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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楔子(1)
七百余年前:
喜齡二十六年(天樞11318年)齡國梧州朔草
呼……
呼……
含英覺得耳根處有細軟的風(fēng)擦過,像是被一根小羽毛輕輕地掃了一下,酥酥得癢。含英不予理會,權(quán)當(dāng)是被一只惱人的飛蟲蟄了一下。
呼……
又是一下。
這一次更癢了,刺癢的感覺好像是肌粟,瞬間傳遍全身,含英全身的肌膚隨之一緊。“死丫頭,瞎吹什么!”她終于忍無可忍,回頭撲打她調(diào)皮搗蛋的妹妹。
明族女孩含英身穿著一套蠟纈的裙裝,腰間束網(wǎng)繡花帶,衣領(lǐng)和袖口處綴有閃亮的纓穗和銀泡,轉(zhuǎn)身的時候,銀飾相互撞擊,猶如萬千個清脆的鈴鐺在一同鳴響。引得不遠處蹲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抬起頭,向著姐妹花的方向清朗地笑笑,又隨即埋下頭去。
“嘻嘻!”妹妹含莎將水蜜桃一般的粉嫩臉蛋探到姐姐的臉頰邊,擠出一個狐貍般的壞笑,“姐姐你知不知道,據(jù)說居住在這條墓道中的厲鬼呀、冤魂呀、還有青面大哥和獠牙大叔呀,最喜歡吹漂亮姑娘的耳根。等到姑娘忍不住癢轉(zhuǎn)頭,他們就這樣……”含莎倏地一撲,從背后環(huán)住姐姐的纖腰,“從背后一把抱住你的楊柳腰,然后用長滿綠毛的舌頭偷吃你的口紅!哈哈,哈哈哈!”
含莎隨即捧腹笑成一團。含英腰帶上的銀飾也耐不住含莎的嬉鬧,像是受不住癢而發(fā)笑一樣,快樂地響作一片。
一旁的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終于放聲笑起來。他展顏的時候,明亮的瞳仁一閃一閃,像是可以將夜空照亮的星曜。就連眼角和額頭處被滄桑雕刻出的皺紋,都向上飛揚出一抹燦爛的笑意。
聽到男人的笑聲,姐姐含英的臉上有種燒燒的感覺。“含莎你是個惹人厭的促狹鬼!”含英一邊嗔怪自己的妹妹,一邊佯作四顧,不想讓妹妹看出自己的窘迫。“再者說這里又不是古墓,哪里有什么青面大哥、獠牙大叔……”她鼓著腮嘟囔道。
“是呀。”含莎也四顧茫然,“可如果不是古墓,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視線中,石砌的拱券形地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含莎粗略目測一下寬度,需姐妹同時臂展,才勉強可以觸及兩側(cè)的石壁,寬敞得容得下駟馬并駕。雖然是天光無法抵達的地下,卻被儀仗般列布左右的壁燈照耀得明如白晝。
“這些燈就是‘日月燈’吧?”含莎低聲問道。
“嗯。”姐姐含英頷首,“不想真的存在……”
無一例外,壁燈的下部是一個鳥爪形狀的石質(zhì)底座,顯得古拙而蒼然。鳥爪從墻體中探出,向上托住燈身。所謂燈身,其實只是一塊合掌大小的石頭,空懸于虛握的鳥爪中,綻放出或紅色或白色的剔透的光芒。紅色好似日光下的玉髓,白色則仿佛月光下的冰晶,一冷一熱,一陰一陽——同姐妹二人曾在神話書中讀到過的一模一樣!
