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密云未雨(1)
- 兩世書:盜天(第三卷)
- 我儂
- 4975字
- 2016-12-07 15:28:17
沛穆四十一年(天樞12086年)冬,風鐮灣。
穆國嶙州與齡國柝州的交界處,來自北方外海——尾閭海的海水將大陸沖擊成一道海灣,名為“風鐮灣”。“風鐮灣”名副其實,整個秋冬季里,西北季風裹挾著尾閭海上的寒流在此登陸,風勢狂戾如鐮刀的刃口,所經之處便仿佛鐮刀刈麥,稍有不慎,脆弱的生命也會被連帶收割。
風鐮灣與同樣位于世界西北岸的若北多羅羅高地并稱“世界兩大寒極”,雖然風鐮灣地處較南,但這樣的深冬季節,風鐮港的酷寒較比多羅羅高地并無不及。
“竟然,選擇,這樣,的,天氣。”飆風太粗暴,明族女孩晌才步出船艙,風便將她的話語撕扯成破碎的幾片。嚴寒的刀口躲在夜風中,不放過任何無視它權威的人。晌覺得寒冷更像是一只大手,隨著呼吸探進她的胸腔,幾乎要撕碎她的肺臟。她咬緊牙關,束緊風帽的系帶,同覺苒步上黢黑的船頭。
這支明人的船隊沒有張火,厚重的夜幕足以將船身牢牢包裹,龍骨和桅桿全部沒入玄暗,只有兩個人霜雪一般的面頰在緋紅的月光下泛著淺淡的珍珠色,遠遠看去,他們仿佛凌空懸浮在濃稠夜色中。
“洛紫予和阿烈那對狼狽的心思比針鼻還細!”覺苒繞到晌的另外一側,用自己高挑的身軀為她擋住了上風口,同時憤恨地說,“去年我問洛紫予索要內海海權,意在聲東擊西,豈料洛紫予看破,反將注意力放在外海。齡國柝州的無印港受到穆國人監視,齡國人只好將接洽地點設在附近的鬼魈島。我們趁著冬天穆國人耳目稀松,先將貨物運抵島上,等到來年春季港口開凍,那個殊途之前提過的叫‘櫟先生’還是什么的再將貨物運回齡國。穆國人好逸惡勞,不愿意在惡劣環境下出動,鬼天氣是我們最好的掩體,就像若北的慘烈天氣可以保護殊途。”
大約一年以前,覺苒與洛紫予在潮銜休咎山締盟。在覺苒的爭取下,洛紫予同意為明族樞通翼海海上關口。如此一來,在洛紫予看來,穆國與明族商人之間通商互市一團和氣。而對于明族,他們自知勢單力薄,手中既無武庫又無軍隊,與宿敵短兵相接暫無可能,于是既然不能將穆國人的城池劃入自己版圖,便率性將他們的金子攬入自己荷包。
締盟之后,覺苒占了一卦,恰是下乾上巽風天小畜。小畜: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闡釋的就是積少成多積累財富的道理。
穆國與明族存在夙嫌,原本這份盟約覺苒對族人們無從交代。但相比拔幟易幟,賺敵人的錢同樣能給明人們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誰讓明人的腦子中天生有一副算盤。穆國和明族是天平的兩端,神子覺苒便站在天平中央,端平了兩者。他原本就有至美和至丑兩副面孔,素來不在乎兩面派。
解除內海海禁讓明人的貿易風生水起,殊途的手腕或許不夠硬,但是足夠靈活,斡旋于穆國各大商派之間,便好比目無全牛的庖戶操持小刀,嫻熟地游走于牛的筋骨之中。而就在那只手腕翻出的陰影下,覺苒親自督辦著明人同齡國的秘密海上貿易。
本以為一切天衣無縫,但是覺苒和殊途酣暢之余忘記了手中這柄小刀是誰賜予他們的。洛紫予不是那只頭被宰割的牛,而是在一旁冷眼看著他們宰牛的人。覺苒和殊途也忘卻了自己的身份,牛宰得再好,烹熟之后終究還是要端上穆國左丞相的餐桌……
洛紫予發覺他們的不安分是在今年春夏,也不做其他,就是在航線沿途的島嶼上修筑照明塔,還不惜用昂貴的饞魚脂作為燈油,遠遠望去,高聳的燈塔猶如探出海面的一支支巨型蠟燭。那時候明人的船隊行駛在外海海面,便仿佛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神殿,天幕是穹頂,海水是祭壇,倒是美得異乎尋常。
