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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熒屏詰問·病榻余暉
意識像沉在冰冷的深海里,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扯著胸腔深處悶鈍的疼。消毒水的氣味濃得發苦,絲絲縷縷纏繞著鼻端,那是醫院獨有的、宣判著衰亡的氣息。孟祥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幾十年如一日,連打盹的姿態都帶著一種溫吞的、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規整。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鉛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時安費力地轉動眼珠,視線掠過孟祥花白的鬢角,掠過床頭柜上那個插著塑料康乃馨的玻璃瓶,最終落在對面墻壁懸掛的液晶電視上。屏幕無聲地亮著,滾動播放著本市的新聞快訊。畫面一閃,一張熟悉又遙遠到幾乎陌生的面孔跳了出來。
龍浮云。
西裝筆挺,站在某個科技論壇的聚光燈下,從容自信,眉眼間沉淀著久居上位的銳利與沉穩,那是歲月和成功共同雕琢的痕跡。主持人介紹的字幕在屏幕下方滑過:“……龍騰科技董事長龍浮云……”
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被揉碎。細密的、遲來了幾十年的酸楚和鈍痛,排山倒海般從早已枯槁的四肢百骸涌向心口,嗆得她幾乎窒息。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孟祥被驚醒了,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安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湊過來,帶著關切,也帶著幾十年夫妻間早已習慣的、缺乏激情的平淡。
時安沒看他,視線固執地黏在屏幕上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上。那張臉,和記憶深處穿著藍白校服、在籃球場上跳躍奔跑的少年一點點重合,又一點點撕裂。所有的畫面紛至沓來——他干凈的笑容,他打球時專注的側臉,他作為班長站在講臺上念通知時清朗的聲音,還有……他和楚湘并肩走在校園香樟樹下的背影。楚湘穿著潔白的連衣裙,裙角飛揚,像一只輕盈的蝴蝶,而自己呢?穿著永遠大一碼、試圖遮掩臃腫身材的校服,像個笨拙的影子,遠遠地綴在后面,自卑得抬不起頭。
“如果……再來一次……”時安翕動著干裂蒼白的嘴唇,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我……一定……要……”
要什么?
要勇敢一點?要努力一點?要追上他的腳步?還是……要問出那句在心底埋藏了一生、早已腐爛成刺的話?
她不知道。巨大的疲憊和遺憾如同沉重的黑幕,兜頭罩下。意識開始渙散,沉入更深的黑暗。孟祥焦急呼喚的聲音變得模糊、遙遠。
在徹底沉沒之前,一個聲音,帶著跨越時空的穿透力,異常清晰地在她意識深處響起,是龍浮云的聲音,低沉的,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濃重得化不開的遺憾和……責備?
“安安……你為什么不問我?”
為什么不問?問什么?
轟——!
刺耳的、尖銳的電流聲毫無征兆地炸開!
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太陽穴!
時安猛地從一片混沌中驚醒,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一彈,額頭“砰”一聲撞在硬物上,疼得她瞬間飆淚。
“嘶……”她倒抽一口冷氣,捂著額頭,眼淚汪汪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光潔得能映出人影的深色木紋桌面。桌面上攤開著一本嶄新的、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高中數學必修一》。一只圓滾滾的塑料筆袋,印著幼稚的卡通圖案,擠在書頁旁邊。
她茫然地抬頭。
前方,是寬敞明亮的階梯教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熱烈得有些晃眼,將窗框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光潔的地板上。空氣里彌漫著新生入學的興奮躁動和淡淡的塑膠跑道氣味。
講臺上,教導主任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校規校紀”、“全新起點”,聲音透過麥克風嗡嗡作響。
而她的視線,卻被牢牢釘在講臺側前方那個挺拔如小白楊的身影上。
少年穿著嶄新的藍白拼色校服,拉鏈一絲不茍地拉到領口,肩線平直。他微微側著頭,似乎在專注地聽著主任講話,陽光穿過高窗,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下頜清晰的線條。額前碎發清爽,整個人干凈得像初秋早晨帶著露水的青草。
龍浮云。
高一開學典禮。
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擂鼓,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的巨響。血液轟然沖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教導主任的聲音、周圍同學的竊竊私語,全都模糊成一片遙遠的背景噪音。
時安下意識地、幾乎是驚恐地低下頭。
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寬大的、毫無版型可言的藍白校服外套,像一只臃腫的口袋,將她整個包裹起來。拉鏈艱難地停在胸口上方,布料被撐得緊繃繃的,清晰地勾勒出圓潤的肩線和腰腹處堆積的弧度。兩條同樣肥大的校褲腿,塞在嶄新的白色運動鞋里,鞋子邊緣勒出淺淺的肉痕。
她甚至不敢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那熟悉的、帶著嬰兒肥的圓潤觸感,那因為胖而總顯得有點憨厚的五官輪廓……不用看,她都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樣子。
臃腫。笨拙。和講臺邊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
前世幾十年的記憶,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鐵錘,狠狠砸落下來——課堂上不敢舉手發言的畏縮,體育課被落在最后的難堪,偷偷看他和楚湘討論題目時心口針扎似的疼,高考放榜后他意氣風發奔向遠方而她只能看著自己平庸的成績單默默流淚,最后是父母安排的相親,老實巴交的孟祥,柴米油鹽的平淡,日復一日的麻木……還有病床上,電視屏幕里他成功的身影,和他那句穿透時空的詰問——
“安安……你為什么不問我?”
