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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布朗神父的丑聞(1)
記述布朗神父的事跡,若不承認他曾卷入一次重大丑聞,則有失公允。現在依然還有人,甚至是他自己所屬群體的人,會說他的名聲沾上了某種污點。那件事發生在某個風景如畫、名聲不佳的墨西哥旅館,下面自會揭曉;在某些人看來,好像神父僅此一回任由自己的浪漫性情和對人類弱點的同情引領自己,做出了一件輕率而不合體統的事。故事本身很簡單;或許正是因為它的簡單才讓人深感驚詫吧。
火燒特洛伊肇因于海倫;這件不光彩的事則起因于希帕蒂婭·哈德的美貌。美國人非常善于從民間創建機構,也即是民眾自發創建,這一點歐洲人并不總是很欣賞。跟其它的好事一樣,這事也有不好的一面;其中一點,正如韋爾斯先生和其他人所言,就是一個人或許不必一定成為官方名人,才能成為公眾名人。一個美貌絕倫或者聰明絕頂的女人,即便不是電影明星或者吉布森少女[1]本人,也能成為無冕女王。在有幸或者不幸享有這種聲譽的女人中間就有這么一位,希帕蒂婭·波特,她已經超越了在當地報紙的社會版塊被大加贊美的初級階段,成了被真正的記者采訪過的名人。她帶著迷人的微笑表達了對戰爭、和平、愛國主義、禁酒令、進化論和圣經等問題的看法;如果這些都不能解釋她為何這般聲名遠揚,那就真說不清楚她的名氣究竟從何而來了。天生麗質和身為富家女在她的國家可并不鮮見;但她身上就是多了某種獨特的魅力,能夠吸引新聞界關注的目光。她的仰慕者甚至都沒有見過她,甚至都沒有想過要見她;他們當中無人有可能從他父親的財產中分得任何好處。那只是某種供大眾消遣的浪漫故事、是神話的現代替代品罷了;這為她后來上演的更為夸張、更為瘋狂的浪漫故事奠定了初步的基礎;很多人認為那件事讓布朗神父以及其他許多人都名聲掃地了。
對于她已經嫁給了一個功成名就、受人尊敬的名叫波特的商人一事,那些被美國式諷刺戲謔為“傷感的女記者”們要么給它涂抹上浪漫色彩,要么無可奈何地承認現實。甚至還曾稱呼她為波特太太,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這樣一種共識,她丈夫只會是波特太太的丈夫。
接著就發生了那個大丑聞,她的敵友對此都無比震驚,簡直無法接受。她的名字竟然同一位生活在墨西哥的文人的名字成雙入對(正如這個怪異的詞語所暗示的那樣);那人雖身為美國人,性情卻很像西班牙裔美國人。不幸的是,他的惡習酷似她的美德,好像出自一個模子。他不是別人,正是聞名遐邇或者說是臭名昭著的詩人魯德爾·羅馬尼斯,他的作品因為被圖書館拒絕或被警方起訴而得以廣為流傳。不管怎么說,她那顆純潔而寧靜的星星卻跟他那顆掃帚星相映成輝,呈現在了人們眼前。他是那種可以比作彗星的人,渾身毛茸茸的,又激情似火;前者可在他的肖像中窺見一斑,后者則體現在他的詩作里。他還極具破壞性;那彗星的尾巴就是由一次次離婚串連而成,有人說那表明了他作為情人的成功,還有人說那表明他作為丈夫的失敗。這段感情也夠難為希帕蒂婭的;把完美的私人生活公之于眾有種種不利;就像把自家臥室展現在商店櫥窗一樣。記者們在報道中還提及了“通過愛達到自我實現的最高境界”[2]這種可疑的言辭。異教徒們拍手叫好。傷感的女記者則表達了浪漫的遺憾之情;有些人甚至大言不慚地引用莫德·米勒的詩句,說是在所有的口頭或書面文字中,最讓人傷心的莫過于“本來可以”這樣的話了。阿加·P.羅克先生則出于神圣和正當的理由對傷感的女記者深惡痛絕,他說,在這件事上他完全認同布勒特·哈特[3]對那句詩所作的修改:
“我們每日所見更讓人傷心的;它發生了,但它本不該發生。”
