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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俱樂部

葉春好想找到自己方才坐過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間,她的目光透過兩簾紅絲絨帷幕之間的縫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一)

張家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腳,一顆心登時寒了七八分,以為自己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沒事人似的,又帶著他上專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瞄著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對他視而不見。專列開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鴨絨被窩里,一聲不出。張家田在隔壁餐廳里坐了片刻,有心去打個盹兒,但總覺得有件沉重的心事放不下,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車廂內亮著暗淡的小壁燈,看什么都是影影綽綽,但是足以讓人看清道路。張家田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了臥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沒睡,然而他剛一湊到床前,就瞧見雷督理把眼睛睜了開。

雷督理一貫是說睡就睡,說醒就醒,張家田習慣了,也沒有嚇一跳,單手扶著床頭彎著腰,他看著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來,為的是能讓床上的雷督理平視自己。

“大帥。”他低聲說道,“我白天那話,真沒別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張臉埋在鴨絨被子里,說起話來悶聲悶氣:“我聽著,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張家田連連地搖頭:“沒那意思沒那意思,您真是誤會我了。我當時就是隨口那么一說——我剛到您身邊幾天啊,難不成因為您對我挺好的,我就昏了頭,想要上天了?”

“我身邊昏頭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見!”

張家田見他怎么著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誰愛昏頭誰昏頭,反正不是我。”

“真的?”

“真的!”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張臉:“你發誓。”

張家田想都沒想,開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話騙大帥,明天就橫死在大帥眼前!”

“今天不騙,將來呢?”

“不管是今天還是將來,哪天騙了您,哪天讓我遭雷劈!”

暗淡燈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地笑了一聲,然后說道:“我想你也不會這么快就學了壞。”

他又伸手拍了拍張家田的腦袋:“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補償補償你。”

張家田搖了搖頭:“不委屈,是我不會說話。”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張家田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可不是,上火車的時候,自己既沒看見衛隊長,也沒看見衛隊。

雷督理又輕聲笑了一下:“這回我又把他欺負了。”

張家田賠著笑,沒敢回答,怕再說錯了話。

張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輕松,走去客廳的沙發上對付著睡了一覺。

翌日到了保定,他這回跟著雷督理進了一座大軍營。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營里和一幫軍官開會,他閑著沒事,就在操場上看大兵們列隊齊步走。等到大兵們操練完了,雷督理那邊的會議也結束了。他顛顛地跑回了辦公室里,卻見雷督理坐在一張大桌子后,正在凝神聽林子楓說話。林子楓是雷督理的秘書——雷督理有好些個秘書,各司其職,照理說,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楓。張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楓這人記住了,知道他與眾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將來也會是雷督理的心腹。

見他來了,雷督理讓林子楓出去了,然后打開桌下的抽屜,掏出了個什么東西,“啪”的一聲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給你個玩意兒。”

張家田聽了他對自己的稱呼,不禁怔了怔——在這之前,雷督理可沒這么親熱地叫過他。及至看清了那個“玩意兒”,他更是一驚。

那個玩意兒,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槍!

“喲!”他一時間張口結舌,“槍?!”

雷督理微笑著看他:“要不要?”

張家田一把就將手槍抓了起來——當然要!手槍可是件厲害寶貝。別說真開槍,單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夠把人嚇個跟頭了。

雷督理又問:“會用嗎?”

他把手槍緊緊攥住了,低頭看看,抬頭再對雷督理笑笑:“不會,但是一學就會了。”

雷督理答道:“廢話!”

張家田在這軍營里住了十天。

這十天里,他一有時間就跑去靶場練習射擊,第一天,雷督理身邊的一名副官過來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時間,他便學去了那副官的畢生武學。第二天,副官偷懶不來了,這更合了他的意,因為那副官滿臉的不耐煩,明顯是看不起他這個當聽差的。但他一點也不生氣——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如此超然,對于那名副官,居然會有“大人不記小人過”的胸襟。

到了第十天,他那累腫了的手腕子已經消了腫,又見自己這射擊的成績也是夠漂亮了,便大了膽子走到雷督理面前,說道:“大帥,您下午有沒有閑工夫?”

雷督理問道:“干什么?”

“我練了十天的槍,打得有點兒準頭了,想請您瞧瞧。”

雷督理背對著他站立了,望著窗外沉默許久,末了一回頭:“明天下午吧!”

