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春底林野:許地山散文
- 許地山
- 4934字
- 2015-09-22 15:45:02
春底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抱里,更是泄漏得遲。那里底桃花還是開著;漫游底薄云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為底是擋住太陽,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蔭下避避光焰底威嚇。
巖下底蔭處和山溪底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鶯,都鼓起它們底舌簧。輕風把它們底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底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底節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定底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撿桃花底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嗄,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底本領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底左手盤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底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游底薄云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云雀和金鶯底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抱底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花香霧氣中底夢
在覆茅涂泥底山居里,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底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底監獄里不能出來。”
那夢中底男子,心里自有他底溫暖,身外底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噯呀,好香!許是你桌上底素馨露灑了罷?”
“哪里?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凈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底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
“快說給我聽。”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么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后,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底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底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干什么?’我當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么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她推開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備臉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
“誰希罕罰你?”妻子把這次底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許過不再說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底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底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后,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底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底人和時間;你所愛底,不在體質,乃在體質所表底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老死底暗球么?你怎樣愛雪呢?是愛他那種砭人肌骨底凜冽么?’”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頭發,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底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底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后,彼此底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底凝視了。”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5號)
美底牢獄
嬿求正在鏡臺邊理她底晨妝,見她底丈夫從遠地回來,就把頭攏住,問道:“我所需要底你都給帶回來了沒有?”
“對不起!你雖是一個建筑師,或泥水匠,能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底牢獄’;我卻不是一個轉運者,不能為你搬運等等材料。”
“你念書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底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丈夫含笑說:“不懂么?我知道你開口愛美,閉口愛美,多方地要求我給你帶等等裝飾回來;我想那些東西都圍繞在你底體外,合起來,豈不是成為一座監禁你底牢獄嗎?”
她靜默了許久,也不做聲。她底丈夫往下說:“妻呀,我想你還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麗的東西,只能讓他們散布在各處,我們只能在他們底出處愛它們;若是把他們聚攏起來,擱在一處,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睜著那雙柔媚的眼,搖著頭說:“你說得不對。你說得不對。若不剖蚌,怎能得著珠璣呢?若不開山,怎能得著金剛、玉石、瑪瑙等等寶物呢?而且那些東西,本來不美,必得人把他們琢磨出來,加以裝飾,才能顯得美麗咧。若說我要裝飾,就是建筑一所美底牢獄,且把自己監在里頭,且問誰不被監在這種牢獄里頭呢?如果世間真有美底牢獄,像你所說,那么,我們不過是造成那牢獄底一沙一石罷了。”
“我底意思就是聽其自然,連這一沙一石也毋須留存。孔雀何為自己修飾羽毛呢?芰荷何嘗把他底花染紅了呢?”
“所以說他們沒有美感!我告訴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獄建筑好了。”
“胡說!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許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底,是不是從古人曾經建筑過底牢獄里檢出其中底殘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來底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點人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狀和荒古時候的人一樣,你還愛我嗎?我準敢說,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獄里頭,且不時時把牢獄底墻垣壘得高高的,我也不能愛你。”
剛愎的男子,你何嘗佩服女子底話?你不過會說:“就是你會說話!等我思想一會兒,再與你決戰。”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補破衣底老婦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絲飄搖下來,多半聚在她臉龐底皺紋上頭。她一點也不理會,盡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麗的零剪綢緞;也有很粗陋的麻頭、布尾。她從沒有理會雨絲在她頭、面、身體之上亂撲;只提防著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濕了。
那邊來了兩個小弟兄。也許他們是學校回來。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醫生”;現在見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聲。
她抬起頭來,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一笑。那臉上底皺紋雖皺得更厲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從那里擠出許多,更能表明她是一個享樂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說:“醫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別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卻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補底那一塊又該掉下來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隨手取下一塊小方布來。她笑著對小弟弟說:“你底眼睛實在精明!我這塊原沒有用線縫住;因為早晨忙著要出來,只用漿子暫時糊著,盼望晚上回去彌補;不提防雨絲替我揭起來了!……這揭得也不錯。我,既如你所說,是一個衣服底外科醫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綢緞,沒理會雨絲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說:“我看爸爸底手冊里夾著許多的零碎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樣:不時地翻來翻去。他……”
弟弟插嘴說:“他也是另一樣的外科醫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們身上,說:“哥兒們,你們說得對了。你們底爸爸愛惜小冊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愛惜筐里底零剪綢緞一般。他湊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著時,就把他們編連起來,成為一種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頭腦,我用底只是指頭便了。你們叫他做……”
說到這里,父親從里面出來,問起事由,便點頭說:“老婆子,你底話很中肯要。我們所為,原就和你一樣,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只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
父親說完,就下了石階,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園里,看看他底葡萄長芽了沒有。這里孩子們還和老婆子爭論著要號他們底爸爸做什么樣醫生。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光底死
光離開他底母親去到無量無邊,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為他走底時候臉上常帶著很憂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也和他表同情;一見他,都低著頭容他走過去;甚至帶著淚眼避開他。
光因此更煩悶了。他走得越遠,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這塊大地。在他旁邊有幾位聰明的天文家互相議論說:“太陽底光,快要無所附麗了,因為他冷死底時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著頭,低聲訴說:“唉,諸大智者,你們為何凈在我母親和我身上擔憂?你們豈不明白我是為饒益你們而來么?你們從沒有(在)我面前做過我曾為你們做底事。你們沒有接納我,也沒有……”
他母親在很遠的地方,見他躺在那里嘆息,就叫他回去說:“我底命兒,我所愛底,你回去罷。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離開我,原是為眾生底益處;他們既不承受,你何妨回來?”
光回答說:“母親,我不能回去了。因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見一切能思維、能造作底靈體,到現在還沒有一句話能夠對你回報。不但如此,這里還有人正咒詛我們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這里罷。”
他底母親聽見這話,一種幽沉的顏色早已現在臉上。他從地上慢慢走到海邊,帶著自己底身體、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親也跟著暈過去了。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再會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么些年,然而他們會面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么?”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歷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里飼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里說起;但你只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么,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么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后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里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么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面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后,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凈在海面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么繁復,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么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的。但外面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么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里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