久,雷督理今天卻是連個好臉色都沒給她。

但是一轉念,她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不脫女氣,無非就是仗著自己是個年輕姑娘,便想天下男子都對自己另眼相看。這不是自己該有的觀念,若是有了,便要堅決地把它改了扔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搖擺,就會搖擺到三姨太太的陣營里去,成為雷督理或者別的什么男人的女人。

到了那時,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是別人的了。

再要后悔,可就晚了。

張家田總想找機會和葉春好說幾句話,可葉春好匆匆地和林子楓走了。

秘書沒有住到大帥公館中的道理,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們休息。張家田眼睜睜地看著葉春好跟著個男人走了,心里也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反正就像吞了石頭一樣,胸口堵得難受。

他上樓去了雷督理的臥室,見床上已經沒了雷督理的人,倒是衛生間那扇半掩的門后響起了嘩嘩的水聲。他聽出那是雷督理在對著抽水馬桶撒尿,便走到衛生間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熱水。

雷督理尿完了,走出來見了張家田,隨口問道:“怎么是你?”

張家田是個跟班,不是貼身仆人,這些活計本不用他干。但是今天跟著雷督理進了浴室,他笑呵呵地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答道:“這活兒我又不是不會干,順手就做了。”

雷督理不再多說,對著大玻璃鏡刷牙漱口,然后寬衣解帶,坐進了浴缸里。浴缸是從上海定制來的,異常寬敞,足夠他在里面自由地伸展身體。向下沉浸在熱水里,雷督理還在慢慢地清醒著,然而偶然間一睜眼,他忽見張家田笑嘻嘻地蹲到自己面前,手里捏著一把雪亮的剃刀。

他一激靈:“干什么?”

張家田笑道:“我給您刮臉洗頭,您不用動。”

雷督理狐疑地看著他,看了幾秒鐘,閉上眼睛躺了回去。

張家田往他的面頰下巴上涂抹肥皂沫,然后歪著腦袋拿出瞄準的架勢,一刀一刀地刮過下巴,刮下泡沫,刮出一片潔凈光滑的皮膚。他心里是真愛戴雷督理。把雷督理的下半張臉刮干凈了,他擰了把熱毛巾,給雷督理擦了把臉,然后繼續給雷督理洗頭發。

雷督理這人長得很標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香不臭。垂頭坐在浴缸里,他先是默然無語,等到張家田把他頭上的泡沫沖洗干凈了,他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這才說道:“看見人家大姑娘要強上進,心里著急了?”

張家田笑了:“大帥什么都知道。”

“那你是打算跟著葉春好一起上進,還是原地不動,把葉春好也拽回來?”

張家田挽起袖子,給雷督理擦背:“我當然是想上進,可春好畢竟是個姑娘,她總這么拋頭露面的,也不合適啊。”

“那你覺得她怎么著才合適?”

“肯定是嫁男人、生小孩兒才合適啊!”

“好,那我收了她,保她一世榮華富貴,如何?”

張家田訕訕地笑了:“大帥別這么嚇唬我了,我的心思,大帥不是都知道嗎?”

雷督理說道:“我知不知道都沒有用,得她知道才行。”

“她也知道。”

“知道了,但是故意裝不知道?”

張家田說道:“她大概是沒看上我。原來的事情就不提了,現在她已經有了正經差事,我還在這兒伺候您洗澡呢,她能看上我嗎?”

“伺候我洗澡,是不正經的差事?”

“不是不是不是……”張家田笑著連連搖頭,“我是說——唉,我的意思,大帥都明白。”

雷督理抬手把短發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張面孔。轉過臉看著張家田,他道:“給你個正經差事,她也一樣看不上你。”

張家田停了手,對著雷督理笑:“您這話我不信。要不然,您給個試試?”

雷督理微微一笑:“試試就試試。”

(三)

張家田就知道,雷督理不會虧待了自己。縱是一時半會兒地虧待了,也是考驗,也不會是真的虧待。

雷督理的眼睛里有他——從見他第一面開始,就有了他,他覺出來了。到底是為什么會有他,那他說不清楚,不過他知道自己這人不說有多招人愛,至少看著是絕不討厭。也許雷督理慧眼識珠,瞧出自己是個可造之材?

所以他佩服、愛戴雷督理,他自己都沒瞧出自己是個“材”來,雷督理就一眼瞧出來了。聽到雷督理說“試試就試試”,他登時來了精神,手里的毛巾也扔了,起身一屁股坐上了浴缸邊沿:“大帥,您打算怎么試?”

