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田想,就算雷督理不提拔自己、哪天翻臉不用自己了,自己也還是要感激他。若沒遇見他,自己大概就要永遠活在那個舊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貴,不知道什么叫壯志。
(一)
葉春好回了屋子,把那兩個蘋果放回桌上,蘋果被摔壞了一塊皮,但還不至于不能吃。她坐下來看著那兩個蘋果,心里想這蘋果本是要給二哥送去的,二哥沒吃著,反倒被雷督理拿去了一個。這事可別傳出去才好,要不然讓人以為我避著三姨太太跑出去給督理送蘋果,豈不成了丑話?
想到這里,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別扭,無論如何也排解不開,直到下午到了上課時候,她才漸漸地把這念頭丟開了。
在對門的西廂房里,她教三姨太太讀書寫字,以及最簡單的英文——現在摩登的青年都會講幾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館子里點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立下決心,必要學幾個洋詞兒裝裝門面不可。
將幾個英文單詞彎彎繞繞地寫了滿篇子,三姨太太覺著手累了,便要下課休息。葉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來,開口說道:“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當即對她一舉拳頭:“揍你!你叫我什么?”
葉春好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閨名叫作林燕儂,論年紀也才二十歲剛出頭,所以她定要葉春好喚自己一聲姐姐。葉春好方才一時忘了,這回就笑道:“好好,你別動武,我重叫你一聲燕姐就是了。我問你,等會兒吃過了下午茶,你是不是還要出去玩兒?”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著腮往窗外看:“天氣這么好,在家里怎么待得住?”
“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溫溫書。”
三姨太太生著一雙嫵媚的丹鳳眼,這時黑眼珠就悠悠地在眼皮下一轉,望向了她:“溫書?我還燙書呢!書本子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翻來覆去看?”
葉春好答道:“我只是偶爾一天不陪你,有什么關系。再說你也不缺我這一個陪客,督理不是總在戲園子里等你嗎?你們兩個看戲,不是正好?”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誰告訴你是他等我的?”
葉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臉一扭:“我管你們夫妻兩個是誰等誰呢,誰等誰不都是一樣?”
三姨太太拿著腔調,嘆了口氣:“夫妻?你這話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問你,你看大帥怎么樣?”
葉春好立時警惕起來,但是臉面平靜:“我統共只見了他幾面,哪知道他是怎么樣的人呢?不過看著倒是挺和藹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葉春好怔了怔,隨即把臉一板:“燕姐,你再亂講,我可惱了。”
三姨太太睜大眼睛,做了個天真無邪的模樣:“惱什么呀?你沒聽過這么一句話,叫作‘寧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嗎?難不成,你愿意出去嫁個平常的大學畢業生,一個月賺二三十塊錢薪水,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窮得要什么沒什么?”
“我也沒想嫁大學畢業生。”
“那——難不成,你心里的人,是昨天門口那個聽差?”
“越發胡說了!”
三姨太太點了點頭:“我說嘛!你這樣如花似玉的人,還念過書,再怎么樣,也不至于和個聽差好。”
葉春好紅著臉道:“你別盤問我了,我實話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當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幾個是為了愛情?就算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婚后男子喜新厭舊,那愛情也早淡了、沒了。”
三姨太太笑吟吟地看著她:“然后呢?”
“我看婚姻這種事情,對女子并沒有什么好處。”
“怎么沒有好處?”三姨太太笑瞇瞇地反駁,“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無非是能吃飽穿暖而已,可是自從嫁到了這里,好吃的是吃盡了,好穿的是穿盡了,好玩的也玩盡了,這不就是嫁人的好處嗎?”
葉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還是一搖頭:“你沒有自由。”
三姨太太一攤手:“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
葉春好繼續搖頭,心里還有更激烈的話,但是不肯說,怕把話說狠了,會得罪人。三姨太太見她不言語,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壓低聲音笑道:“實話告訴你吧,大帥挺喜歡你的,所以我想問問你的意思——”
葉春好半輕不重地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這話,我就當沒聽到,你也別再說了。你再說,我就當你是要攆我走了。”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嘁!”
