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2)
- 兩世書:盜天(第三卷)
- 我儂
- 4431字
- 2016-12-07 15:28:17
櫟呈早已不是當初的青年,他這樣說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飛揚起,那雙明澈的眼睛便會讓含英聯想起一間窗明幾凈的小房子,明亮的窗扉邊上,有幾株線條柔和的藤蘿。
“快走,快走!”含莎催促,“我猜終點會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里面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她手之舞之地跑在前面,像一只翅膀剛剛硬朗,就急于想擁抱天空的小鳥。
含英與櫟呈相視而笑,含英展顏的時候,身上的銀飾又碰撞出一段即興的旋律。這些銀飾本是用來辟邪的,因為齡國盛傳,陰鬼最畏懼銀器撞擊的聲音,銀飾碰擊一下,鬼便抽搦一下,銀飾玲玲然地響,鬼便像失去水分的秋葉那樣,搐縮著再也舒展不開了。
三個人走了約一炷香的時間,水聲漸漸變得澎湃。隆隆的水聲像是濃云在激烈撞擊,依稀還可聽辨水花飛濺時的聲音。
地道是悠長的管形,便如同簫管,將水聲放得更響。兩側的石壁在輕微地震顫,壁燈發出的光輝也在隨之搖曳,讓這個本就亦真亦假的秘境愈加顯得如夢如幻。
當是最后一個轉角了,轟隆的水聲像大錘敲擊他們的耳膜。含莎像是發現了桃樹的猴子,一個箭步沖了出去,“源頭一定就在后面,我們快去!”
“含莎,別亂跑!”含英想喊住妹妹已然來不及。
“哇!”
是含莎驚嘆的聲音。
“含莎——”含英和櫟呈同時追上去,卻忍不住一同高呼,“——天吶!”
地道盡頭是一扇對掩的巨大石門,石門上三人余高的巨型壁畫猶如是一束強光,直沖入三人的眼簾。
含英不覺緊緊按壓住心口,手掌下自己的心神正如颶風過境時的海面般激烈地震蕩。巨大的石門是緊閉的,可是她分明覺得門扇隨時都會開啟,猶如天空之門向他們緩緩洞開。
“神跡!這里是神跡!”櫟呈仰面嚎呼,像是在行某種原始的禮儀,雙手高舉過頭頂。
“他們,是神嗎?”含莎也沒有能力將自己的目光從石門上的彩畫中抽離,不知不覺,她也像姐姐那樣按住自己的心口,她覺得如若不然,澎湃的心潮就要溢出胸膛。
石門上的彩繪可能已經被繪成千年萬年,然而看上去卻如暫新一般。彩繪的色彩鮮亮而清晰,仿佛就是沾著今晨的露水畫成。
壁畫的最外圈是一個巨大的圓環,圓環的上、下、左、右四角分別有四組用鳥跡文寫就的字跡。
鳥跡文被認為是神明使用的文字,因為鳥跡文表意而非表音,這一點上有別于人間任何一種文字。鳥跡文的讀音已經失傳,現世的學者只能根據那些猶如鳥類飛行痕跡的古老線條,猜測創世之初,神想向人類傳達的旨意。
解讀鳥跡文的感受就像是翻開秘經時的感受,時間的味道撲面而來,閉目凝聽,仿佛能聽聞神的呼吸。
“含莎,那些字?”櫟呈不懂鳥跡文,只能請教含莎。
“上面是一個‘陰’,下面的是‘陽’,左右分別是‘生’和‘死’。”含莎低語。
“陰、陽、生、死……”含英喃喃,“真的像是某種諭示……”
圓環之內是一顆暗紫紅色的八芒星,八芒星之內是兩位面向內側的男子。
左側的男子正位,頭向上足向下,金發金眸,著紅衣,背生一雙黑色的羽翼。羽翼左右是用金色描繪出的星辰圖,含莎細致辨識了一下,還找到了連成杓形的七顆星。
紅衣的神明從高處俯瞰,含莎仰視的時候,那雙猶如太陽碎片的金眼睛也默默地注視著她,好似一束明亮的陽光直接刺入了含莎的雙眼。含莎這方注意,那個男子的面孔是分為兩半的,一半美得令人咋舌,另一半則被傷疤覆滿,猙獰無比。
“雙面人?”她怔怔地仰視著那半張比女子還要美艷的面容,欣悅之感猶如看到了春花在原野上綻放。又不免去注視丑陋的那一半,便登時泛起一種汗毛倒數的惡心感。她不禁想起了果木上常有的一種黃綠色蟲子,蟲子身上長有刺刺的毛,粘在身上又痛又癢。她看到那半張傷疤臉的時候,感覺就像是有無數只楊瘌子在身上爬過。含莎戰栗了一下。
右側的男子黑衣黑發,也有著駭俗的面容,卻是頭在下、足在上的倒懸之位。
他的手中懸托有一個黑色的正八邊形,細致看來那其實是一只口尾相銜的蟒蛇,深黃色的瞳仁裂成細長的縫,就連里面呼之欲出的殺機都被描畫得惟妙惟肖。