張家田痛快地答應了一聲,心想明天下午也不錯。哪知道雷督理轉身走到了他面前,卻是說道:“明天下午看你打靶,今天晚上我們要走。”

張家田看著雷督理:“今天晚上……走?”

雷督理繼續說道:“你出去散布消息,就說我明天下午要去靶場看你打靶。”

張家田本是滿臉笑意,聽到這里,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大帥,到底是怎么了?您告訴我,我心里也好有個底。”

雷督理對著他一招手。

他當即彎下腰去,就聽雷督理對自己耳語:“剛得了消息,這里有人要造反,咱們得提前走。”

張家田登時把心提了上來,抬手摸上腰間那把手槍,他想都沒想,直接說道:“大帥別怕!我會使槍了,我能保護您。”

雷督理沒說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午時分,張家田露了面,搖頭晃腦扭脖子地鍛煉身體,還要和旁人比試槍法,于是眾人都知道這姓張的小子是“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督理大人明天要親自考察他的槍法,他就又得意又慌張地坐不住了。

如此表演到了入夜時分,軍營是個早睡早起的地方,天一黑也就漸漸安靜了。張家田緊跟著雷督理上了汽車,后方又跟了一輛卡車,滿載了荷槍實彈的士兵。這一行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軍營,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達了火車站。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坐上雷督理的汽車,可到了如今這個時候,他也沒心思欣賞這汽車里面的模樣了。雷督理坐在中間,左邊是他,右邊是林子楓秘書,前頭副駕駛座上坐著的是白雪峰副官長。林、白二人都是雷督理的親信,張家田一手隔著衣裳摁住腰間手槍,沒想到自己能混到林、白二人那個階層里去。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從天而降幾個刺客,讓自己一槍一個全斃給雷督理看。自己再不露幾手,就對不起雷督理對自己的厚愛了。

然而他們這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了汽車,平平安安地上了火車,并沒有刺客從天而降。

火車開動,一路哐當哐當地往北京駛去。張家田把眼睛貼近了車窗向外看,就看窗外黑沉沉的,上無星光,下無燈火。回頭再看雷督理,他見雷督理舉止異常,守著一張鋼絲床,居然沒有躺著。

不但不躺著,還要背著手在地上來回地走。走著走著停下來,他抬頭支使張家田:“去,給我找點兒吃的。”

張家田慌忙跑去了餐車。餐車上是永遠有廚子坐鎮的,但此刻不是飯點,只有面包、黃油是現成的。張家田就把這兩樣端了回去,又給雷督理倒了一杯熱茶:“大帥餓了?”

雷督理沒回答。抬腿把一只腳踏到了桌旁的硬木椅子上,他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大口,然后一邊嚼一邊又喝了一口熱茶。張家田從沒見過他這么粗豪地吃喝過,幾乎看傻了眼。而雷督理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個面包之后,抬手一抹嘴,隨即放下腳走到床前,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了個長方形大皮箱。

皮箱蓋子沒鎖,一掀就開。張家田湊近了一看,只見里面墊著紅綢子襯里,擺著五六支長短槍,每支槍都配了皮帶槍套。雷督理脫了外面的呢子大衣,脫了里面的西裝上衣,又脫了襯衫外的毛線背心。張家田看他這意思像是要打赤膊,連忙要攔:“大帥別脫了,今晚可真是有點兒涼。”

雷督理沒理他,彎腰揀出一支手槍,挎到了自己身上。

挎完一支,再挎第二支,雷督理像要開手槍展覽會似的,綁了自己滿身的手槍,然后把呢子大衣重新穿上。手槍乃是沉重的東西,雷督理平時瞧著體虛氣弱的,如今身上平添了幾十斤的分量,居然若無其事,一手系著大衣扣子,一手扶著車窗,他探頭貼著玻璃往外看,一邊看一邊說道:“叫白雪峰!”

張家田當即跑出去,把白雪峰副官長叫了過來。

白雪峰副官長平日是個穩重的人,領命來到了雷督理身邊,他敬了個禮,然后站在雷督理身后,也探出頭去,隨著雷督理一起望向了窗外。

兩人就這么默然看著,只看了二十多分鐘。

二十多分鐘過后,雷督理扭頭看白雪峰:“怎么回事?”