葉春好上午送蘋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說得面紅耳赤,像被挫了銳氣似的,晚上縱是有了空,也懶怠再去瞧張家田了。
張家田不知道葉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過來,他坐在門房里,聽老聽差們嚼舌頭扯閑話。門房里總有過期不久的報紙,有人對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認,認了片刻之后,見神見鬼地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太太鬧離婚那事兒,怎么又上報了?”
此言一出,門房里的眾人當即換了話題,張家田靜聽了片刻,聽出了一點眉目,大吃一驚:“什么?離婚?離婚——是什么玩意兒?”
方才那讀報紙的人,這時便答道:“這詞是個洋詞兒,說白了呢,男的跟女的離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離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張家田開動腦筋,回憶了一番:“不是外國人才離婚嗎?”
讀報紙的說道:“咱們太太就是外國人呀!”
“那督理愿意嗎?”
“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著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沒回來過。”
張家田聽到這里,啼笑皆非:“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說啊,娘們兒不聽話,就直接薅著頭發臭揍一頓,包好!”
讀報紙的一拍大腿:“誰說不是呢!咱們那個太太,長得漂亮,八成咱們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慣上天了。要不說紅顏禍水呢!”
話到這里,又轉到了督理當年與“禍水”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情緣上去,張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靜聽,倒是得了許多知識。原來雷督理和“禍水”自少年時便相識,當年瞧著分明就是一對金童玉女,誰也想不到如今玉女會和金童鬧離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還另有兩位姨太太,兩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煙花女子,督理雖然偶爾也愛,但是堅決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獲得了一個“正人君子”的美名。
眾人說得有來道去,張家田正聽得有味,門房外卻是起了一陣熱鬧。他正坐在門旁,這時就起身推門向外瞧,只見幾名士兵合力扛了個巨大無比的木頭箱子,正喊著號子往大門里進。一名副官站在門內,大聲喊叫著指揮方向,可大門的門檻太高,士兵們本就累得雙腿打戰,如今抬腿跨那高門檻子,一個個越發東倒西歪。張家田眼看其中一個瘦小士兵搖晃著要倒,想都沒想,一大步便邁過去幫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點兒!”
他剛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著再爬不起來。副官罵了一句,隨即對張家田說道:“你個子大,幫幫忙,回頭謝你!”
張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隊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對自己客氣一點,也無可厚非。他身體好,素來不惜力氣,對著那副官笑著點點頭,他也不怯生,問道:“這大家伙是要往哪兒搬?”
副官一邊轉身向前領路,一邊答道:“往大帥那兒搬。”
張家田一聽這話,還挺樂,因為在門房待膩了,早就想找機會往這宅院深處走一走。哪知道只穿過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讓他們在一所洋樓前立了正。木頭箱子落了地,兩名士兵拿著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撬了釘子拆開箱子,原來這箱子里放著的是一架鋼琴。
鋼琴上面裹著一層白布,保護得密不透風。張家田見那副官沒讓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們把這鋼琴又一路抬進了樓里。
鋼琴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喘著粗氣進入樓內,猛地就聽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聲“大帥”。與此同時,他的一滴熱汗落下去,沒有摔成八瓣,因為樓內鋪著一寸多厚的地毯,將他那汗水無聲無息地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聽到了雷督理的聲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鋼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簡意賅,有氣無力。
空屋子位于一樓的盡頭,其實一點也不空,該有的家具全有,唯獨空出一角,專等著這架鋼琴來。眾人合作把這三角鋼琴穩穩地放下了,士兵們默然流汗,一絲大氣都不出,唯獨張家田是個不懂規矩的,一邊拿袖子滿頭地擦汗,一邊后退幾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著粗氣抬了頭,他趁機看這房內的家具陳設,目光從內向外轉了一圈,他喘著粗氣又回了頭,結果看見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時候來的!
