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密云未雨(3)
- 兩世書:盜天(第三卷)
- 我儂
- 4381字
- 2016-12-07 15:28:17
從石頭堤岸到良舫之間有一道寬不足一掌的縫隙,透過縫隙俯瞰下去,可以望見水面上粼波搖晃。女孩子平時都是扶著石欄跨過這道窄縫,然而此刻她一手中有五六個畫軸,另一手還要斂起裙裾,石縫下水光如蛇皮的花紋般目眩,令她心中不免發悸。
正是躊躇之際,忽聽一個略顯滄桑的聲音招呼她,“寒師氏,請到讓舫這邊來,控叔渡您過姬水。”女孩子應聲抬起頭,看到讓舫的艄公控叔正向著她一路小跑而來。控叔四十歲左右年紀,并不算年邁,不過五德舫不論老幼都喚他“控叔”。控叔也是頭戴寬檐箬帽,只是箬帽的尖頂上束有標志著艄翁身份的黑色錦帶。
“嗯?”女孩有些發怔,還不待她作何答復,控叔已經接過了她手中的畫軸。
“請從讓舫渡姬水。”控叔又重復道。
“可是……這不合規矩呀!”女孩遲疑著,無奈她的畫軸都在控叔手中,便只好乖巧地跟在控叔身后。
姬水上的五舫除卻美觀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充作躉船之用,雖然外觀一致,卻有尊卑之別。最東側的讓舫處只泊有兩楫含煙舟,是專供凌王和主祭登船使用。儉舫則是左右丞相和十二卿上朝議政時使用的碼頭。女孩目前的官階是春官府的三等師氏,故而只能使用第四等的良舫登船。
“合規矩,合規矩!”控叔的眼睛彎成兩道細細的弧,就連臉上的皺紋都堆積滿笑意,“是陛下特別交代的,以后讓您乘他的含煙舟渡姬水。陛下吩咐的便是規矩,現在是,說不定以后就更是了……”控叔一向健談,不過今天的控叔有些饒舌了。
“以后?”女孩迷惑不解,“什么以后?”
“哎呦,沒什么,沒什么……”控叔急忙招呼,“您隨控叔這邊請。”
控叔一只腳踏在含煙舟的船沿,一只腳留在石舫,雙臂虛張開,像一道扶欄,讓女孩可以扶著他的手臂下到船艙。其實每次跳下含煙舟的時候女孩都是有些害怕的,只是有時候礙于同行的人多,羞于表現出來,此刻見到控叔這樣體貼周道,心中自然翻涌起感動。不僅是對控叔,更是對這只含煙舟的主人。
等女孩在船艙坐穩,控叔將頭頂遮陽的紗篷展開,又檢查了一番她的畫軸是否被防水布完全遮擋好,便放開嗓子吆喝一聲“跳龍門去嘍”!長楫在石舫的側面一撐,含煙舟便如同一尾快樂的青魚,在姬水如鑒的波光上冉冉游動起來。
“含煙舟”得名于船艙上覆蓋的紗篷,紗篷以水青色薄紗為體,形如水煙,故名“碎煙羅”,可以遮蔽灼人的陽光,卻不礙清風流通。若在漣流宮中憑欄遠望,一頂頂碎煙羅紗篷在水中搖曳,便好似團團煙霧浮于瀲滟之上,碧紗與綠波相繾綣,宛如一幅空靈清逸的沒骨圖。“姬水含煙”成為長良八景之首,可謂實至而名歸。
“跳龍門嘍!”則是長良船家們慣用的吆喝。長良城中水道密布,尤其西南槿市附近,更是三步一石橋,五步一碼頭。鄰里走動或是親朋拜訪,總是以舟櫓代替鞍馬,船家則往往是肯構肯堂,沿襲千百年,自成一套行規。吆喝“跳龍門”意味著開槳,待到一句“龍門客至”,便是告訴主人有貴客拜訪,而東家的笑語相迎,總會驚起幾只正在駁岸上嬉玩的鸕鶿。至于不幸翻了船,則要說一句“龍入于淵”,算是給自己解嘲了。
凌王的含煙舟名叫“盜驪”,規格比其他含煙舟敞闊,深陷的船艙可以供四五人同時乘坐,主座位上鋪著薰草編制的香簟,坐在上面不但柔軟舒適,而且香氣宜人。船幫上系有兩枚鑾鈴,隨著劃漿的節拍,擊節出小舟左右搖擺的旋律。
“這只小舟叫‘盜驪’,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嗎?”女孩撥弄著船幫上的鑾鈴,問控叔。
“控叔也不清楚,名字是主祭大人取的。”控叔在這時調轉船頭,避開水中一簇荷花。他的動作格外嫻熟,拉槳的時候船身擦著荷葉的邊沿掠過,再推槳的時候,船尾已經回到了原先的航道上,所有的動作一氣間呵成,女孩坐在船艙中非但不用抓扶,甚至不覺船身做多搖晃。
“盜驪……”女孩在荷風中回味,“不似桂棹蘭槳,倒像是戰馬的名字。”
“凌王陛下也這樣認為呢。那一天陛下和主祭同船渡水,陛下請主祭為這只船取一個名字。主祭不假思索,說叫‘袖煙’。陛下說不好,脂粉味太濃。主祭說那叫‘盛野’。陛下說也不好,殺伐氣太重。主祭說那就起個貓兒狗兒的名字好了,叫‘盜驪’。凌王說這分明是戰馬的名字,但還是欣然同意了。”
“凌姐姐很精致哦。”女孩欣羨道。
“是吶,不過有一次陛下和控叔閑談,說主祭才不是精致的人,她之所以喜歡給隨身物亂取名字,是因為小時候總弄丟東西,物品取了名字便像人有了魂,就弄不丟了。于是陛下便調侃主祭,問她是不是給掃帚取名叫‘斯文’?”