這就是穆國左丞相的手段:洛紫予對覺苒報以微笑,至于笑里藏了什么,留給覺苒自己體會。
“洛紫予簡直是個無賴!今夏出海的那一批船隊不得已打道回府!”覺苒在風中抱怨,“現在終于等到冬季,沿海各港口冰封,連水莽都疏于動彈,穆國人再怎么人防人如防賊,終究奈何不了這樣的天氣,他們斷然不會相信這個季節還有人出海吧,晌你看,他們連塔燈都熄滅了。”覺苒轉念一想,說道,“不過在暗夜中潛行,我們的確就是賊……”
為了謹慎起見,他們的船隊不敢張火,海面上饞魚燈塔的火光也已經熄滅。身邊除了狂暴的風聲,唯剩下一片太虛般的黑暗,這樣的玄暗中,伸出手就會弄丟自己的五指。
晌心中贅著隱約的不安,卻摸不清這份不安的來龍去脈,因為摸不清,于是無可寄放,唯有借著月光抬頭去看神子,發現覺苒的額角也仿佛有一根弦繃緊著。“神子大人?”晌低聲詢問,“您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覺苒不做聲,卻默默地頷首。他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覺苒凝眉思量,他試著讓自己的思路通達,卻覺得黑暗中仿佛藏有一柄快刀,將他即將貫通的思緒屢次斬斷。或許這種無助感就源于四周無邊無盡的黑暗吧,他覺得自己如同置身于一片虛空之中,沒有束縛,于是一點點的不安,就可以無限制地向外膨脹。
“是我庸人自擾嗎?”覺苒心中暗念,轉而安慰晌,“不會有事的,鬼魈島已經不遠了。只要貨物上了岸,就與我們明族無關。”他的目力不受黑暗所累,可以將夜幕一眼望穿,直達鬼魈島的島岸。然而覺苒警覺的目光并沒有鎖定潛伏在夜色中的小小島嶼,卻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急速環顧。
驀然間,像是頓悟了什么,那張天神般俊美的臉頰忽然露出獸類一樣的猙獰,“糟了!我想我們上當了!”他一把抓住身后一位明族船員的手臂,急聲道,“現在時間還來得及,你們聽我吩咐……”
鬼魈島的島岸上,齡國大司空云仲將他的狐皮大氅裹得緊些再緊些。云仲是一位中年男子,齡國人典型的矮小身材、典型的深膚色、典型的黑眼睛,典型的高額頭,除卻一雙深邃的眼睛還算炯炯,即便多看幾遍,也很難將他的相貌記牢。
而那雙唯一算得上優點的眼睛,正時而交給黢暗的海天,時而交給他身后的“人群”。因為是暗夜,他看不見這群“人”的眼睛,也幸好是暗夜,云仲不用去對視這群“人”的眼睛。身后的這群“人”有五十之多,可是當“他們”立身身后,云仲感覺不到一點屬于人類的氣息,沒有呼氣,沒有心跳,“他們”一動不動地僵直在寒風中,就像是……
“一片森然的碑林!”云仲這樣想著,心中某個地方抽搐了一下。
云仲于是回過頭來,站在云仲身邊的高個子發現了他的舉動,低聲說道,“別擔心,木靈沒有您想象中的可怕,他們不過是神寫在《厭勝圖》上的一則寓言,然后拋給了人間。”高個子的聲音玄秘而空曠,聽到他的聲音就會使人聯想起古老的藏經洞,有風從時空的盡頭吹來,輕聲嗚咽著那些鐫刻在石壁上的古奧經文。
高個子也裹在風衣中,風帽遮擋了他的半面臉頰,可僅僅是露出的半面,已經足以讓所有人望之欷歔。皎潔的皮膚仿佛月光凝結而成,他的眼睛是一種純粹的深藍色,在夜幕中發出淡淡的亮光,如同原始的海洋,幽邃,圣潔,神秘,古奧,肅穆,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不,不是可怕……”云仲說道。不是他不愿表露出膽怯,而是這種感受的確不隸屬于“可怕”。
“那是什么呢?”云仲轉念想,“是畏懼嗎?”