白雪峰仿佛很困惑:“大帥,這不應該啊,我是親自——”

就在這時,車窗玻璃爆出一聲脆響,一粒子彈從他們二人之間直飛了過去,貼著張家田的鬢發射進了車廂墻壁內。

一瞬間的寂靜過后,雷督理大喊一聲趴了下去:“怎么回事?”

白雪峰也護著腦袋彎下了腰:“不是咱們的人!是刺客!”

就在這時,槍聲由遠及近地密集了,車窗玻璃全被掃射了個粉碎。張家田嚇得慌了神,就聽雷督理吼道:“這是有伏兵——火車別停,趕緊開過去!”

話音落下,車頭方向忽然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震得這邊三人身心一顫。列車隨著慣性繼續行進,沖入了一團沖天的大火球中。張家田眼看著那火隨風勢,從洞開的車窗中卷了進來。火舌巨大耀眼,熊熊地舔向了地上這三個人,張家田不假思索地往雷督理身上一撲,同時就覺著身上頭上刮過一陣熱風。瞇著眼睛扭頭望過去,他見車內的窗簾帳幔全燃起來了,車廂已經成了個方方正正的火籠子!

這時,他身下的雷督理奮力一拱,硬把他從上方拱了下來。爬起來一手拽住了他,雷督理撞開房門,一頭扎進了臥室外面的狹窄過道里。

過道里也到處是火,但過道盡頭便是車門。雷督理松開了張家田,撒腿就往車門那跑,張家田跌跌撞撞地追上了他,發現他已經打開了車門。火車的速度絲毫未見緩,大風呼呼地猛灌進來,雷督理一手扶著車門,一手拎著一把手槍。扭頭看了張家田一眼,他隨即縱身向外一跳。

車外除了火光就是黑夜,火車道下的情形,是一點也看不清楚。張家田非常怕,覺得自己這簡直是在賭命,可因為背后就是大火,況且前頭的雷督理已經跳下去了,所以把眼睛一閉,心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死就死了吧!”

(二)

張家田跳下火車,并沒有摔死。

他落到了一大蓬青草上,除了驚嚇之外,周身連塊皮都沒破。在夜風之中呼呼喘著粗氣,他自覺著很幸運,恨不得與這堆草融為一體,求個平安。可是——他轉念又一想:“大帥掉哪兒去了?”

他不敢站起來走路,怕挨槍子兒,只能在地上匍匐著爬,一邊爬一邊小聲地呼喚:“大帥?您在哪兒呢大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他慌忙一回頭,發現自己腳旁是一株歪脖子矮樹,樹下黑黢黢地蹲著個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蹲成一團,一手捂著腦袋。他爬過去也蹲著,伸手去摸雷督理的頭臉:“大帥,您怎么了?您這是——”他把濕漉漉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心中登時一慌,“您流血了?”

雷督理撥開他的手:“我的兵來了,沒事了。”

張家田這才發現,槍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激烈了,而那火龍似的列車已經沖出火車道,死蛇一般地摔脫了節。

后半夜,戰事結束。

雷督理的援軍,似乎是就駐扎在方才經過的一座小站上,所以能夠及時趕來,擊退了那幫來歷不明的伏兵。雷督理的專列是徹底報廢了,專列里的人也被大火燒死了不少。白雪峰安然無恙,只在手背上落了幾個大燎泡,林子楓卻是可憐——他本是斯文一派,稱得上是年輕俊秀,可一塊碎玻璃飛過來,長長地劃過了他的小白臉。

雷督理摔了個頭破血流,然而并沒有什么后遺癥。臨時調來汽車,他帶著身邊的親信人員繼續趕往北京。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們便進了京城。林子楓直接住進了協和醫院,雷督理頭上纏著一圈血跡斑斑的紗布,則是回了家。

到家之后,雷督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去天津把嚴清章綁了回來。罪名當然是明擺著的:大帥在回京路上受到如此暴烈恐怖的襲擊,衛隊長干什么去了?瀆職瀆到這般程度,真是膽大包了天!