“‘斯文掃地’?”女孩低聲笑起來,“凌姐姐小時候這樣頑皮,都不曾聽哥哥說起過……”她展顏的時候,細膩的眉眼中流露出春水一般的溫婉。此刻含煙舟正在荷葉間行駛,女孩便大著膽探出手去,讓指尖從花瓣上輕輕掠過,“姬水中的荷花真是與眾不同,泊州府中的荷花只有一片葉,這里的卻有四片。而且別處的荷花都是盛夏綻放,現在明明是春季,卻依舊荷香滿池塘。”
“這是姬水‘低光荷’,傳說為予王右丞相趙見忱親手種植,時至今日已有千年。雖然夏季才是盛花期,但只要不是霜雪侵襲,低光荷可以經年不凋。低光荷不同于普通蓮枝,一根莖上有四片葉,每值正午日光濃,葉子就低垂下來,像蓋子一樣蔭護根莖,所以稱為‘低光荷’。低光荷的蓮子是黑色的,有濃郁的香氣,師氏們都喜歡采擷下來串成手串,寒師氏得陛下和主祭殷愛,想必也有吧?”控叔道。
“嗯,凌姐姐的確送過,初還以為是熏香的無患子呢,不想竟是蓮子。”
“姬水的美景可不僅有低光荷。”控叔驕傲地說道,“等到秋季的時候,饞魚還要回溯到姬水中產卵。”
“有聽陛下講起,姬水中的饞魚和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會發光的。”
“那是姬水最美的時候!水面下像是有無數個月亮浮浮沉沉,說不出有多好看!”
從五德舫到漣流宮不過一里多水程,加之含煙舟輕便,速度很快,才幾句閑談的光景,紅漆碼頭已經近在眼前。
女孩斂裾正要登岸,抬眉見到在碼頭上等候她的人。“陛……”還未等她說完,雙足便已經離開了船艙。
“先上來再說。”凌王將她從船艙中直接抱了出來。
“陛下,您怎么在這里?”女孩想從控叔手中接過畫軸,才發現它們早已經被凌王攬在了懷中。也不等凌王示意,控叔便匆匆告禮,駕著小舟離開,將偌大的紅漆碼頭只丟給凌王和女孩兩個人。女孩子有些無措,除卻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裙,唯剩下怔怔地看著將她抱上岸的人。
“正在看會試的試卷,有些倦了,想出來吹吹風。”凌王微笑著說。他還是一身樸實無華的黑色燕服,不曾穿金佩玉,就連柔軟的長發也只是用藍色的發帶松散地束起。若不是女孩熟知眼前之人就是漣流宮的主人,實在不會以為這個看上去不修邊幅且貌不驚人的年輕人就是一國之君。
女孩注視著寶石一般的藍眼睛,仿佛是不能忍受他眼睛中的光亮,不過片刻,羞澀地將頭垂了下去。
凌王心中好笑,可是浮起在嘴角的笑容剛剛展露一半,又冷在臉頰上。他回想起和這個女孩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大概是去年秋末冬初,宮國一行人從穆國封禪歸來的大半年后,他的主祭自作主張,忽然將這個女孩子推到自己身前。凌主祭教女孩稽首行禮,然后向他介紹,“這是泊州侯寒階的幺女寒燭,也是冬官府寒燈將軍的胞妹。陛下宮中的橘婆婆畢竟年長,手腳多有不便,末辛殿中缺少一位得力之人,于是我擅自做主,將寒姑娘從泊州接來,出任末辛殿首席師氏……”
啪!
