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蓋世英熊(黃軒、白百何主演電視劇《歡迎光臨》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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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74評論第1章
“哎媽,我兒子老出息了。北京那么大,你能有張床睡,不得了。”
2008年,我從遼寧一所專科學校畢業后,直接分配到了北京。在三元橋旁邊的一家外資連鎖酒店,當上了門童兼泊車小弟。
前三個月是實習期,酒店提供工服和宿舍。有員工食堂。每天工作八小時。早班是七點到下午兩點,中班兩點到晚上九點,晚班九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
剛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奧運會,酒店里天天滿員,我稀里糊涂地接受過培訓,就上崗了。每天幫客人拉門,小跑著幫客人取車,點頭哈腰的工夫里,掙了不少小費,其中還有美元歐元。我從小在丹東旁邊的鎮上長大,爸媽是普通工人,都沒見過什么世面。我們那兒唯一的西餐廳,老板是新疆人,意大利面做得和拉條子一樣。猛地到了這么大的北京,感覺視力都下降了,看什么都有點兒散光。
工作三個月后,我轉了正。工資3000多,夜班有加班費。住在酒店提供的宿舍里,八人間,上下鋪,和我之前在大學時的宿舍差不多。當時,我自我感覺挺好的,我爸媽的感覺比我還好。我媽知道我順利轉正以后,在電話里激動地嚷嚷:“哎媽,我兒子老出息了。北京那么大,你能有張床睡,不得了。”
從那之后,我當了整整四年的門童。中間加過兩次薪,升了一次職,升成了門童領班。
但我也從最開始的興奮勁兒里回過神來了。剛來的時候給自己打的雞血,漸漸隨著小便排出了體外。
工作辛苦是理所應當的,但讓我糟心的是住宿環境實在惡劣。我們那個員工宿舍,設在地下二層,緊挨著停車場,冬天風一刮起來,四周一片鬼哭狼嚎。夏天悶得像蒸籠,空調裝是裝了,但只通風不制冷。八個小伙子,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回來也就只為睡個覺,沒精力也沒心情收拾。
所以,我們把宿舍住成了細菌培養皿。頭油卷著腳氣,百年不曬的被子里裹著體臭,桌子上的泡面吃完了永遠沒人扔,直接往里彈煙灰,煙灰燒著了就倒啤酒,一個泡面盒從中間切開,就是個三層的提拉米蘇——里面什么都有。
每個月的工資,攢下來一些,再加上吃點兒喝點兒,買包煙,日子過得很緊張。有時候剛在樓上領了工資,3000多塊錢,美滋滋下樓往宿舍走,琢磨著晚上點倆腰子再加瓶啤酒。但一抬頭,總是先看到宿舍旁停著的豪車,奔馳或是賓利什么的。摸摸兜,再摸摸那些車,總感覺兜漏了,漏了個大洞,愛與和平之類的想法,都從這個洞里漏走了。
我的師傅是個北京人,姓王,我們后來都管他叫王牛郎。
王牛郎家住南城,中學輟學,爹媽都懶得管,自己在街面上混了好多年,最后來酒店當了門童。我剛來的時候,他是帶我的師傅。剛來的門童,基本上排的都是夜班,因為實習期不用給加班費。王牛郎那時候因為和客人有一點兒糾紛,被投訴了,所以也被罰了一個月夜班。
我倆開始守夜班的時候,已經是秋末冬初了。夜晚的北京,沒了白天的人氣,還是挺冷的。我們酒店很沒有人性地規定,門童必須在門外值崗,不能進大廳。
有一天夜班,我倆在門外凍得哆哆嗦嗦的,我向王牛郎抱怨工資不夠花,王牛郎無私地向我傳授了要小費的秘訣。
“你得把自己當成一要飯的。”
“啊?”
“要小費就是要飯,人給你的都是零錢嘛。你觀察街上要飯的,為什么有的要飯的能要到錢,有的要不著?”
“因為不夠可憐?”
“錯!都要飯了,比可憐誰他媽不可憐啊。就像咱倆,凍得跟孫子似的,戳這兒,隨時準備給人開門兒。這大半夜的,街面上除了野狗就是野雞,哪兒有正經人,但咱還是得這么熬著,可憐不可憐?”
“可憐。”我都快哭了。
“光可憐,你照樣要不著錢。想要小費,你得恐嚇客人。”
“啊?”我又愣了。
“你看,咱們這酒店,一晚上2000起,這幫人,眼兒都不眨地住進來了,還住得倍兒美,倍兒坦然,大床上一躺,感覺自己人上人了。那為什么進這門兒的時候,連十塊錢小費都不愿意給?因為他們覺得沒必要,丫沒覺得咱們是人,裝沒看見咱們。就像那些要飯的,你要你的飯,我走我的路,兩不相干,這種情況,讓人給你錢?人掏兜兒都嫌麻煩。”
“那怎么辦?”我癡癡地問。
“你得讓他看見咱們,還是拿要飯的舉例子:你想裝沒看見,接著往前走,架不住我上趕著抱你大腿啊。”
“……那我也得抱客人大腿?”