張家田記得當初分明是雷督理自己把嚴清章甩在了天津,但是到了這個時候,雷督理顯然是把這事給忘了,旁人就算記得,誰又敢饒舌提醒?嚴清章被士兵五花大綁地押到了雷督理面前,雷督理罵他一句,他頂一句,句句有理,頂得雷督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張家田站在一旁聽著,聽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伸手捂住嚴清章的嘴,讓他少說一句。

如此吵到了最后,嚴清章忽然吼道:“雷一鳴!你也不必和我玩這種手段!我早就知道我得死在你手里!我一直等著呢!你要殺就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這話一出,雷督理那張青白不定的面孔,反倒是平靜了。圓睜二目瞪著嚴清章,他足足瞪了他一分鐘。而嚴清章咬牙回望著他,也是一眼不眨。

“好。”雷督理泄了氣似的,點了點頭,“好。”

他向前走了幾步,對著士兵一伸手:“槍。”

那士兵松開嚴清章,摘下了自己的步槍,送到了雷督理手里。

雷督理接過步槍一拉槍栓,隨即后退一步,舉槍對準了嚴清章的眉心:“那你就去死吧。”

然后,他一扣扳機!

槍聲在房間里響得如同炸雷,一起炸裂開的,還有嚴清章的頭顱。

除了角落里的張家田,房內所有的人都淋了一場血雨。

雷督理把步槍一扔,從褲兜里抽出一條手帕,擦臉,擦手。

然后他把手帕向前一丟,手帕飄飄落下,正好蓋住了地上那具尸體的殘缺面孔。

嚴清章死了,衛隊也解散了。

張家田只是隨著雷督理出去了十幾天,可是如今再回來看見葉春好,就覺著恍如隔世。嚴清章那腦漿迸裂的一瞬間印在了他的眼睛里,他連著好些個夜晚,一閉上眼睛就是尸首與人頭。

和那夢魘一樣的幻覺相比,眼前的葉春好就顯得格外美,像仙女。她的短發長了一點,發絲已經可以隨著春風微微飄動。胳膊下面夾著一本青年雜志,她問張家田:“二哥,天津好不好玩?”

張家田答道:“我沒玩,哪有時間玩啊,大帥又不給假。不過天津是近,坐火車的話,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去玩,你提前告訴我,我請假帶你去。”

葉春好笑道:“想是想,只是眼前沒那個閑情。二哥也別惦記著玩啦,我看大帥很看重你,你好好干,興許能干個前程出來呢。”

張家田壓低聲音笑道:“可不是,我也是這么想的。”說完這話,他從懷里掏出了個小玻璃瓶,往葉春好的衣兜里一揣,“給你個小東西。”

葉春好把那玻璃瓶拿出來一瞧,隨即對著張家田笑了:“二哥,多謝你,可你剛來了沒多少天,一個月的工錢還沒結呢,就開始提前破費上了。”

“這也花不了多少錢——你聞聞,香不香。”

葉春好擰開那小玻璃瓶的瓶蓋,瓶中蕩漾著淡粉色的香水,散發出一股子玫瑰氣味來。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說道:“香水我不大用,這一瓶夠我使一年了。”

張家田只是笑,感覺自己被細細碎碎的芬芳與幸福包圍了,并不只因為葉春好是個漂亮大姑娘——葉春好身上有一股子勁兒,能讓她周遭的一切都平定、都整齊、都有條理。

然而她又不是個古板木訥的人。她心里有主意,張家田看出來了。

葉春好收下了張家田的香水,不收不好,人家眼巴巴地買了來送到她眼前了,她怎么好意思冷若冰霜。但是收歸收,她明天就籌備著給他回禮——她不占旁人的便宜。

如果一定要占,就占一筆絕大的!

夾著雜志慢慢地走,她一路走到了雷督理的書房里。

說是書房,其實是一所獨立的小洋樓,距離他的起居之所有一個院子的距離。這小洋樓共有兩層,陳設樸素,瞧著真是個讀書的所在。葉春好認為雷督理是絕對沒有閑心在家讀書的——雷督理盡管看著很文明,但到底有沒有學問,其實也是一樁懸案。

所以,雷督理派人叫她到“書房”來時,她心里是很疑惑的。

樓前有衛兵站崗,衛兵仿佛是認識她,見了她就立正行禮,還為她打開了一樓大門。她進門之后,正在猶豫,忽見前方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男子。這男子西裝革履,半邊臉都纏著繃帶,看見她后,扯動嘴角含糊說道:“葉小姐是吧?大帥在樓上等你。”