黑衣男子的背后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猶如鴻蒙初辟的太虛之境。他也在俯瞰,卻因為是倒位,含英俯視的時候,目光便直接和那雙寶石般的藍眼睛四目相對。
含英無法解悟眼神中傳達出的全部情愫,只是單純地被幽邃的藍眼睛吸引。她覺得這雙眼睛像是一本開啟的書,用鮮血寫成,滿紙是殺戮與殘酷,然而在那些言表之外的地方,卻是有一種朱紅色的悲憫在安靜地流淌。含英讀不懂眼神中的哀傷,只可以用精神去感受,她不覺閉上雙眼,腦海中跳躍出一幅畫面:烽煙過后,一朵象征著純真與愛情的躑躅花,悄然綻開在愛人倒下的那片戰場……含英急忙睜開眼簾,發覺櫟呈正在看自己,不知怎的,鼻腔里忽然多出種酸脹的感覺。
畫面中的兩個男子頭足相抵,于是八芒星之內,又形成了一個環。
大環緊扣著八芒星,八芒星緊扣著小環,而小環之中,黑衣男子手中的八邊形恰就位于圓環最中心的地方。環環相扣,猶如一道層層遞進的局。
“這個人是神子!”含莎指著左側的那個紅衣黑羽的神,說道,“我們明人的神子就是金發金眸的!”
“不可能。”含英否定,“神子沒有羽翼,再者神子是半神,是人世間最美麗的人,怎么可能有一半丑陋的臉?”
“也是哦……”含莎轉念一想,覺得姐姐所言的確在理。“你們看。”她又示意壁畫中倒懸的男子,“黑衣服的人沒有羽翼!”
“不,他才是真正的神。”櫟呈道。
“真正的神?”含莎不解。
“他是真正的神!因為神的翅膀是人類無法看見的。這個世界上原本有很多種光,但是人神之戰后,神明只給人間留下了七種,其余的光,他們都用來編織飛上蒼穹的翅膀。”仿佛看到了瑰奇的光芒如繁花般璀璨,在天神振翼之時隨著纖羽遺落,濺碎在原始的天幕。原始的天幕會是什么顏色?這樣想象著,憧憬之情漸漸爬上櫟呈的眼角。
“因為屬于人類的光芒只有七種,所以我們看不到神的翅膀?”含英問道。
“對,天神原本想將光芒全部帶走,可是海神摩珂不希望人間從此暗淡無光,于是他用盡所剩無幾的氣力,發出了死亡前最后的怒吼。天神被震懾,手一抖,將七種光芒丟在了身后。七色的光芒便在天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到了人間。每一朵積雨的云都是海水變化成的,所以雷聲是海神的呼喊,雨水則是海神臨死時的眼淚,然后雨過天青,彩虹就出來了。”
“這是真的嗎?”含莎將信將疑。
“誰知道?”櫟呈笑起來,“小時候我說要去追彩虹,我媽媽便給我講這個故事。她說人是追不到彩虹的,因為彩虹的兩端,一邊是天之涯,一邊是海之角。不過我覺得這大概是她編出來哄小孩的,我挺想問問,但是沒有機會了。”
“不過我覺得這個故事挺感人的,因為神也會悲憫人類。”含英用指尖輕輕摩挲那雙深邃的藍眼睛,“這個人會是神嗎?墮天之神……”
“這幅畫是繪于萬年以前的。”櫟呈說道。
“為什么?”
“你們看那個紅衣人身后。”櫟呈示意,“古時候勺柄形狀的七顆星還不是今日見到的形狀,這幅畫描繪的是當時的星象。”
“可是那時候天上還沒有明人的靈魂,也就沒有流轉的星辰。”含英不解,“這幅畫分明是自相鑿枘的。”
“或許是一個來自遠古的預言,是神要將自己的旨意傳達給萬年之后的人,只可惜目前我們能讀懂的少之又少……”櫟呈閉目片刻,像是在聆聽在某種來自上古的啟諭。“含英,含莎。”他忽然說道,“看我們身后。”
“身后?”姐妹同時轉身。
“身后什么都沒有。”含莎道。
“知道我什么朝石不離手嗎?”櫟呈說道,“因為界的緣故,這里面的東南西北前后左右是完全混淆的,但是朝石永遠指向世界中心漁孤山,任何時候都不會說謊。所以每一次轉向前,我都會用朝石定位。我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我們每一次偏轉方向,其實都是向著東北或者東方。”
“這怎么可能?”含莎驚詫。
“之前我們看到的岔道其實只是幻覺,是‘界’疊加‘鏡’制造出的假象。”櫟呈說道,“朔草位于西南西,我們向著東北東,也就是說我們身后的并不是迷宮……“櫟呈向前探出手臂,一個大開大合的“揭”的動作,像是要撕開一道煙幕,“而是一條筆直的路,從起點向終點,直指向世界的中心!”