他極少能將“害怕”與“畏懼”區分開,可是此刻,他分明覺得被木靈盯著背心的感覺遠非“可怕”能夠形容。就像那雙純藍色眼睛給人的感受,仿佛面對原始海洋,海中升騰起巨大的漩渦,古奧的戰歌從漩渦深處傳來。
“這種感受究竟是什么呢?”云仲依舊想不明白。
“奇怪!”這個時候,藍眼睛的高個子眺望著船隊駛來的方向,低聲嘀咕起來。
“神若,哦不,外人面前,該稱呼您‘櫟先生’。”云仲不安地問道,“有何奇怪?”
“來的不是船隊,只有三只海鶻,在急速靠岸。”神若說道。他是今夜第二個不受黑暗所累的人,純藍色的眼睛略微瞇起,緊盯著黑暗盡頭。“不好,中計了!”神若遽然轉身,對著身后那群木靈下令,“準備迎敵!”
那個明人船員離開后沒多久,明族的船隊開始在海風中調轉船頭,借助強勁的風勢,他們回轉的速度極快。
巨大的慣性使然,覺苒只覺得似有一股怪力在撤他足下的甲板,讓他幾乎向著另一側滑出。他一邊小心地調整自己的重心,一邊說道,“齡國是伙伴,穆國是戰友,現在他們兩個交惡,我們明人還是作壁上觀為妙!”
“他們要交戰?您怎么看出來的?再說哪里有穆國人?”晌驚詫地問道。飆風翻卷起白浪,一個巨浪拍擊在她身邊的舷板。一時的分神,她輸給了那股要將她拋出的力,平衡感在離她而去。
“小心!”跌倒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架住了她的上臂。金眼睛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像是太陽的碎片落進了她的眼睛,晌于是依稀有一種錯覺,透過厚重的衣衫,她感覺上臂上有五個溫暖的觸點,酥麻的感覺在那種溫度下暗淌。
晌重新站好,禁不住試探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的確是錯覺。”晌心念。死人的指尖是不可能有溫度的。
“燈塔!”覺苒就事論事,“問題就在燈塔上!為了制造強光,穆國人使用的是饞魚的油脂。可你知道饞魚油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用途嗎?”
“墓道中的長明燈?”
覺苒頷首,“饞魚油可以燃燒上千年不滅,既然如此,穆國何故將燈光熄滅?他們這么做不是因為對我們放松了警惕,相反,是為了掩藏自己!”
明人的船隊已經完成船頭調轉,此刻風從西北方吹來,而他們要向著東北方向全速撤離風鐮灣。這就需要搶風行駛,讓船在海水中呈“之”字形前進。
風卷起丈高白浪,像一計重錘,錘擊在右舷擋水板,帆葉抵抗著勁風的撕扯,帶動船在水面畫出‘之’字的第一筆。足下那股要將人拋向一邊的怪力更勝,同這股怪力相角逐著,覺苒匆匆趕到船的左側甲板。
視線中的鬼魈島被船身遮擋了大半,月光的亮度不足以照亮全島,只將島嶼起伏的輪廓鍍成黯淡的一線深紅,在漸行漸遠的覺苒看來,仿佛水底趴伏著一只怪獸,背脊拱破了海水平面,想要掙脫海水的束縛。
“真美呀!”鼓滿海風的帆葉帶著船上的明人們迅速離開這片是非地,覺苒遠眺著那只掙脫不出海面的怪獸,心中暗念,“別人家的戰火總是令旁觀者感到如此美艷,尤其是當你得知,火種是由自己點燃的……”
“看見島上的光火了嗎?”他問晌。
晌靜默地頷首,他們離開的速度極快,鬼魈島上驟然亮起的點點光亮,初看時微弱得好像螢火蟲的幽光,再看時已經難以辨別。
覺苒道,“如果我猜的不錯。鬼魈島上有穆國的伏兵!天色這樣昏暗,一切只能依靠聽力來辨別。我們放出的那三只海鶻全速撞岸時的聲音,正好成為引他們出洞的訊號!”