她按照這句指示,上樓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一間背陰的大屋子里,屋中有一面墻都是書架,上面倒也擺得琳瑯滿目。窗前放著大寫字臺和大沙發椅,雷督理坐在沙發椅上,衣著倒是簡便,襯衫的領扣沒有系,兩只袖口也挽到了小臂,唯獨頭發依舊梳得一絲不茍。見她來了,雷督理像是挺高興,抬手向她連招了兩招:“葉小姐,請坐。”

隔著大寫字臺,葉春好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從雜志里抽出一只信封送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帥,您給我的那封英文信,和我翻譯好的中文信,都在這信封里頭。我翻譯得很不好,您湊合著看個大意吧。”

雷督理取出了那封中文信,打開來看了一遍,然后嘀咕道:“又是那一套陳詞濫調。”

葉春好含笑坐著——信的內容,她當然是再清楚不過,所以尤其不好說什么。

雷督理又道:“葉小姐,你是讀書明理的姑娘,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葉春好連忙搖頭:“不敢當,大帥有話就問吧。”

雷督理一抖手里的信紙:“她每年都要讓律師給我寄這么一封最后通牒,你說我是繼續裝聾作啞地耗著,還是索性和她離婚算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倒是很認真地想了一想。

想過之后,她才答道:“我沒結過婚,也不大懂這婚姻的事,但大帥既然問我了,我就大著膽子亂講幾句。我覺得夫妻這種關系,總得是你情我愿才好,否則朝夕相處,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豈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總有著種種的不如意,我們單是對付這些不如意,就已經是心力交瘁,何苦還嫌不夠、還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點了點頭:“你這個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葉春好問道:“大帥……是對夫人還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嗎?”

雷督理對她這話嗤之以鼻:“她這樣打我的臉,我對她還能有什么感情!”說到這里,他用手指叩了叩寫字臺,“我不甘心,是因為她把我的家事鬧得天下皆知,掃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丟人,我早跟她一刀兩斷了!”

他把話說得這樣坦白,幾乎有些幼稚,讓葉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帥想要面子,這并不是一對矛盾呀!雙方私下里可以談一談,男方同意給女方自由,作為交換條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場戲給社會看,我想,這對雙方來講,都不能算是損失吧!”

雷督理緩緩地一點頭。

葉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聲,目光掃過寫字臺面,她無意間一扭頭,忽見書架對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張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歲,清瘦俊秀,穿著淺色長衫,瞧著非常像個風流少爺。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視,于是說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樣,現在老了。”

葉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細地看了看雷督理,隨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里就會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側臉:“頭發都白了。”

他的兩鬢確實是有幾絲白發,但葉春好看見的不是白發,而是短發中隱約的血痂。

“我聽三姨太太說您在外面打仗受傷了,現在好些了嗎?”

雷督理欠身向前,讓她看清自己的傷疤:“好了,都是皮肉傷——看見了沒有?”

葉春好本是出于禮貌詢問,沒想到他會這樣認真地答復,臉上很不好意思,心里卻是有些歡喜:“看見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這個,還聽說別的了嗎?”

葉春好垂下頭:“還聽說,您在家里槍斃了一個人。”

雷督理低聲說道:“當時也是氣急了,我最恨這種玩忽職守的混賬。”

葉春好聽到這里,見雷督理像是有些沮喪,正想找話來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頭笑道:“這話就別提了,怕你小姑娘聽多了,心里要害怕。既然你來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壯丁,讓你給我當個差,如何?”

葉春好被他這句話激出了滿心的好奇:“大帥想讓我做什么?”

雷督理答道:“為我寫一封回信給瑪麗,就把你方才的那個意思寫出來。瑪麗的中國話不大好,你別拽文,把話寫明白了就成。”

葉春好愣了一愣,隨即才想起來,雷督理那位無影無蹤的太太,名字就叫作瑪麗。

(三)

葉春好很快就寫好了那一封信。

許久之后,她才知曉這天下午的這一寫,意味著什么。而在此時此刻,她文不加點地寫完了一封信,只覺著自己筆下功夫不錯,寫得輕松自在。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連連地點頭,又對她說道:“不能讓你白辛苦,我得謝謝你。”

他若是老實不客氣地命令葉春好做點什么,葉春好倒是不覺怎的;他一和藹可親地客氣了,葉春好反倒是不安。拿著那本雜志站起身,她笑著推辭:“那倒不必,寫一封信也不費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邊還等著我上課呢,大帥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說完這話,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讓她向后一個踉蹌,口袋里的香水瓶本來就沒裝穩妥,如今她這樣全身一晃,人沒晃倒,香水瓶卻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這房間內鋪的都是大地磚,光滑堅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罷了,偏偏里面裝的是香水,玫瑰香氣瞬間就爆發開來,濃郁得讓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沒有被這濃香熏出脾氣來。