因為羅克先生深信,而且理由有正當,很多事情都不該發生。他是個言辭犀利的評論家,大肆抨擊全民的墮落,供職于《明尼阿波利斯流星報》,是個敢于直言、誠實坦率的人。他或許太義憤填膺了,但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表明他的態度,反對混淆是非的現代新聞業和坊間傳聞。他首先抗議的就是賦予槍手和歹徒一圈不圣潔的浪漫光環。他或許太極端了,傾向于認為所有的歹徒都是拉丁佬,而所有的拉丁佬又都是歹徒。但即便他的觀點不免偏狹,卻也不啻為一股清新的風氣,因為大眾中彌漫著一股哭鼻子抹眼淚、惺惺作態的英雄崇拜,只要記者報道說某個職業殺手的笑容不可抗拒,或者說他的無尾禮服還算得體,大眾就把他奉為時尚先鋒。不管怎么說,此刻羅克先生的偏見絲毫未減,因為這件事拉開帷幕時,他實際上正處于拉丁人的地盤上;當時他正氣急敗壞地邁著大步爬上墨西哥邊境外的山丘,前往那家兩邊種有棕櫚樹的白色旅館,據說波特夫婦就下榻在那里,神秘的希帕蒂婭也在那里接受他人的膜拜。阿加·羅克是個標準的清教徒,連看上去都像;甚至可以說他是17世紀充滿陽剛之氣的清教徒,而非20世紀那更加柔弱、更加世故的清教徒。如果你對他說,他那古老的黑帽子、慣常陰沉皺眉的臉、和生硬帥氣的五官給這片陽光明媚、長滿棕櫚和葡萄的南方之地蒙上了一層陰影的話,他還會感覺相當滿足的。他用一雙狐疑的明眸左顧右盼。這時,他抬頭看見山脊上有兩個沐浴在亞熱帶澄凈夕陽中的身影;就他們當時的姿勢而言,即便是不那么多疑的人也會油然生疑。
其中一個身影十分引人注目。它的姿勢與山谷上方那條路轉彎的角度恰好一致,好像出于本能或者有意在那個位置立起了一尊雕塑。他像拜倫那樣裹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那張黝黑漂亮的面孔也酷似拜倫。此人也有著同樣卷曲的頭發和卷曲的鼻孔;他似乎在像拜倫一樣對這個世界大加嘲弄和斥責。他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手杖或拐杖,手柄是那種登山杖的手柄,他拿著手杖的姿勢讓人感覺怪怪的,仿佛那是一支矛。另一個拿著傘的人與之形成了某種滑稽的對比,整個效果顯得更加怪誕。那實際上是一把嶄新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傘,跟布朗神父的傘大不一樣:那人穿著整齊輕便的度假服,很像一名職員;那是一個胖胖的、蓄著絡腮胡子的矮個男子;然而他卻舉起甚至揮動那把煞風景的傘,擺出一副猛烈進攻的架勢。高個男子匆匆加以回擊,不過是為了自衛罷了,接著那場戲演變成了鬧劇;因為那傘自動展開了,傘的主人仿佛被蓋在了下面,另外一人則用他的矛刺向這塊怪模怪樣的大盾。然而他并沒使勁去刺,也沒使勁爭吵,而是拔出了自己的矛,不耐煩地甩著大步沿路走開了;對方則站起來,仔細收好傘,沿著相反的方向,朝旅館走去。羅克沒有聽到任何爭吵,或許在這簡短的、甚是荒唐的肢體沖突之前就已經吵過了吧;但是當他沿著大胡子矮個男人走過的那條路走去時,心里翻江倒海地想了很多。一個人身穿斗篷、舉止浪漫并有歌劇演員般姣好面容,另一位身材短粗、一意孤行,這不正是他此行所要追尋的故事嗎;他知道他能叫出那兩個陌生男人的名字:羅馬尼斯和波特。
走到柱廊上時,他的猜測完全得到了證實;他聽到那個大胡子男人扯著大嗓門,不知是在吵鬧還是在發號施令。他顯然是沖著旅館的經理或者工作人員說的,羅克聽到的部分足以讓他明白,他那是在警告他們提防附近的一個野蠻又危險的人物。
“如果他果真已經來過旅館,”小個子男人面對某些人的竊竊私語,回應道,“我只能說你們最好別再讓他進來了。你們的警察應該管好那種人,不過,總之,我是不允許他再騷擾那位女士的。”
羅克陰沉著臉默默聽著,越來越相信了自己的猜測;接著他穿過門廳,來到一處凹室,在那里他看到了住宿登記表,翻到最后一頁,他發現“那家伙”的確來過旅館。那個浪漫的公眾人物,“魯德爾·羅馬尼斯”的大名赫然在目,用非常大、非常炫目的外國字體書寫;往下一點,就是希帕蒂婭·波特和埃利斯·T.波特的名字,兩者緊挨著,用的是端正的美式字體。
阿加·羅克悶悶不樂地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一切、甚至包括旅館的小裝飾都是他最最討厭的。如果有人抱怨橘子長在橘子樹上,哪怕是栽種在小花盆里,或許有點無理取鬧;那抱怨破舊的窗簾或者褪色的墻紙上居然印著橘子圖案則顯得更加無理取鬧了。但對他來說,在那些形如圓月的紅、黃橘子中再嵌上銀色月亮,簡直是以一種怪異的方式表現出了無以復加的荒唐。那些東西讓他看到了令人痛心的世風日下,也讓他隱約聯想到南方溫暖而陰柔的氣質。