雷督理一皺眉頭一揮手:“下去。”

張家田這才想起來——雷督理不喜歡旁人高過他。

于是他一矮身出溜下去,在浴缸外重新蹲好了,繼續雙目灼灼地看著雷督理,姿態和眼神都非常地像狗,逗得雷督理又是一笑:“我現在正缺一個衛隊長,賞你干了!”

張家田對著雷督理眨巴眼睛:“可是您的衛隊,不是都解散了嗎?”

雷督理答道:“散了再招,我現在是什么都缺,就不缺人。”

張家田有點沒反應過來,繼續對著雷督理眨巴眼睛:“那……我是不是就和白副官長一邊兒大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把大半個身體沉入水中:“雪峰是我身邊的老人兒了,你還比不得他。”

張家田蹲在地上,喜訊來得太突然了,他有點兒反應不過來。“衛隊長”三個字在他腦海中不斷地回響,他慢慢地咂摸出了滋味來,只覺得不甚真實:“我這就當上官了?”

他扭過頭又去看雷督理,雷督理仰面朝天地半躺著,臉上蒙了一塊濕毛巾,正在呼吸那溫暖的水汽。他鬼使神差地大了膽子,伸手就把那塊毛巾扯了下來:“大帥,我一定好好干,一定好好保護您!您的命就是我的命!”

雷督理看著他,微微一笑。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張家田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子里,不睡覺,專門照鏡子。衛隊長的制服已經做好送到他手里了,雷督理身邊的軍官,為了給督理大人長臉,制服都格外地高級漂亮,料子也好,天冷穿薄呢子,天熱穿斜紋布和嗶嘰。張家田把軍裝穿戴整齊,又蹬上锃亮的長筒大馬靴,把手槍也挎了上,對著墻上的玻璃鏡子左照右照,再昂首挺胸行個軍禮。

已經是很晚了,夜色深沉,窗玻璃映出了他的全貌。合體的軍褲裹了他的雙腿,腿又長又直,椽子似的。

“春好怎么不來了呢?”他心里癢癢,恨不能伸手到腔子里去撓撓,“我這回可配得上她了吧?”

一想到這里,那癢意擴散開來,讓他抓耳撓腮地待不住,又想即刻看到葉春好,又想撒丫子跑回北京去,把自己的“出息”滿大街展覽一番。

張家田惦記著葉春好,葉春好可是一點都沒想起張家田。

她正忙著為雷督理處理離婚事宜。

本來這差事是林子楓主管的,可林子楓見她那天在雷督理面前侃侃而談,很有一副要邀功請賞的勁頭,心里就有點不痛快。心里不痛快,臉上可是不流露,他對葉春好照樣客氣,只是稍稍地后退了些許。葉春好不是喜歡爭強好勝嗎?那他就讓出戰場,讓她一個人打前鋒去。釘子和苦頭會讓她清醒過來的。

他自以為不動聲色,但葉春好一下子就察覺到了。

葉春好對此的態度是“正好”。

林子楓往后退,正合她的心意,“正好”!他后退,她正好上前施展手腳、大干一場。干好了,她不介意林子楓來分功勞;干不好,雷督理要怪也是先怪林子楓,責難不到自己頭上。

在省公署的招待所里,她獨自招待了一群新聞記者。

這幫記者都是用筆如刀的人物,在社會上很有一些名聲,如今聞風而來,不但能夠得到第一手的秘聞資料,并且還能領到一筆不菲的車馬費。這招待所是一座二層小樓,樓下有寬敞的會議室,記者們在會議室內抽煙喝茶,等著林秘書來,哪知道林秘書沒露面,出場的是葉秘書。

葉春好生平都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場面,又知道這幫記者都是眼毒嘴毒的家伙,所以心里也很打鼓,強裝鎮定走進會議室,她處處都想學林子楓。林子楓的本事,她一時半刻是學不會的,她也只能學個皮毛、裝裝樣子。而記者們忽見一個大姑娘走了進來,也是一愣。

葉春好不施脂粉,極力想要淡化自己的女性特征,然而她越是樸素,越顯出她那種亭亭玉立的天然本質,瞧著正像一個頗美麗的大學女生。室內有一處矮矮的臺子,專為了讓人站上去講話而設。葉春好走了上去,說道:“這樣熱的天氣,請諸位先生專程趕來,也真是辛苦大家了。”

說到這里,她向著臺下微微一鞠躬。臺下有人發笑鼓掌,她硬著頭皮板著臉,只當沒聽見:“只是事發突然,為了我們大帥的名譽而計,不得不勞動諸位前來一趟。我們大帥與瑪麗馮女士有著長達十年的婚姻關系,馮女士耽于玩樂、不肯生養,大帥念及夫妻情義,亦從不曾因此向她發難,這種胸襟與感情,足以令人動容。然而馮女士毫無感激之心,在揮霍無度之余,竟又貪得無厭,憑著自己督理夫人的身份,打著大帥的旗號蒙蔽他人,不但操縱公債價格獲利,甚至勾結外國勢力,倒賣軍中武器,種種行為,令人發指,極大地破壞了我們大帥的名譽……”