“據(jù)說是用興建天宮之后余下的竅石打磨制成,所用石材不同故而發(fā)光不同。發(fā)出盈白色光芒的名為‘月燈’,綻放出紅光的是‘日燈’,合在一起稱‘日月燈’。因為是以石為燃料,日月燈可千年萬年而光輝不滅。”含英道。
“比可以在水下燃燒的犀角燈還要神奇!”含莎喟嘆。
紅光和白光從石燈中溢出,像絲織的經(jīng)緯般搭覆在一起,交織出一種比細絹還要柔滑的淡粉色的光芒。這種柔光在身邊流淌而過,讓身上的肌肉松弛下來。含英與含莎置身其中,非但沒有置身神秘空間所應(yīng)有的恐懼和森然之感,反而猶如徜徉在一個用夢境織成的巨大泡泡里。心情便仿佛剛剛喝了一大口盛在白玉杯中的冰鎮(zhèn)石榴汁,無比清沁舒暢。
可是含英和含莎都清楚,這種舒緩的心情只是假象。就好像是枕戈而臥時的睡眠,虛浮,輕薄,即便進入睡夢,精神深處也總有一根弦是繃緊的。
就像是男人彎曲著的脊背,佝僂成一種緊張的弧度。他還是跪在一旁,一邊把弄著手中一塊梭子形黑白雙色的石頭,一邊用一柄小炭棒在地面上不停地勾畫著。
“櫟呈先生?”含莎試著叫他。
“噓!”姐姐含英單指豎在唇邊,“別打擾。”
櫟呈做的是掘人陰宅的營生,本以為這次找到了上古大墓,卻不想三個人誤入這座神秘的地宮之中。
含莎曾經(jīng)玩過一種玩具,是用木板削成的迷宮,放一顆小珠子進去,輕輕晃動木板,讓小珠子從起點走到終點。她覺得誤闖入的這個地宮大概曾是某個天神的玩具,許是天神玩不好,所以一氣之下扔到了人間,又或者神想讓人類陪他一起玩,所以故意丟了下來。
紛繁錯雜的岔道早已經(jīng)混淆了含莎那自詡為不俗的方向感,她覺得此時此刻,他們就像是三顆暈頭轉(zhuǎn)向的小珠子,在一個看不見終點的秘境中跌跌撞撞。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們現(xiàn)在連起點也找尋不到了。
發(fā)覺到地宮的詭異之后,櫟呈與姐姐含英不約而同想要返回地面,可是當(dāng)他們終于說服了好奇心盛的含莎,卻發(fā)現(xiàn)那個將他們與外界相勾連的狹窄的盜洞,已經(jīng)不在記憶中的地方等待他們。
“啊!消失了!消失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地下后,含莎又是懼怕又是氣惱。像是只被獵人圍住的小獅子,在原地焦急地亂轉(zhuǎn)。
“別急,別急!”含英安慰道,“櫟先生一定會有辦法!”
櫟呈的眉頭攪在一起,如同以往他每一次深思時的樣子。含英了解櫟呈,相信他終究會想出對策,但是同樣依她對櫟呈的了解,能讓櫟呈愁眉緊鎖,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難題!
“還記得當(dāng)時我們對這座地宮的探測嗎?”櫟呈低聲問道。
“記得。”含英回想起半個月前的對話,說道,“您說這里是‘無邊之境’……”
半個月前:
月隱風(fēng)高,寂夜無痕,朔草郡郊崦嵫山山崗,櫟呈蹲在地上,將自己的“界”探向地下。
“界”是密術(shù)中最常用的防御術(shù),隸屬《大同經(jīng)》“裂”字一門。一般人的界是以自己為中心,釋放出的靈力向外渾圓推出,界之內(nèi)是自己感知所能抵達的領(lǐng)域,界之內(nèi)的風(fēng)吹草動都會以一種超越感官的方式被施術(shù)者感知。界也是很多密術(shù)施展的前提,例如荃主祭路踏青可以穿梭時間的“梭”,就必須在自己的界內(nèi)疊加實現(xiàn)。
櫟呈的界卻與眾人不同,他可以讓界擺脫自己的身體,穿越土壤甚至巖石。這其實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界,但既然《大同經(jīng)》都不能給予他的密術(shù)準(zhǔn)確的命名,足見櫟呈的技能稀世罕見,或許正是因為這一“得地獨厚”的技能,他天生就應(yīng)該成為掘墓人。櫟呈探墓的手法非常簡單,只要將手掌貼在地面,向下張開他的界,便如同一只靈巧的穿山甲,仿佛與大地融為一體的感覺會帶著他的精神抵達地心深處。
櫟呈的感知從無舛錯,但是這一次……
“奇怪……”櫟呈在極力保持著自己的界,說話的聲音有些虛浮。
朔草同梧州的大部分城郡一樣,古木參天,巨大的的樹冠像張開的鯤鵬之翼,將天幕遮擋的嚴絲合縫。沒有月光,沒有星辰,沒有將夜色驅(qū)逐的火把,三個掘墓人的身邊是無邊無盡的黑暗,空空茫茫,這一聲“奇怪”仿佛能飄向很遠很遠。
“哪里奇怪?”姐姐含英的語氣透露出不安。
“我的界找不到邊際。”
“大型墓葬?”妹妹含莎反是興奮,“朔草自古以來只是蕞爾小邦,墓倒是有,陵很少見!”