他看到一塊黑色畫布,上面隱現著華托式牧羊人拿著吉他的昏黑畫面,還有片藍色瓷磚,繪著丘比特騎海豚的簡樸圖案,這些都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他的直覺會告訴他,或許他在紐約第五大道的商店櫥窗里也能看到這些東西;但是不管在哪里,它們都像是地中海的異教徒們發出的嘲弄和蠱惑人心的召喚。突然,周圍的一切似乎都發生了變化,就像一面靜止的鏡子會在人影一晃而過的瞬間突然閃亮一樣;他意識到此刻一個極具挑戰的身影充盈了室內空間。他幾乎是生硬地、有點不太情愿地轉過身去,不說也知道,眼前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希帕蒂婭,多年以來,關于她,他讀到的、聽到的可是不少啊。
希帕蒂婭·波特的娘家姓是哈德,她絕對屬于配用“光芒四射”來形容的那種人。也就是說,她將報紙上所描畫的她的人格魅力完全地釋放了出來。她若是內斂一些,也會同樣美麗,甚至在部分人眼里會顯得更有魅力;但是一向有人教導她,內斂就是自私。她可能會說她已經因為四處張揚而失去了自我;其實說真的,她的自我反倒因為四處張揚而獲得了肯定;但她可是滿懷真誠地展現著自己的魅力啊。因此,她那雙超凡又明亮的藍眼睛真的是顧盼生輝,正如形象的古老比喻說的那樣,簡直是在射出一支支丘比特之箭,令人神魂顛倒;抽象地說就是,她不僅僅賣弄風情,而且要將人心俘獲。她那淺黃色秀發,盡管梳得像圣人的光環,看上去卻幾乎像電輻射一般耀眼。當她明白眼前這位陌生人就是供職于《明尼阿波利斯流星報》的阿加·羅克先生時,她的眼睛立刻變成了長距探照燈,仿佛要橫掃過美國的地平線。
但是在這一點上這位女士搞錯了;她有時是會搞錯的。因為這個阿加·羅克并不是《明尼阿波利斯流星報》的阿加·羅克。那一刻他僅僅是阿加·羅克;他胸中激蕩著一股強烈而真摯的道德沖動,超越了一名記者具備的蠻勇之氣。他滿懷一種憐香惜玉的俠膽柔腸和民族情感,又夾雜著某種特定的同樣基于民族情感的道德意識,這使他鼓足了大鬧一場的勇氣,決心對她大加羞辱一番。他記起了原初的希帕蒂婭[4],那位美麗的新柏拉圖主義者,以及自己小時候怎樣被金斯利[5]的浪漫故事說震撼,書中那個年輕的修士斥罵她行為不端、崇拜邪神。他一臉冷酷,直視著她說:
“請恕我冒昧。女士,我想跟你私下談談。”
“哦,”她邊說邊以流光溢彩的雙眸掃視過這個接待廳,“不知你覺得此地夠不夠私密呢?”
羅克也掃視了一圈,看樣子除了那些橘子樹,唯一還算顯示出生命跡象的就是那個酷似大黑蘑菇的東西,他認得那是當地或者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神父戴的帽子,要不是他正漠然地抽著一支本地黑雪茄,完全可以將其歸為植物。他端詳了一會兒那張沉重、呆板的面孔,注意到他粗俗的農民特征,在拉丁國家,尤其是拉丁美洲國家,神父通常都是來自那個階層;于是他邊笑邊壓低聲音說:
“我想那個墨西哥神父肯定聽不懂我們的語言,”他說。“這些懶人,除了他們自己的語言難得會學任何外語的。哦,我不能保證他是墨西哥人;他什么人種都有可能;印第安混血兒或者黑人混血兒,我想。但是我敢保證他不是美國人。我們的教堂可產不出那樣的低劣品種。”
“實際上,”那個低劣品種將黑雪茄從嘴邊移開,回應道,“我是英國人,我叫布朗。不過如果你們想要私密的話,請允許我走開。”
“如果你是英國人,”羅克明顯緩和了語氣,“你應該像一些正常的北歐人那樣,本能地反對這些胡言亂語。不過呢,我現在只想說,我能證明有一個非常危險的家伙在附近游蕩;一個身穿斗篷的高個子,長得就像畫像里的那些瘋狂詩人。”
“哦,那也說明不了什么,”神父溫和地說;“此地很多人都穿斗篷,因為太陽一落馬上就寒氣逼人。”
羅克拋過去一個憤憤的、狐疑的眼神,好像懷疑他在王顧左右而言他,為的是維護對他來說那頂蘑菇帽和空談所代表的一切。“不光是斗篷,”他吼道,“盡管跟他穿斗篷的方式有一定關系。那家伙整個看上去就很夸張,包括他那可惡的極不自然的帥氣。恕我冒昧,女士,我強烈建議你別跟他有任何瓜葛,如果他來鬧事的話。你的丈夫已經跟旅館的人都交代過了,要把他擋在門外——”
希帕蒂婭跳了起來,以一種異常的姿勢遮住臉,手指插入頭發。她好像在顫抖,也許是因為在抽泣,但是待她恢復了常態,竟變成了狂笑。
“哎呀,你太好笑了,”她說著話,突然一反常態,貓著腰沖出大門,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