王牛郎翻了個白眼,“你這孩子,長顆頭就是為了顯高啊?舉一反三。咱干嗎的?咱是門童,咱負責開車門,拿行李,幫客人泊車。咱服務是隱形的。開車門的時候,你能跟客人說上話;拿行李的時候,你能給客人幫上忙;泊車取車的時候,你簡直跟他們都快成一家人了,多少男的把車當媳婦兒供著啊,人媳婦兒都交給你了。這你還能要不著錢?”
“可有的時候,我給客人開車門,客人都不看我。想拿行李吧,客人說不用麻煩你了。把客人車開回來的時候,別說要小費了,有的客人,我車還沒停穩呢,他就沖上來開走了,連聲謝謝都沒有。”
“所以我說,你得恐嚇客人。客人不看你,你看他呀。你就觍著臉直視他,你臉上可以笑,但你眼睛得說:‘孫賊,是你爺爺我,給你開的車門喲。’客人不讓你拿行李,說不麻煩你了,你該拿拿,麻煩啥呀?老子收費的。平時找小姐,小姐自己都脫光了迎著你上來,你丫會說不麻煩你了嗎?車取回來了著急走的,那就是不想給你錢,你干嗎讓他上車?你得先把他困車門口,你給他介紹一下:‘先生,車的暖風我已經幫您打開了,您下車前收聽的音樂我已經幫您繼續播放了。車窗現在開了一個小縫,有助于空氣流通。祝您一路平安。’話說到這份兒上,孫子還不掏錢,那就變臉,直接用眼神鄙視他,您住五星級酒店,大浴缸里泡澡,就算洗脫了皮兒,也是便宜貨。開著破車趕緊滾蛋吧您哪。”
我被王牛郎一長串靠臟話堆積起來的經驗說暈了,價值觀像坐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
“師傅,你現在一個月小費能拿多少啊?”我問出了我最想問的問題。
王牛郎一臉高深莫測,“不提不提,師傅我志不在此,掙多少小費都是白饒的。”
我很喜歡王牛郎,他說的話,我都當真了,也開始這么干,小費果然比從前拿得多了一些。不過有時候我直視著客人,用眼神傳達“我要錢”的時候,客人臉上會閃現過一絲尷尬,掏錢時特別不情愿,仿佛這五塊錢是他這輩子最心疼的一項支出。
又一個夜班,我和王牛郎站在大風里,我跟他說,感覺自己最近確實像在要飯,有點兒沒尊嚴。
“你得這么想,誰他媽又不是要飯的呢?”王牛郎扯著嗓子說。
“你覺得你跟客人要飯。客人住店錢哪兒來,不也是賣命要飯要來的?前廳經理管咱們,他也是跟大堂總管要飯的。總管跟董事長要飯,董事長牛逼嗎?美國總部一來考察,丫鞍前馬后急得跟猴兒似的,就差人家上廁所,他幫著舔屁股了。他不是要飯的?你放眼全中國,誰,不是要飯的?都他媽是要飯的。人活一輩子,就是吃今天的食兒,要明天的飯。”
王牛郎說的話確實很有道理。
但在那個零下5攝氏度的夜里,王牛郎說完這番話以后,我覺得更冷了。我那時候想,為什么我覺得人活一輩子,除了要飯,還應該要點兒別的什么呢?
轉眼到了春節。
酒店里一到春節,專門來吃飯的客人就多了起來。因為過節,大家比較放松,所以這段時間里,醉酒的客人特別多。深夜零點一過,一群群醉鬼勾肩搭背地從大堂里穿過,呼天搶地地沖到大街上。這種時候,掙小費也容易得多,上去幫他們開個門,或者幫他們叫輛車,有的客人就把我當兄弟了。
有一天,一個喝多的客人,司機開車來接他,我只是把他扶進車里,提醒他別磕到頭,這位客人就拽著我衣領子不松手,從兜里拿出一個紅包,抽出一張100的,塞我手里,“一拜高堂!”又抽一張,“二拜天地!”又抽一張,“永結同心!”他把錢緊緊塞我手里,迷迷瞪瞪地瞪著我:“叫大哥。”
“大哥。”我一點兒都沒猶豫。
大哥親了我臉一口,毫無理由,毫無防備,“親弟弟,親的。愛你。明天見。”
三百塊錢認來的哥哥就這么走了。
后來我再沒有見過他。
初五那天的后半夜,大批醉酒的客人離開后,我和王牛郎發現酒店不遠處,有一個落單的醉酒客人。
我倆算了算客人離我們的距離,按酒店規定,酒店正門五十米范圍內,有客人出現什么問題,我們都要上前詢問,但五十米范圍外,客人就算是當街撒錢,我們都不能脫崗沖上去撿。
那天的客人,站在離我們五十米外的一棵樹下,抱著樹吐。我和王牛郎遠遠觀望著。
客人吐完,站起身,開始解褲腰帶,解開后,手里拎著褲腰帶,對著樹小便。完事兒,客人抖了抖,然后開始摸摸索索地緊緊抱住了樹,過了一會兒,客人晃悠著離開了。
客人在視線里消失后,王牛郎咧著嘴笑了。他回頭看看大堂,確定前臺值班經理不在,然后轉頭說:“跟我來。”
我倆小跑到客人尿尿的樹下,都笑了。