“蕞爾小邦不假,可是你們發(fā)現(xiàn)朔草的地理位置了嗎?位于標(biāo)準(zhǔn)的西南西,這樣的方位,朔草一定具有堪輿上的獨到之處。”櫟呈說道。
“所以一定是陵了!”含莎雙手一拍,喜形于色,“是某個上古君王!齡國的君王之中有沒有祖籍在朔草的?不選擇葬在鼎湖山,而是落葉歸根?”含莎嘩啦嘩啦地翻自己的記憶,很遺憾沒有找到。
“不,不是王陵!”櫟呈道,“即便王陵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建制!”
“超越王陵?”
櫟呈頷首,表情肅然,“我的界會隨著擴張而力量漸弱,地下的空間遠遠超出了我所能感知的范圍。我的界根本抓不到它的邊際!”
“還有先生抓不到的邊界?”栗然的感覺在含英心頭劃過。
她記得初次遇到櫟呈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放浪的青年,在販賣明奴的集市中偶遇,卻沒有錢將她們姐妹贖走。那時的櫟呈一拍門柱,對她們的主人說:你給我等著,八里外地下十三尺處有一只青銅征鐃,等我去挖出來,就回來贖她們!
所以人都以為他瘋癲,但是幾天之后,櫟呈真的用那只古跡斑斑的鐃換回她們姐妹的自由。因為那只鐃后來被證實是失傳已久的“夔聲”。曾經(jīng)用它,齡國有史記載的第一位君主——少庚召集齡國志士,同天樞帝在柯州的濯陽之野交戰(zhàn),又隨著少庚最終敗績,夔聲隨著它的主人一同湮沒于往事塵埃。再后來,夔聲被當(dāng)時的柯州侯進獻給喜王,賞賜是柯州二十年免于納貢。而那時,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所蹤。
櫟呈能夠敏銳感知八里外地下十三尺處的一只鐃,卻無法探出朔草崦嵫山地下區(qū)域的邊界。
“那先生能估計出大致嗎?”含英不安地問道。
“我只能說……”櫟呈收回自己的界,跌坐在地上,巨大的體能消耗讓他幾乎脫力,他無力地說道,“超出整個朔草。”
“超出整個朔草?”明族姐妹面面相覷。
“嗯”櫟呈頷首,“無邊之境……”
秉著多數(shù)服從少數(shù)的原則,櫟呈同含英終究拗不過好奇心比天高的含莎,最終一起進入這個讓他們百般后悔的密境之中……
“盜洞口并不是消失,而是被移走了!”櫟呈用手掌托起那枚梭子形的黑白雙色石頭,石頭竟可以無依無憑地懸停在他掌中,“朝石在掌心懸停,說明這里面充斥有強大的靈。或者說這里有無數(shù)個相互套疊的界,就是這些界將我的界扭曲,所以我探不到邊緣。”
“我不懂,解釋一下,什么叫把先生的界扭曲?”含莎急得像只猴子。
“仔細看!”櫟呈示意懸在掌中的梭形石頭,“朝石黑色的一端是陰,白色一端是陽,陰陽相互吸引,于是白色的一端永遠指向世界最中心的漁孤山。梧州朔草位于齡國西南,朝石應(yīng)當(dāng)指向東北東。”櫟呈輕輕晃動手掌,朝石在他的掌心緩慢地轉(zhuǎn)過半圈,白色的一端最終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左前方。
“朝石指示,現(xiàn)在我們前方是正東北。”櫟呈保持著手掌平托,對明族姐妹說道,“你們兩個跟緊我。”他說著向著正前緩慢移步,一步,兩步,三步。
第四步的時候,朝石顫顫巍巍地旋動起來。櫟呈即刻停下腳步,目視著白色的一端從他的左前方轉(zhuǎn)向左后方。