凌王原本正在讀奏折,一把拍在書案上。
凌王從不認為自己和凌主祭之間的默契屬于兒女情長,也并不想承認覺苒的存在屬于橫插一足。從穆國回來后他一直試著說服自己,他、喬杉夜、覺苒還是當年三生橋上初遇時的模樣,卻發覺人在對自己說謊的時候,最是理屈詞窮。時已過境已遷,再回首才驀然發現,如今已經是桑中相遇的十數年后,已經是覺苒血祭的數百年后。
他可以與自己的主祭上演貌合神離,卻不想他的主祭竟然將一個出身高貴的韶齡女孩子帶來他面前。凌王也知主祭也是為自己考慮,他心中有一個空洞,喬杉夜自忖沒有能力填補,于是為他找來一個棉花一樣柔軟的女孩子。但是有些深壑是根本無法彌平的,非但如此,無名的火氣還從那個黑黢黢的深穴中冒出來,頃刻間躥升了好高。
凌王看著寒燭云鬢中的玉步搖,女孩有些瑟瑟,因而步搖尾端的珠串在輕微地搖晃。“郡主請抬起頭來。”凌王對跪在地上行禮的女孩子說道。
寒燭顫顫地抬起低順的眉眼,只與他目光交錯了一剎,便像只害羞的小鹿那樣收斂了眼睫。凌王未置一詞,也無心過多言語,只安靜地等待寒燭將頭再次抬起。寒燭一定是覺得自己失于禮儀,她于是勉強自己,驚惶之中再次抬起頭,可是實在是太過嬌羞,凌王的眼神分明已經包容得像一片安靜的海,她還是畏縮著,不敢涉足進去。
就是這樣一個舉動,凌王覺得心中有一個地方登時軟了。
他心中滿是對主祭的忿與怨,可是寒燭是這樣一個木訥而害羞的女孩子,他又如何忍心讓怒火在她身邊燃燒?
寒燭一直低垂著眉眼,凌王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個飽滿而光潔的額頭,像是一塊剛剛從水中捧出的奶白色的鵝卵石,呵護在手心的時候,還帶著濯清漣后的澄凈。她羞澀得像花瓣上的露水,似乎輕輕一碰,便會向淚珠一樣滴落下來。凌王心中那無從疏解的氣惱,終是化成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苦笑。
“主祭放心,你要我待她十分善,我便對她百分好……”最終,他對自己的主祭這樣說道。
“這幾天怎么總往返畫院?長良的氣候和泊州不同,天氣很快就要熱起來,少走動為好。”兩個人并肩返回寢宮末辛殿,凌王特別叮囑道。
菽妝畫院是位于長良城中的御用畫院,薄王時期創建,至今已逾五百年光景。畫院內有從宮國各地延請的最卓越的畫匠百余人,畫風雖因時代所尚及畫工善長而略有殊異,但無不周密不茍、形神兼備。除繪制宮苑題材,五百年來菽妝院還為漣流宮中成百上千的彩繪、木雕、石刻、造像等等定期提供畫樣。每至年末,丹青妙手們還要繪制適合粘貼在照壁上的巨幅年畫,派送給在一年中建有功勛之臣。
“是因為未濟局。”女孩解釋道,“為了慶祝陛下踐祚二十年,薛局長倡首,打算燒制一組以‘長良八景’為主題的青花器,于是請菽妝院的畫匠們擬定畫樣。方院長前些時找到下官,請下官也出一份畫樣,一者是方院長盛情難卻,再者下官是息鸞先生的后人,絕不能辱沒寒氏先祖的尊名。”
“所以借來這么多古卷作參考?”凌王示意手中的畫軸,“他們怎么好這樣辛苦你?”
“不能說辛苦呀。”寒燭謙遜地說道,“方院長不棄下官青澀,委以重任,下官心懷感念才是。下官只擔心自己蒲柳弱質,不堪勝任呢。”
“方院長可是對我夸贊過,說寒燭是畫中走出的工筆。再者誰說蒲柳全然無用,明人就有將蒲柳的樹皮剝下來浸泡,為發燒的病人退熱的舊俗。”
“這是真的?陛下怕是在哄騙下官吶!”
凌王笑笑,不回答。
“所以說您最不體貼,每次施施然地溢美下官,卻不在地上掘一道縫隙,您讓下官無處躲避吶。”寒燭的兩頰暈開緋紅色的嬌羞,從臉頰一直飛入耳根。
凌王朗聲而笑。和這個女孩在一起時的感覺很美好,就像是寬松柔軟的棉布貼著肌膚的感覺,能夠讓身與心都感到舒適松弛。即便她講的笑話不那么有趣,也可以使人暫時放下心中一切,怡情悅性地笑出聲來。“不過說到長良八景,末辛殿中恰有一只青花燈籠瓶,瓶身上描繪的正是‘姬水含煙’之景。”凌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