為什么?
因為自卑像厚厚的繭,早已將她層層包裹。她連走到他面前的勇氣都沒有,又怎么敢問出口?
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力才把喉嚨里那聲嗚咽壓下去,牙齒深深陷進柔軟的唇肉里,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絕望之后,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毀滅般熱度的火焰,驟然從心底最深處“騰”地燃起!
她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軟肉,尖銳的疼痛感讓她混亂的頭腦獲得了一絲奇異的清明。
重來一次……
上天真的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不是讓她繼續當那個躲在角落里的、只會默默吞咽苦果的影子!
“呼……”時安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她緩緩地、極其用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講臺的方向。
龍浮云似乎察覺到什么,微微側過臉,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臺下。他的視線掠過黑壓壓的人頭,有那么一瞬,似乎在她這個方向停頓了零點幾秒。隔著人群和距離,時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只看到一片沉靜的、屬于優等生的專注和距離感。
那眼神,和前世無數次他無意間掃過她時一模一樣。沒有厭惡,沒有輕視,但也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如同看一件無關緊要的靜物。
前世,這平靜的目光會讓她瞬間低下頭,心臟縮成一團。
但此刻!
時安沒有躲閃。
她挺直了因為肥胖而習慣性微駝的脊背,盡管校服依舊緊繃得難受。她迎著他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但眼神卻像淬了火的生鐵,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執拗和滾燙。
龍浮云,這一次……
我要先追上我自己的光!
開學典禮冗長的講話終于結束,人群像開閘的潮水涌出禮堂。時安隨著人流,像一尾笨拙的魚,艱難地擠動著。周圍充斥著興奮的議論聲,關于新班級、新老師、還有剛才在臺上短暫亮相的學生代表龍浮云。
“哇,那個龍浮云好帥!聽說中考全市前十!”
“他好像還是初中籃球校隊的隊長吧?”
“肯定進校草榜啦!”
那些聲音鉆進耳朵,帶著青春特有的鮮活和直白。時安下意識地又縮了縮肩膀,試圖讓自己在寬大的校服里顯得更小一點,更不引人注意一點。她低著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回到那個暫時屬于她的座位角落,一個能讓她喘口氣、舔舐一下重生帶來的巨大沖擊和內心灼燒的地方。
“哎喲!”一個沒注意,肩膀猛地撞上旁邊一個同樣在奮力往外擠的女生。力道不大,卻因為時安本身重心不穩,加上對方猝不及防,兩人都趔趄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時安慌忙道歉,聲音細若蚊蚋,臉瞬間漲得通紅。
被她撞到的女生站穩身形,皺著眉轉過頭。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皮膚白皙,眉眼精致,帶著一種天然被寵愛的優越感。她身上嶄新的校服也像是量身定做,襯得身形苗條挺拔。她有些不耐煩地拍了拍被時安肩膀碰到的袖子,仿佛沾上了什么臟東西。
時安的心猛地一沉。
楚湘。
即使這張臉還帶著些許少女的青澀,但那眉眼間的神韻,時安至死也不會認錯。前世那個像蝴蝶一樣輕盈地落在龍浮云身邊,最終和他并肩考入南大、成為所有人眼中金童玉女的存在。
楚湘的目光落在時安臉上,又掃過她臃腫的身形和漲紅的臉,眉頭蹙得更緊,那點不耐煩里,毫不掩飾地摻雜了一絲……嫌棄?她沒說話,只是鼻腔里極輕地“哼”了一聲,像是不屑于計較,又像是覺得跟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多說一句話都跌份。她利落地一轉身,像只驕傲的白天鵝,撥開人群,輕盈地朝著禮堂門口走去,那里,似乎有幾個同樣衣著光鮮的女孩在等她。
那聲輕哼,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精準地刺進時安的心臟。前世那種熟悉的、被無形目光灼燒的窘迫感瞬間卷土重來。她僵在原地,周圍喧鬧的人聲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臉上,火辣辣的燙,又迅速褪去,只剩下冰涼的手腳和一片空白的腦子。
她像個被釘在原地的靶子。
“喂,杵這兒干嘛?走啊!”后面的人不耐煩地推搡了一下。
時安一個激靈,才猛地回過神,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低著頭,幾乎是狼狽地、用盡全身力氣擠出最后幾步,沖出了禮堂厚重的大門。
外面陽光刺眼。她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校服后背的布料緊緊貼在汗濕的皮膚上。楚湘那嫌棄的眼神和那聲輕哼,如同魔咒,在腦海里反復播放,將剛剛在禮堂里燃起的那點孤勇,瞬間澆滅了大半。