那哥們兒把褲帶系在樹上了。
我倆看著樹上的褲帶,一通傻樂。腳下那人留下的一泡尿,緩緩地冒著熱氣。
王牛郎把褲帶解下來,放手上看看,“登喜路。”
王牛郎把皮帶遞給我,“你留著用吧,也有個名牌兒了。”
我推讓回去,“師傅,你發現的。”
王牛郎一臉大氣的表情,“我不用這個,我有好的呢。”
王牛郎解開大衣,把棉襖往上一撩,露出一條皮帶。皮帶中央有亮閃閃的logo。
“看見沒有,萬寶龍,貴族品牌。登喜路那是鄉鎮企業家用的。”
重新站回酒店門口后,王牛郎向我講了這條貴族皮帶的來歷。去年夏天,那時候我還沒來,一個香港老太太出了酒店門,問王牛郎附近哪兒有藥店。她嗓子很不舒服,想去買點兒藥。王牛郎立刻勸老太太回大廳歇著,他一路小跑,頂著北京夏天正午的大太陽,跑了一站地,給老太太買回了川貝枇杷膏。后來老太太臨走的時候,在酒店一層的禮品店,買了這條皮帶,送給了王牛郎,還留給王牛郎一個電話號,讓他去香港的時候去找她。
“那是哥們兒我離成功最近的一次。”王牛郎說。
王牛郎向我講述了他的偶像,中國門童界的一個傳奇人物,姓李。據說是真人真事兒。李傳奇年輕的時候,在北京飯店做門童,職位雖低,但目光高遠。李傳奇對每一個入住的單身大齡女客人都非常關注,小細節上噓寒問暖,大方向上直奔主題。最后,一個來自美國的富有老太太看上了他,把他帶到了美國。老太太過世之后,留給了李傳奇大筆的遺產。那筆錢多到李傳奇花都花不完,只好拿出來做慈善了。
王牛郎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述著李傳奇的發家事跡,口水直往我臉上噴。
“那你當時送完川貝枇杷膏,怎么不接著送點兒別的?”我好奇地問他。
“當時我有點兒浮躁了。還是年輕,天眼還沒開。我琢磨著這老太太是老,但又沒那么老,你說我跟著她走了,就算是為愛闖天涯吧,萬一處上十年二十年,姐們兒始終不掛,這日子我怎么過?牙磣不牙磣啊?這么一想,就了。要不然,現在已經以港胞身份回來,滿世界地給多動癥兒童捐錢呢。”
“后悔嗎?師傅。”
“你摸摸我靜脈,這里面流的都是恨呀!”
工作的第三年,王牛郎依然堅守在門童的崗位上,并沒有遇到愿意帶他為愛闖天涯的富有女性。而且,因為他常常替這些女客人跑腿,每年一次的升職評測里,按資歷應該是他升職,但因為他的多次無故脫崗,上面把我升成了領班。雖然看起來我比他職位高了鼻屎那么大一點兒,但在我心里,他始終是我師傅。
也是這一年,我從員工宿舍里搬出來了。
同宿舍平時和我處得不錯的兩個哥們兒,都有了女朋友,希望搬出去住,找個房子合租。他倆在西壩河找了套房子,看完房回來,說那房還有一間在出租,一個月500,勸我也去看看。
去看了房我才知道為什么一個月500。那房一室一廳。我倆哥們兒一人住臥室,一人住客廳。勸我租的,是陽臺,一個月500。陽臺是一個飄窗,單人床架在飄窗上,床旁邊就是木板搭的墻。想在這個空間里靈活移動,得練就一身芭蕾舞演員的功夫。
但這陽臺我還是租了。因為看房那天,是個大晴天。穿過木板隔起來的過道,打開臨時搭建的簡易門,就看見整個陽臺陽光燦爛。在地下室住久了,想到能曬著陽光睡一覺,我激動得腿都有點兒軟。這房在二樓,飄窗下,正對著小區里的花園廣場,樹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著,廣場上,有遛小孩兒的媽媽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聊著天。小孩兒們的笑聲不遠不近地傳來,撞在玻璃上,輕輕脆脆的。
正式搬過去的那天,我剛好值完夜班。穿過小區里正準備上學上班的人群,爬上二樓,打開門。把衣服脫了,我光溜溜地躺到床上。陽光把我凍了一宿的肩膀、膝蓋、腳指頭,通通透透地曬了一遍,全身都在漸漸回暖。我聽著窗外的鳥叫聲、風聲,全世界跟暫停了似的那么安靜。
我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又想起了我媽電話里說的那句話:北京那么大,你能有張床,不得了。
我心里也在想,這張床太舒服了。我再也不想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