雷督理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倚著門框站著,距他僅有咫尺之遙。他大驚之下,一口粗氣沒收住,呼的一聲,全噴到了雷督理臉上。
雷督理愕然地看著他,倒是沒翻臉。
(二)
張家田圓睜二目看著雷督理,又下意識地抬手,把自己下半張臉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來,自己中午沒趕上午飯,就吃了三個干巴巴的大燒餅。只吃了燒餅的嘴,加上消化功能良好的腸胃,應該不至于噴出熏人的濁氣來。可雷督理明顯是個挺講衛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氣也確實是全噴到他臉上去了,不管怎么講,自己這行為都屬于招人煩的。
張家田自覺著完全不占理,所以靜等著雷督理開口罵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頭繼續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詳著鋼琴的位置,大約是覺著擺得很正了,轉身對著雷督理一立正:“大帥,鋼琴擺好了,請您示下。”
雷督理反問道:“好了?”
副官連忙回頭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問:“你看呢?”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張家田感覺他像是在問自己,但是又覺得不可能。扭頭看著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對視了兩秒鐘,然而依然是不能確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個口型:“我?”
做完這個口型,他又是一陣后悔——哪有這么和督理大人說話的?這不是找死嗎?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沒翻臉,只一點頭。
張家田得了肯定,于是慶幸之余吸取教訓,決定少說多做。對著鋼琴瞟了一眼,他隨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幫我一把!”
張家田帶著人,將鋼琴向一側墻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著順眼了許多。這回搓著通紅的雙手,他轉向雷督理,雖然是知道自己這回沒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緊張,如“站”針氈。
雷督理揮手做了個斥退的手勢,然后進屋走向了那架鋼琴:“你是新來的?”
張家田剛要隨著副官等人一起離去,忽然聽了這句話,慌忙又站住:“是,我昨天才來的。”
眼角余光瞥著副官和士兵們都敬禮出門去了,他自覺著是被那幫人拋在了這里。而雷督理轉身靠著鋼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師,葉小姐,對我提起過你,說你是她的鄰居。”
張家田垂頭賠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條胡同里的,我倆早就認識。”
說完這話,他想抬頭,但是硬管著自己沒抬頭。目光向下直射著,他看見雷督理那雙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褲子,褲線筆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問。
張家田剛聽到這話,沒反應過來,一愣之下,不知不覺地稍微抬了抬頭。緊接著明白過來,他盯著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來生意做得不小,有兩家鋪面呢。我家……我爹就是個販糧食的,他和我娘沒得還早,我自己也沒什么出息。”
當著雷督理的面,他覺得自己犯不上撒謊。這個天氣,他熱得汗流浹背,雷督理卻還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線背心,瞧著一點兒熱的意思都沒有,于是他懷疑雷督理大概身體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繼續問:“你家里還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哥哥,跟我似的,也沒什么出息,還總闖禍,去年逃了,現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沒音信。”
話音落下,他覺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房內靜了下來,雷督理側過上半身,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鋼琴蓋子上敲了幾敲,垂著眼簾盯著手指,他又問:“你讀過書沒有?”