她這話乃是提前做了稿子的,所以心情一平定,言辭也就順暢了。記者們也顧不上看大姑娘了,慌慌地低頭記錄。

葉春好長篇大論地演講了一番,末了說道:“還望諸位先生發揚正義精神,把事情的實情公布出來,免得我們大帥為流言蜚語所傷。多謝諸位了。”

說到這里,她又鞠一躬,隨即款款走下臺來,對著門旁的一名辦事員一點頭。那辦事員立刻會意,招呼著記者們前去他那里領車馬費。記者們既得了重大的新聞資料,又得了沉甸甸的一沓鈔票,真是喜笑顏開,離去之時紛紛地向葉春好致意。葉春好含著笑容一一回應了,同時就覺著自己臉上發僵,膝蓋硬得不能彎,仿佛方才是在臺子上站了一萬年。

她累極了。

林子楓派了偵探盯著瑪麗馮的住處,想要“捉奸”,自己則是在外面先逛了一圈。玩到晚上回來,他同葉春好閑聊了幾句,偶然說道:“最簡便的方法,自然是我們擬一篇稿子,送去報館直接登報,免得他們不能體會我們的意思,再寫岔了。不過我們這樁新聞,口徑太統一了也不好,搞得像通稿一樣,一瞧就不真實。”

葉春好聽了這話,心中忽然一驚:“那……今天那些記者的稿子,我們要不要盯一下?”

林子楓答道:“若是你把話講清楚了,那些都是老記者,應該不至于寫出岔子來。”

葉春好點頭笑了笑,心想若是那幫人寫出了岔子,豈不就是我沒講清楚了?

這個責任,她可負不起。

葉春好并沒有亂了方寸,只是出門坐上招待所的汽車,按照那些記者的通訊錄,一家一家報館地找了過去。

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而報館都是徹夜工作,趕在后半夜把報紙印出來。她計算著時間,越是計算,越是慌張。到了第一家“春秋報館”,她見那里的編輯正在伏案趕稿,便自表了身份和來意,想要親眼看一看人家明天的報紙。然而編輯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只想沒話找話地引著她多講幾句,又說:“稿子都送去排字房了,您在我這兒可看不到。要不然,您坐著等等,等著第一份報紙印出來了,您先拿一份瞧瞧?”

葉春好一直是累的,夜里風冷,又凍得她手腳冰涼,心里卻是火燒一般的灼熱。她誠誠懇懇地請求了半天,末了卻只聽這編輯和自己閑扯淡,又見懷表的時針已經轉向了十一,登時一急,什么都顧不上了:“這位先生,我是代表雷大帥來檢查新聞稿件的,你若肯讓我看,就請現在立刻拿出來,若是不肯,我就告辭了。”

說完這話,她起身就走。那編輯一聽這話,方覺出了嚴重性:“您等一等,我這不是拿話敷衍您,稿子真送去排字房了。”

葉春好一轉身,面對了他:“那現在我們就去排字房。若是這稿子寫出了偏差,別說你們的記者,就連這間報館,也是一并要負責任的。到時候來找你的人,可就不是我了。”

此言一出,那編輯就了范。

葉春好匆匆和他趕去排字房,親眼看了那篇稿子,見話語寫得都很清楚,這才放了心,出門上了汽車趕往第二家報館。這回她增添了經驗,直接就讓那報館里的人帶她去排字房。本來打著雷督理的旗號嚇唬人,乃是她不齒的行為,可如今也顧不得了,她不多提幾次“雷督理”這三個字,外頭那些人便不拿她當一回事。

心急火燎地,她一直奔波到了后半夜。

天明時分,她回了招待所。上樓進了臥室之后,她也來不及洗漱,脫了鞋子就往床上一躺。許久沒有這樣勞累過了,她心里直犯委屈,又想到自己委屈了也是白委屈,親爹都不管自己了,自己還指望著別人來照顧來疼嗎?

閉上眼睛,她一覺睡到了中午。

醒來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今日的各家報紙。稿子上了報,那就是板上釘釘,不會再有變化了。檢查過后,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了心。

“要是還留在三姨太太那里的話……”她暗暗想著,“現在我正躺在床上,吃著水果看著小說呢。下午上一會兒課,然后就是出去吃喝玩樂,看跳舞看電影……”

真是好日子,不過想想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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