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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的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一葉一葉慢慢地長起來。某一片葉在一個時期曾被那美麗的昆蟲做過巢穴;某一片葉曾被小鳥們歇在上頭歌唱過。現(xiàn)在那些葉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跡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葉某葉曾經(jīng)顯過的樣子;那些葉子曾經(jīng)歷過的事跡惟有龍舌蘭自己可以記憶得來,可是他不能說給別人知道。

心有事

(開卷的歌聲)

心有事,無計問天。

心事郁在胸中,教我怎能安眠?

我獨對著空山,眉更不展;

我魂飄蕩,猶如出岫殘煙。

想起前事,我淚就如珠脫串。

獨有空山為我下雨漣漣。

我淚珠如急雨,急雨猶如水晶箭;

箭折,珠沉,融作山溪泉。

做人總有多少哀和怨:

積怨成淚,淚又成川!

今日淚、雨交匯入海,海漲就要沉沒赤縣:

累得那只抱恨的精衛(wèi)拼命去填。

呀,精衛(wèi)!你這樣做,雖經(jīng)萬劫也不能遂愿。

不如咒海成冰,使他像鐵一樣堅。

那時節(jié),我要和你相依戀,

各人才對立著,沉默無言。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急雨之后,蟬翼濕得不能再飛了。那可憐的小蟲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頭。松針穿不牢的雨珠從千丈高處脫下來,正滴在蟬翼上。蟬嘶了一聲,又從樹底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開玩笑么?你看,螞蟻來了!野鳥也快要看見他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在高可觸天底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底蛇也蟠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讓我看見他,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地離開那里,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面!”

“什么原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他,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他是毒蛇;在他眼中,你比他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原刊1922年4月《小報月報》第13卷第4號)

我從遠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底一樣東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里來底?”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來底?這么大雨天,還能開得那么好,真是難得啊!……可是我總不信那些花有如此底香氣。”

我們并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底香,是你底香?”

“到底是蘭花底香,是你底香?讓我聞一聞。”她說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來。”小丫頭不敢不回來,但,仍然抿著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沒有笑什么。”

我為她們排解說:“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問她呢,饒了她罷。”

妻子對小丫頭說:“不許到外頭瞎說。去罷,到園里給我摘些瑞香來。”小丫頭抿著嘴出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三遷

花嫂子著了魔了!她只有一個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學。她說:“阿同底父親是因為念書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伙伴玩:城市中應有的游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學警察、人犯、老爺、財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繩子捆起來,帶到老爺跟前挨打。

一天,給花嫂子看見了,說:“這還了得!孩子要學壞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著孩子到村莊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間和他底小伙伴玩:村莊里應有的游戲,他們都玩過。他們最喜歡做牛、馬、牧童、肥豬、公雞。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牽著騎著,鞭著他學耕田。

一天,又給花嫂子看見了,就說:“這還了得!孩子要變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帶孩子到深山底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懸崖斷谷間和他底小伙伴玩。他底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獼猴、大鹿、長尾三娘、大蛺蝶。他最愛學鹿底跳躍,獼猴底攀緣,蛺蝶底飛舞。

有一天,阿同從懸崖上飛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來給花嫂子報信,花嫂子說:“他飛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領了。”

呀,花嫂子瘋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寄到了。”她說著,便抽出妝臺底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底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么是佛法罷。”

“佛法么?一一色,一一聲,一一香,一一味,一一觸,一一造作,一一思維,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底愛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覺得干凈,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底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底信。樹林里底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底聲,凄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里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具,雖不完全,里面卻像藏著珠子底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里來,多么好呢!”

妻說:“你哪里能夠……”

“為什么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愿我作這樣底蔭么?”

“這樣底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如意凈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愿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yǎng)一切世間諸饑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shù)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愿做調(diào)味底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復當時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

妻子說:“只有調(diào)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底功用,若只在調(diào)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山響

群峰彼此談得呼呼地響。它們底話語,給我猜著了。

這一峰說:“我們底衣服舊了,該換一換啦。”

那一峰說:“且慢罷,你看,我這衣服好容易從灰白色變成青綠色,又從青綠色變成珊瑚色和黃金色,——質雖是舊的,可是形色還不舊。我們多穿一會罷。”

正在商量底時候,它們身上穿底,都出聲哀求說:“饒了我們,讓我們歇歇罷。我們底形態(tài)都變盡了,再不能為你們爭體面了。”

“去罷,去罷,不穿你們也算不得什么。橫豎不久我們又有新的穿。”群峰都出著氣這樣說。說完之后,那紅的、黃的彩衣就陸續(xù)褪下來。

我們都是天衣,那不可思議的靈,不曉得甚時要把我們穿著得非常破爛,才把我們收入天櫥。愿他多用一點氣力,及時用我們,使我們得以早早休息。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蜜蜂和農(nóng)人

雨剛晴,蝶兒沒有蓑衣,不敢造次出來,可是瓜棚底四圍,已滿唱了蜜蜂底工夫詩: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這樣,徨徨,彷彷!