“認識幾個字,但是……小時候淘氣,坐不住板凳,也沒正經念過什么書。”
說完這句話,張家田聽出雷督理絲毫沒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盤問盤問自己的來歷,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暢快了許多,視線繼續向上走,他這回敢于直視雷督理的喉結了。
“怎么想起當聽差了?”雷督理轉向他,又問。
張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來意。
把自己那點心思火速地捋了一遍,他低頭一笑,答道:“大帥問我,我不敢隱瞞。其實我是奔著葉春好來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來破產了,我才有了對她好的機會。我對她好,她對我也挺好,但她總覺得她念了好些年的書,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攔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著她來了。”
說完這話,他大著膽子抬了頭,看了雷督理一眼。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據他估計,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剛出頭的年紀,天庭飽滿,生了兩道很威風的劍眉,雙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僅看他的眉眼,幾乎有種莊嚴濃烈的美。但他面孔蒼白,薄嘴唇也沒血色,病態不但大大沖淡了他的美,甚至讓他的美變了味道,莊嚴是不莊嚴了,反倒是陰森森地有了幾分老氣與寒氣。
這時,雷督理忽然對著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勢抬手,抬到一半卻又說道:“彎腰。”
張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隨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這話說得老實,我就喜歡老實孩子。”
張家田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個頭,所以要彎下腰來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張家田直起了腰,滿頭霧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顆心跳得飛快,一種預感如同大風,在他腦海中呼呼地席卷,讓他的身體幾乎僵硬。他想問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覺得不該問,問了,就顯著太急,不大合適。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笑著鞠了一躬:“那,大帥,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聲,向外揮了揮手。
張家田又鞠了一躬,轉身向外走去。走到樓門口時,他迎面遇上了一個戎裝鮮明的軍官,他對這軍官有點印象,依稀聽人說他是雷督理的衛隊長。雷督理那么和氣,這衛隊長卻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驕傲得很。隨手一攔張家田,衛隊長問道:“喂,大帥在嗎?”
張家田聽他語氣不善,說起“大帥”二字時,是明顯的毫無敬意,心中就有些來氣:“在。”
下一秒,他被衛隊長隨便地撥到了一旁。
衛隊長一路走進樓里去了,張家田站在樓門旁,氣得夠嗆,心里暗罵衛隊長:“孫子,你等著!”
張家田回了門房,被人笑話了一頓,都說他瞎殷勤,白挨了一趟累。他臉上傻笑,心中卻是傲得很,心想你們懂個屁。
他剛消了這一頭一身的汗,李管家來了。
李管家推門讓他出來,他依言出去了,李管家帶著他就走,且走且說:“你運氣好,咱家大帥瞧上你了,要給你換個地方當差。”
張家田腳下走得飛快,但是不看路,只看李管家:“啊?”
李管家匆匆答道:“大帥那兒正好缺得力的人手,看你還有幾分聰明相,又年輕可教,所以調你到他那兒去。端茶遞水的活兒有勤務兵,不用你管。你呢,就當自己是個跟班兒,機靈點兒,勤快點兒,沒人干的活兒你干,別嚼舌頭別偷懶。大帥眼睛亮著呢,你好好地上進,他虧待不了你。”
張家田誠心領教,一路唯唯諾諾地點頭。他既然肯聽話,李管家也就格外地多囑咐了幾句。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樓后方,他看見了一排藏在樹蔭下的仆人房。
仆人房不大,一共只有三間,粉刷得很潔凈。張家田獨自占了一間,就見房內家具齊全,竟然還有一部電話機。李管家說道:“這是內線電話,平時不是你當班,你盡管在這屋子里歇著,可大帥若是有時候急著用人,或者要專門找你問話,大概就要打這電話了。你聽見鈴響,接聽就是,不要耽擱。”
張家田答了幾個“是”。
李管家把該吩咐的話都吩咐盡了,便出門離去。而張家田坐在房內的小鐵床上,雙手扶著膝蓋——先是扶著,后來就改成按。可饒是用力地往下按,還是按不住顫抖的雙腿。
“我怎么就被那么大個督理瞧上了呢?”他頭臉發燒,心跳加速,“難不成,我從此要發跡了?”
事到如今,他倒還沒忘他原本的目的。不過和眼下的機遇相比,那目的立時顯得有些小家子氣。春好重要還是前程重要?這問題不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未必他就不能一箭雙雕。
(三)
葉春好聽聞了張家田的奇遇,心里很高興。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總拿她和張家田開玩笑,并且一提張家田,就一臉輕蔑地說他是“看大門的”。葉春好雖然不愛張家田,但總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階級的,三姨太太這樣瞧不起人,她嘴上無話可說,心里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張家田雖然還是仆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門的”了,總算是有了一點進步。
她終于還是給張家田送了一小籃包著洋紙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葉。張家田收下了,見她要走,忙追著說道:“春好,你住的那個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來瞧瞧我吧!”