原來,即使重來一次,有些東西,比如這身甩不掉的贅肉帶來的羞恥和自卑,依舊能輕易地把她打回原形。
她茫然地站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周圍是奔向各自新班級的興奮新生。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書包帶子深深勒進肩膀的軟肉里,帶來清晰的痛感。
“時安?”一個略帶遲疑的溫和男聲在身側響起。
時安身體一僵,慢慢轉過頭。
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戴著細邊眼鏡的年輕男人站在幾步開外,手里拿著文件夾,笑容溫和。他看起來比周圍的學生成熟些,氣質斯文儒雅。
孟祥。
時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前世幾十年的丈夫,那個溫吞的、按部就班的、從未在她心底掀起過波瀾的男人,此刻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站在她面前,年輕得讓她感到一陣眩暈和……恐懼。
“孟……老師?”時安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真是你啊。”孟祥走近幾步,笑容更溫和了些,帶著老師對學生的關切,“剛才在禮堂就看著像,沒敢認。我是高一(7)班的班主任孟祥,教語文。你分在我們班了?名單在我這兒。”
他揚了揚手里的文件夾。
時安只覺得頭皮發麻,像有無數螞蟻在爬。前世,就是這張溫文爾雅的臉,在幾年后,由父母牽線,成了她的丈夫。他們相敬如賓,平淡如水,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她看著他鏡片后溫和卻缺乏熱度的眼睛,前世那種日復一日的窒息感仿佛提前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小步,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是……是的,孟老師。”她垂下眼,盯著自己白色運動鞋上一點新蹭的灰印,不敢再看他。
“別緊張,”孟祥似乎沒察覺到她的異常,依舊溫和地笑著,“以后就是我的學生了。快去教室吧,在教學樓三樓最東邊,7班。待會兒班會要開始了。”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動作斯文。
“好……好的,謝謝孟老師。”時安含糊地應著,像得到了赦令,立刻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朝著教學樓方向沖去。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混亂的心跳上。
命運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兜頭罩下。龍浮云的光芒,楚湘的輕蔑,孟祥的提前出現……所有前世的關鍵人物,都在重生后的第一天,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密集地砸向她。
她沖上三樓,找到高一(7)班的門牌,扶著冰冷的門框,大口喘著氣。教室里已經坐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紛紛投來,落在她因奔跑而通紅流汗的圓臉上,落在她因為急促呼吸而起伏明顯的胸口。
那些目光,帶著新生間互相打量的好奇,或許也夾雜著對她體型的微妙審視。時安的臉頰再次火燒火燎。她低著頭,快步走到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一個空位,重重地坐下,將沉重的書包塞進桌肚。
窗外,能看到操場的一角。紅色的塑膠跑道在陽光下有些刺眼。遠處,籃球場的方向,似乎傳來隱約的拍球聲和呼喊。
時安趴在冰涼的課桌上,額頭抵著手臂,隔絕了教室里嗡嗡的議論聲。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更深的茫然。
重生的第一天,現實就給了她如此沉重的一記悶棍。
她該怎么辦?真的……能追上嗎?
桌肚里,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觸碰到一個堅硬光滑的物體。她掏出來,是那本嶄新的數學書。深藍色的封面,透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邏輯和秩序的氣息。
指尖撫過那冰冷的封皮,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微弱火星,掙扎著在心底亮起。
改變……從哪里開始?
就從這里吧。
從這道題開始。從這頁書開始,從這身沉重的負擔開始。
她慢慢抬起頭,眼神不再只是茫然和恐懼,多了一絲近乎兇狠的決絕。她翻開厚重的數學書,嶄新的書頁發出清脆的“嘩啦”聲。第一頁,是枯燥的集合概念。那些符號和定義,在前世早已模糊不清,此刻卻像一道道等待攻克的堡壘。
她拿出筆,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顫抖。
然后,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在空白的習題冊上,寫下了第一個解題步驟。
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