“什么!”含莎大驚。
“看到了嗎?四步之內(nèi),我們從一個界進入了另一個界,我們的方向沒有變,然而東南西北轉(zhuǎn)換了!”櫟呈緊盯著手中的朝石,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驚然還是興奮。
“天哪!”含莎急忙在剛剛走過的地方探手摸索,以為空氣中會有一道類似紗簾的障,穿過這道“紗簾”,東就變成了西,南就變成了北。然而指尖什么都不曾感受到,界與界的銜接是如此天衣無縫,輕易間翻天覆地。
“我明白了!”姐姐含英猛然撫掌,恍然大悟,“并不是先生的界探測不到地宮的邊緣,而是先生展開的界如同被團起來的紙,被地宮里面的界不斷扭曲折疊。因為舒張不開,先生便一直擴張,直至氣力消耗殆盡也找不到盡頭。”
“對,解釋得不錯!”櫟呈說道,“這里面的界看不見,摸不著,感知不出,卻彼此勾連相互套疊,真實與錯覺交織,我們看似在往前進,其實完全有可能因為界的緣故走向相反的方向。起點并沒有消失,而是套疊的界讓返回的路形成了一個環(huán),一旦我們試圖返回,就讓我們兜圈。”
“圓環(huán)是走不出的……”含英喃喃低語,覺得這個神秘的地宮仿佛帶有某種古奧的含義。
“誰,誰設(shè)計了這個地宮?”含莎栗然發(fā)問。惶遽感在腠理下拘緊,能令身心緩和的淡紅色燈光也無法抵御。
“不知道……”含英高揚起脖頸。好像她的目光能望穿壁頂,望穿巖層,望穿古樹的樹冠,一直抵達杳渺天幕,同諸神對視。“總覺得自從進入地宮,便有一雙神的眼睛追隨在我們背后……”
“神的眼睛……”含莎重復(fù)著姐姐話語,竟是猝然間轉(zhuǎn)身,就仿佛地道深處會忽然走來一位天神,神明托起手中一本翻開的大書,對她說:含莎,命運的環(huán)是逃不出的……
含莎愣怔了一下。
她的身后其實什么都沒有,只有拱券形地道,不遠處的轉(zhuǎn)角切斷了她的視線。暫短的茫然稍縱即逝,含莎這才意識到自己荒唐的舉動,有些想自嘲。
“先生,我們?nèi)绾问呛茫俊焙o暇理會她,詢問櫟呈。
“向深處走。”櫟呈瞇起雙眼,像一只用胡須測量著洞穴寬度的貓,“既然設(shè)計這個迷陣的人不想讓我們找回起點,便是想讓我們找到終點。”
“可是終點在哪里?”含莎用不過蘋果大小的拳頭敲打堅不可摧的石壁,“我想要出去呀……”
出去呀……
呀……
“等等!”含英抬起手臂,阻止住含莎,側(cè)著頭凝神傾聽,“這聲音……”
一直有一個被他們忽略的聲音,從他們進來地宮就未曾斷絕,只是因為習(xí)以為常,所以漸漸聽而不聞。此刻同含莎的回聲糾纏在一起,才愈顯得清切。
“是水聲!”含莎叫道。
的確有水聲,水聲低緩而沉郁,從不知何處傳來,像一只厚皮的大鼓在悶悶地敲響。
“追著水聲走嗎?”含莎揚起眉梢,“既然有流動的水,便說明與外界相通,說不定就是出口所在。”久違的興奮在俏麗的眉梢上一跳一跳,“我們聽著水聲,越是接近水源,聲音會變得越高亢!”她即刻變得迫不及待,“哎呦,先生,不要再擺弄您的朝石了,朝石只能指明方向,在迷宮中是沒有用處的!走走走,我來引路!”她蹦蹦跳跳地沖在了最前面。
“我們就跟著她吧!”櫟呈笑著對著含英說道,“就是只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