趁機會把蜜釀。

大家?guī)蛶兔Γ?

別誤了好時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雖然這樣唱,那底下坐著三四個農(nóng)夫卻各人擔著煙管在那里閑談。

人底壽命比蜜蜂長,不必像它們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過農(nóng)夫們不懂它們底歌就是了。但農(nóng)夫們工作時,也會唱底。他們唱底是:

村中雞一鳴,

陽光便上升,

太陽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養(yǎng),

各人還為踏車忙。

東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東家糧。

各人只為各人忙——

“各人自掃門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小俄羅斯”底兵

短籬里頭,一棵荔枝,結實累累。那朱紅的果實,被深綠的葉子托住,更是美觀;主人舍不得摘他們,也許是為這個緣故。

三兩個漫游武人走來,相對說:“這棵紅了,熟了,就在這里摘一點罷。”他們嫌從正門進去麻煩,就把籬笆拆開,大搖大擺地進前。一個上樹,兩個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嘗,真高興呀!

屋里跑出一個老婦人來,哀聲求他們說:“大爺們,我這棵荔枝還沒有熟哩;請別作踐他;等熟了,再送些給大爺們嘗嘗。”

樹上底人說:“胡說,你不見果子已經(jīng)紅了么?怎么我們吃就是作踐你底東西?”

“唉,我一年底生計,都看著這棵樹。罷了,罷……”

“你還敢出聲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會,看把你這棵不中吃底樹砍來做柴火燒,看你怎樣。有能干,可以叫你們底人到廣東吃去。我們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這也是戰(zhàn)勝者、強者底權利么?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愛底痛苦

在綠蔭月影底下,朗日和風之中,或急雨飄雪底時候,牛先生必要說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即love's pain的音譯,愛情的痛苦的意思。)!”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說這話底時候。

暮雨要來,帶著愁容底云片,急急飛避;不識不知的蜻蜓還在庭園間遨游著。愛誦真言底牛先生悶坐在屋里,從西窗望見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著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底手臂咬得吃緊;擘他底兩頰;搖他底身體;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擁抱住他,推著笑說:“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愛你,我疼愛你!不要哭。”不一會孩子底哭聲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剛現(xiàn)出笑容,姊姊又該咬他、擘他、搖他、掌他咧。

檐前底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底對象隔住。但方才那種印象,卻縈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來踱去。最后,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做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

牛先生將那句詩涂掉以后,就把他底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底事情格外多。日記里應用底空格,他在午飯后,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底男子,在他們底女人當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底。

女人底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她把愛收回去底時候,未必不是一種游戲的沖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復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幾句涂去,說:“寫得太過了,太過了!”他把那張紙付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底孩子抱出來,一面說:“姊姊不好,愛欺負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底話。

牛先生裝作可憐的聲音,憂郁的容貌,回答說:“是么?姊姊打你么?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現(xiàn)在吵鬧底,只剩下外間急雨底聲音。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為你點著燈,才走。”

吾威聽見他底朋友這樣說,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為女人么?女人在夜間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張羅,我空手回去罷,——省得以后還要給你送燈回來。”

吾威底村莊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著幾重山,路途崎嶇得很厲害。若是夜間要走那條路,無論是誰,都得帶燈。所以均哥一定不讓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說:“你還是帶燈好。這樣底天氣,又沒有一點月影,在山中,難保沒有危險。”

吾威說:“若想起危險,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這里,如何?”

“不,我總得回去,因為我底父親和妻子都在那邊等著我呢。”

“你這個人,太過執(zhí)拗了。沒有燈,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說,一面把點著底燈切切地遞給他。他仍是堅辭不受。

他說:“若是你定要叫我?guī)е鵁糇撸墙涛腋桓易摺!?

“怎么呢?”

“滿山都沒有光,若是我提著燈走,也不過是照得三兩步遠;且要累得滿山底昆蟲都不安。若湊巧遇見長蛇也沖著火光走來,可又怎辦呢?再說,這一點的光可以把那照不著底地方越顯得危險,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燈一熄滅,那就更不好辦了。不如我空著手走,初時雖覺得有些妨礙,不多一會,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別一點。”

他說完,就出門。均哥還把燈提在手里,眼看著他向密林中那條小路穿進去,才搖搖頭說:“天下竟有這樣怪人!”

上架時間:2015-09-22 15:45:02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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