鬼魈島上。
一切都發生在瞬目之間,三只空無一人的海鶻以海風為坐騎,撞擊在海邊礁石上,須臾之間便破裂成無數碎片。
如同聽到了軍鼓,云仲身后的山巖上,火光織成的幕布頃刻間拉開。橘紅色的幕布后,穆國戰士紛紛從山巖上躍下。
他們明顯被凍僵了,躍下的姿勢僵硬而呆板。然而手提的長刀卻不受嚴寒的影響,如同被寒風發硎,銛利的刃口處,流動著令人肝膽俱寒的清芒。隨著穆國人從高處躍下,寒芒在夜色中劃出道道凌厲的銀色軌跡,像是下起了一場星辰的雨。
齡國這一邊,神若的出擊卻搶在這一切之前,云仲看不清他是如何沖出。只聽到一句叮囑,在那個迅疾如雷電的身形離開之后,才被寒冽的夜風姍姍送來:“站在原地不要動,讓木靈保護您!”神若的隨從中,隨即便有四個木靈分別圍在云仲的前后左右,像花瓣保護花心那樣將他護在中心。而其余所有,全部追隨著神若揚起的衣角,沖向了穆國人的陣營。
云仲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他只是被承王任命,來督辦齡國與明人之間的交易。他從不曾親歷戰場,也根本不想卷入戰爭。
其實眼前的一切也無法稱之為戰場,穆國方面雖然聲勢不小,但人數不過百人,而且云仲找不到對方的頭目。那些穆國人其實就是一群渙散的散兵游勇,接受了一個不知誰人發出的殺敵的命令。
“愚蠢!”云仲心想,“一群散兵也想做木靈的對手?”
在神若的帶領下,木靈的攻勢猶如一把突刺的刀,片刻之間便切入了穆國人的陣營。血光在穆國的陣營中四散,深色的液體在夜幕中飛濺起又濺落下,像是有人向著夜空潑灑了一大把黑珍珠。即便云仲站在上風口,也感受到了風中濃重的血腥味,除卻血液的味道,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惡臭,絲絲縷縷地夾雜在血腥味之中。忽然間濃郁,又忽然間飄遠……
死神的味道嗎?云仲冒出些不合時宜的念頭。
木靈的強勢遠遠超出穆國人的想象,呼喊之聲在穆國人之間蔓延,還有的叫聲尚未來得及發出,喉嚨便已被木靈切斷。實力太過懸殊,仿佛穆國人面對的不是一組木靈分隊,而是一群集結在一起的死神。木靈以彎刀作為兵器,刀刃橫掃而過的地方,似乎就連大山都可以蕩平。
一個穆國人提起刀,試圖擋住敵人迅猛的突擊。緊握兵刃的手指青筋暴凸,銀亮的刀身反射著緋紅色的月光,映亮了彎刀后穆國人的雙眼。
這個穆國人一定是看見了那些木靈的眼睛,因為他暴睜開的眼睛中不是懼怕,而是一種遠比懼怕更深邃的恐懼。
是什么呢?猶如一道銀線劃過云仲的腦海,他忽然明白方才那種無法言喻的感受了。
那是敬畏!
是人面對神時的敬畏,此刻就明白無誤地寫在穆國人的眼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