借口要給三姨太太上課,葉春好逃也似的離了這書房。見了天日,又經風一吹,她那發燒的面頰降了溫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這樣地又怯又拙,見了個督理,就手足無措地出起丑來。

不過,真出了丑其實也沒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給他當小老婆。”

葉春好無精打采地度過了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說大帥請她過去書房一敘。她依言來了書房,在昨日坐過的那間大屋子里,她又見到了雷督理。

她進門時,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談闊論,她一來,那人便告辭離去,雷督理眼中閃著興致勃勃的光,對她說道:“葉小姐今晚沒事吧?”

葉春好摸不清頭腦,只能實話實說:“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讀英文,若是下課之后,三姨太太不讓我陪她出門的話,那我晚上應該是沒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顧地一擺手,“晚上等著我的副官接你,我帶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揮揮手:“去吧!”

葉春好腦筋一轉,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訴三姨太太,讓她提前做準備。”

“不帶她。”雷督理說道,“就你一個。去吧!”

葉春好回頭看門外,發現房門半掩,門外站著兩名軍官,分明是在等著進來說話。自己留下來打破砂鍋問到底,顯然是有點不識相,可若是就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晚上難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著他出去不成?

心思還猶疑著,兩只腳卻是自行地向外走去了。葉春好決定賭一把,橫豎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搶就行。

民國的督理,就相當于前朝的總督。對于雷督理的權勢,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這樣一想,她反倒釋然了。

三姨太太——葉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沒有照例鬧著出去玩,上過課后便回屋聽話匣子去了。她一個人得了清閑,關門閉戶坐在鏡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熱水,仔仔細細地洗了一把臉。

坐回到鏡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層雪花膏,又拿口紅在嘴唇上點了點。用一把小牙梳細細地梳了頭發,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這旗袍有七八成新,還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銀絲線繡了小蝴蝶兒,單是手工費就花了三十塊錢。后來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將來也未必還能輕易地添置好衣裳了,便把這件旗袍仔細地收了起來,總不舍得穿。

葉春好把旗袍穿上,又把頭發重新梳了一遍。她覺著自己這模樣無論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丟人了,便坐了下來,望著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來了。

她跟著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見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門去,便開口問道:“大帥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禮的:“葉小姐,大帥已經先到俱樂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沒什么可玩的,待著膩歪,才讓我晚些時候來接您。”

葉春好又問:“俱樂部……是個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葉小姐請放心,俱樂部是大帥和幾個朋友合辦的游戲消遣之所,絕非混亂的地方。”

葉春好看出這副官是個會說話的,自己問也問不出什么來,索性在大門外坦然上了汽車。汽車發動,一路疾馳,葉春好凝神看著車窗外,心內暗暗地記憶路線。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車在一條胡同里停了下來。葉春好下了汽車,就見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門,大門關著一扇,另一扇也是半開半掩,門上左右懸著大電燈,把門前敞地照得通亮。門內有人探出頭來看了看,也不盤問,直接就縮回去打開了另半扇大門,低低地說道:“葉小姐,請進。”

葉春好回頭望去,就見自己乘坐的那輛汽車已經緩緩發動開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過門檻,走進這深深的宅院里去。門內那人垂手站著,見她進來了,便一鞠躬:“葉小姐請跟我來。”

宅院的門面已經很有氣派,內部更是花木琳瑯,亭臺錯落,而且四處都懸著彩色電燈,是個流光燦爛的世界。葉春好穿過了兩個院子,末了跟著那領路人進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層樓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經看到好些個摩登男女和富貴老爺,如今進了這樓里,觸目之處皆是金碧輝煌,簡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頭那領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這時有個熟人從前方那鋪著紅毯的樓梯上走了下來。這人一身軍裝打扮,氣宇軒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長白雪峰。白雪峰見了葉春好,連忙快走幾步到了她面前:“葉小姐,大帥正在和人談事,暫時不能抽身,讓我帶葉小姐到跳舞廳里坐坐——葉小姐會跳舞嗎?”