葉春好聽了這話,心里另有一番計較,但是不露聲色:“好。二哥你也好好地干,我看你現在這樣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樣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勵他一番,但張家田聽了,就以為她是在對自己提要求——當然呀!哪個姑娘愿意嫁給懶漢,受窮挨餓呢?
“放心!”他對著葉春好笑道,“我現在不像先前了。”
葉春好含笑點了點頭,離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終究不是有恒心的人,讀了這幾天書,便覺得膩了,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葉春好閑了幾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覺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飯。進院之后直奔了上房,她想問問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簾子進了門,她一聲“燕姐”還沒喊出來,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沒想到,雷督理來了。
三姨太太擁抱著雷督理,連說帶笑地來回搖晃著他,而她進門時,雷督理正好做了個動作——那是個不起眼的小動作,但偏巧就讓她看見了。
她看見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兒頂了三姨太太一下。
這個動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應過來的,當時她想都沒想,憑著直覺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東廂房,她倒臊了個滿臉通紅。而上房一直沒動靜,又過了三十多分鐘,她隔著玻璃窗,才看見雷督理推門出來。然而雷督理并沒有徑直離去,而是直奔著她這屋子走了過來。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葉春好隔著窗子望向他,就見他對著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鬢發,她強作鎮定地走了出去:“大帥。”
雷督理問道:“燕儂說,你懂英文,是嗎?”
“懂一點點,不算好。”
雷督理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封:“勞駕葉小姐幫忙,把這封英文信給我翻譯成中國話。”
葉春好遲疑地笑了一下:“大帥怎么想起找我來翻譯了?我連中學都沒畢業,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幫忙?”
葉春好連忙擺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譯得糟,那我就試一試。”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遞向了她,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頭謝你。”
說完這話,他便走了。葉春好回房打開信封一看,卻是嚇了一跳。原來這封英文信似乎是個律師寫給雷督理的,信上的語句,全與離婚一事相關。
“這信雖然私密,可也用不著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書里,難道就沒個懂外國話的留學生?”
葉春好嘀咕歸嘀咕,但還是費了許多的腦力,把這封信翻譯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謄寫了出來。
為了避嫌,她讓三姨太太去送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來被她硬逼著去了,卻又把信原樣帶了回來。
“大帥不在。”三姨太太告訴她,“去天津了。”
葉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讓張家田先拿著信,等雷督理回來了,就直接給他。哪知道走到前頭一看,她發現張家田竟然也不在。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張家田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有這么歡喜過。
先前他總覺得自己活得挺瀟灑,有錢的時候和朋友們花天酒地,也夠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膚淺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樣的快活不過是傻玩傻樂,玩樂到了最后,只落得兩手空空。和他同樂的伙伴也都是些沒出息的小混混,一個一個黑眉烏嘴,哪有一個是上得臺面的?
一個都沒有!在那幫人里頭,他還算是個最體面的呢!
這回出京,他坐了火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車,生平第一次坐火車,上的就是雷督理的專列!
專列是長長的一趟藍鋼車,雷督理獨自占了三節車廂,有臥室,有客廳,有餐廳,三節車廂全都鋪著地毯,擺著沙發,垂著幔帳,除了地方逼仄一點,處處都和家中一樣舒適。這三節車廂屬于長官座車,一般的軍官都不能輕易進來的,但他張家田可以隨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飲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確實是身體不大強壯,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著,這也正中了張家田的下懷。趁著雷督理靜臥休息,他兩只眼珠子亂轉,把這車廂風光看了個飽。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館,也是富麗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徹底,連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風格,修剪成了標準的幾何形狀。張家田愛這個院子,看它利落鮮明,比那東一塊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園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內的草坪上溜達半天——有錢人家,不服不行,連草都長得格外細密硬實。
“我這是走了什么大運?”他一邊低頭看著腳下那草,一邊心亂如麻地想,“怎么就連邁幾步,走到這地方來了?”