“這是?”看到眼前發生的一切,含莎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幻覺嗎?”
“不,是真實!”櫟呈的雙眼閃閃發光,“密術隨著被識破而破除。看好,我們即將見證的,是這個‘迷宮’真實的樣子!”
一切在頃刻間翻覆,像是墨汁在紙面洇開,氤氳的“墨跡”形成一個圓環,沿著地道的方向推向遠處。“墨圈”所經之處,那些所謂的轉角、岔道、丁字路全部消失不見。像是有一只強有力的無形大手將彎曲的鋼絲掰直了,一條筆直大道出現在他們面前,縱目望去,盡頭一直消失在視線之外。
“不是迷宮,而是一趟直路!而我們先前所做的,就是在錯覺的帶領下往來折返!”含英難以置信,“簡直像是……”她在斟酌詞句,“某種古奧的教義!”
“不知道修建迷宮的神想向我們傳達什么。”櫟呈道,“或許是從起點看終點,道路曲折而蜿蜒,而從終點反觀起點,無非一條直線……要不要推開門看看?”櫟呈示意石門,雖是詢問,眉眼間的神情卻已然迫不及待。隆隆的水聲就從石門后傳來,像是那里有一條智慧的大河,從遠古而來,振聾發聵。
“嗯!”含英篤定頷首,像是承接了某個挑戰。
“這么厚重的石門,一定是機括傳動的,我們來找一找機關在哪里!”櫟呈言罷在石壁上摸索起來。
“不必了!”含莎道。
“什么?”櫟呈不解。
“我推開了!”
含莎手指所在的地方,兩道門扇中間透出一縫修長的光亮。金黃色的光亮輝映在含莎豐盈的臉頰上,照映得她葡萄珠一般的瞳仁如黑曜石一般閃亮。
從含英和櫟呈的角度望過去,沐浴在光芒之中的含莎猶如在接受神性之光的啟迪。她的神情同他們一樣驚駭,然而眼神深處,卻又是圣潔而安寧。
“你怎么做到的!”櫟呈驚詫。
“我什么都沒有做,我只是輕輕一碰,門自己滑開了。”含莎像是為證明自己所言那樣,又是輕輕一推,門扇間透出的光線即刻變寬了。
櫟呈和含英不由分說,立即推門。其實石門并非很輕,含英和櫟呈啟門的時候都感覺到了明顯的滯澀感,然而這種感覺猶如四兩撥動千斤。他們推石門,石門也同時推他們,石門推他們的力化作了他們推石門的力,力量疊加,之后他們用更大的力度推石門,石門也用相應的力度推他們,借力打力,力量再度疊加……就像是一種鏡子游戲,將兩個鏡面對照在一起,每個鏡子中都無數個鏡子。他們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是這樣被重疊起來放大,變得無比強悍。
石門被推動的速度很緩慢,緩慢到櫟呈、含英、含莎都在腦海中設想了石門開啟之后的無數種可能:數不勝數的金銀財寶、青面獠牙的猙獰怪獸、一個神祇死去后的尸體、一段掩藏在歷史夾層中的傳說……
卻是在石門洞開的那一刻才驀然發覺,在神跡面前,人類的想象力是何其自慚形穢……
櫟呈看得目瞪口呆,“天呀,水往高處流!”
“看!火焰燃燒在水里!”含英也是在掩口驚呼,可是聲音尚未飄遠,便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水聲中。
石門背后是一間占地約百井的穹窿形殿堂。殿堂正中央是一道倒置的水瀑,水從地面噴涌而出,向上飛流到頂部。穹頂上描繪著星辰圖,猶如被群星拱抱,從地面噴涌出的水在穹頂中央形成一泓湖水。
湖水想必很深很深,因為三個人抬眉仰望,全然看不穿湖底。不知是否是仰頸時間過久,三人同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只覺得湖水邊上的那些金色的星辰似乎是在向著四周緩慢流動,如同水跡在布面濡開,蔓延至邊際,然后順著墻角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