葉春好笑著搖了頭:“我不會。”

白雪峰一邊請她上樓,一邊說道:“那沒關系,我找個人來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學就會。俱樂部的跳舞廳是很好的,葉小姐學會了,常來玩玩也不錯。”

葉春好笑了笑,咂摸著“常來”這兩個字。

兩人上到二樓,葉春好隨著白雪峰進入了一間大廳里。這座大廳的四周都垂著紫紅色金絲絨帷幔,天花板上吊垂著成排的玻璃大吊燈,亮晶晶的地板反射著點點燈光,正是天地互相輝映著璀璨。廳內角落處擺了桌椅讓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廳中說笑的人多。葉春好穿過人群,就見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寶氣,她穿著旗袍長襪黑皮鞋走在其中,明顯成了異類,不必東張西望,就能覺出正有好些道銳利目光直射著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來,又找來了一位人稱“陳少奶奶”的摩登少婦,做她的舞蹈老師。陳少奶奶見了她,似乎還有些摸不清頭腦:“這位是……”

白雪峰頗莊重地答道:“這位是我們大帥家里的家庭教師,葉春好葉小姐。”

陳少奶奶一聽這話,立刻滿面堆笑。葉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學——到了這玩樂的地方,自己再板著面孔扮那假道學女先生的模樣,豈不是掃人興致?

這時,白俄樂隊奏起華爾茲來了。

葉春好跟著陳少奶奶進退,起初幾步還是笨手笨腳,幾步之后明白了竅門,動作便流暢了。跳完一曲,陳少奶奶找來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見周圍都是男女成雙摟抱著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謹,反倒露怯,況且那少年西裝革履,瞧著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學著旁人的大方樣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終舞停,她微微地有點喘,那少年拉著她的手,很有一點纏綿的意思,她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并沒覺著自己是受了厚愛——那少年有幾分紈绔的樣子,而她看不起紈绔。

含糊敷衍著,她想甩脫這少年,轉身掃視著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過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間,她的目光透過兩簾紅絲絨帷幕之間的縫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縫隙只是一線而已,她怔了怔,與其說是看到,莫不如說是感到。而就在這時,一陣風將帷幕鼓吹開來,在那紅絲絨高高飄起的一瞬間,她發現帷幕之后另有空間。

一個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來,是白雪峰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后:“葉小姐,大帥請你過去。”

她茫然地回頭反問:“過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著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時向那飄拂不止的紅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請。”

葉春好像探險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時地為她撩開一側帷幕。

帷幕之后,是個類似雅間的所在,三面沙發圍了一張茶幾,沙發上坐滿了人,而獨自占據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著灰薄呢子軍裝,軍裝上衣沒正經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襯衫,襯衫下擺被一條寬牛皮腰帶束進軍褲里。雙臂環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著陷在沙發里,兩只穿著馬靴的腳就架在面前的茶幾上。

葉春好平日在家中見他,總覺得他名不副實,不像個軍閥,倒像個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見了他這個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這里坐。”

葉春好走過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軟椅子上坐了下來。雷督理向后枕著沙發靠背,扭過臉對她低聲說道:“我瞧你一個人在外面跳舞,也沒什么意思,不如在我這兒坐坐。我說完這幾句話,就來陪你。”

葉春好慌忙擺手:“不不不,我沒關系的,您的公事要緊。”

雷督理沒再理她,抬起頭繼續說話。葉春好聽了一會兒,大概聽出了點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幾位人物,只見其中有兩人生得人高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態龍鐘,居然還留著一條花白辮子;一人圓胖肥滿,頗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則是個日本人。

等到談話結束了,這幾個人一齊離去。雷督理回頭看了葉春好一眼,這回把兩條腿放下了。

不等他說話,葉春好先開了口:“大帥既然是有軍務要忙,何必還非要忙里偷閑帶我來玩?大帥這樣把我當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著沙發靠背,頭也不回地問道:“軍務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飯了?”

“吃了。”

“我早看見你了,本打算讓你自由地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想玩都沒個伴兒,就把你叫過來了。”說到這里,他扭過頭去看葉春好,“早就看你聰明,果然不錯,跳舞一學就會。”

葉春好被他這么目光灼灼地看著,忽然有點無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們莫不珠纏翠繞、華服麗裳,襯得她光禿禿的。

雷督理又道:“一會兒我請你跳一支舞,你會給我這個面子吧?”

葉春好垂著眼簾,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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