人若是在這地方站過了,先前的窮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來那幫窮兄弟,也覺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個盛氣凌人的衛隊長,瞧著也不比他張家田年長許多,然而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動輒就昂著腦袋用鼻孔看人,已經是威風得沒了邊兒。論力氣,論腦子,論身量,論相貌,他都比得過那位衛隊長,所以,憑什么他就只能當聽差奴才呢?憑什么他就不能也當一回衛隊長呢?
何況,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歡他的。
自從認識了雷督理,張家田就時常地心亂,但是此刻在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頭看著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靈越沉,竟是無端地忽然鎮定了下來。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臉不用自己了,自己也還是要感激他。若沒遇見他,自己大概就要永遠活在那個舊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貴,不知道什么叫壯志。
張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對雷督理越發地盡心盡力。他本不是會伺候人的人,如今不會也會了。雷督理躺在沙發上打瞌睡,他見了,悄悄地從臥室抱出一條薄毯子,展開了輕輕地給雷督理蓋上。
他是加了一萬分的小心,然而衛隊長穿著硬底大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進來,震得雷督理立刻睜了眼,他那點兒小心全白費了。
睜了眼睛的雷督理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衛隊長向他立正敬禮,然后粗聲大氣地說道:“請問大帥,是今天晚上登車回京,還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過頭,看著他:“不一定。”
“還請大帥把時間定下來,否則一旦臨時要走,恐怕卑職這里,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問道,“有什么準備需要你做,你會措手不及?”
衛隊長不看他,氣宇軒昂地自顧自回答:“卑職需要保護大帥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護,本帥安全得很。”
衛隊長——大名叫作嚴清章——聽了這話,隱隱地把腔調往上一挑:“大帥謬贊,這本是卑職的本分!”
張家田在旁邊聽著,就聽這二人話里有話,不是好客氣。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見雷督理作勢張嘴要說什么,但一口氣呼出來,雷督理又泄氣似的陷回了沙發里。
“下去吧!”他從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揮,“我沒工夫陪你斗嘴。”
衛隊長倨傲地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張家田等到衛隊長真是走遠了,這才轉向了雷督理。雷督理這人挺和藹,所以他也就大著膽子,做出了一點關懷:“您生氣了?”
雷督理把手縮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氣。”
張家田不便太居高臨下,所以在沙發前蹲了下來,要比雷督理稍矮一點:“不生氣就好。衛隊長那人可能就是這種脾氣……”
“胡說!我這兒是他耍脾氣的地方嗎?”
此言一出,堵得張家田無話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見他笑著沉默了,卻又壓低了聲音說道:“清章和我有點親戚的關系,論起來,他應該叫我一聲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窮,小時候陪我讀過兩年書。那時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氣,常欺負他,他就記了仇。”
張家田聽到這里,沒聽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嗎還要提拔他當您的衛隊長?”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別人薦過來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張家田越發地莫名其妙了:“難道他是大總統薦過來的?您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搖搖頭:“你不懂。你當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幾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聲,一掀毯子坐了起來:“還是你會說話。有清章在那兒比著,你簡直就是個寶貝!”
張家田冷不丁地成了寶貝,當即有點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腳下:“我一個當聽差的,哪能和衛隊長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將來走大運也當上衛隊長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聽了這話,卻是停了動作,低頭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地抬頭回望過去,結果只覺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腳踹上了他的臉。他順著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一腳是雷督理穿襪子踹的,力氣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張家田慌忙睜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見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來,沉著臉對自己說道:“該是你的,我自然會給你。你再拿話來試探我,就給我滾!”
張家田沒想到他說翻臉就翻臉,下意識地想要辯解。但在話要出口時,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