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藍白臃腫·光塵分野
- 這一次,我奔向你
- 作家lWTqsL
- 4061字
- 2025-06-14 13:49:00
放學(xué)鈴響起,像一聲冗長的解脫嘆息。
時安幾乎是最后一個磨蹭著收拾好書包。教室里已經(jīng)空了,只有值日生懶洋洋地擦著黑板。她背著沉重的書包,像馱著一座小山,慢慢挪出教學(xué)樓。
夕陽給校園鍍上了一層暖金色,卻照不進她沉甸甸的心。腦子里塞滿了孟祥溫和的臉、楚湘輕蔑的眼神、還有龍浮云在講臺上那遙遠的側(cè)影。前路茫茫,重生的狂喜早已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透,只剩下冰冷的迷茫和揮之不去的自我懷疑。
她習(xí)慣性地走向校門口公交站的方向,腳步拖沓。路過操場時,一陣激烈的呼喊和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腳步不自覺地停下,目光循聲望去。
籃球場上,幾個穿著運動背心的男生正在激烈地跑動、爭搶。汗水在他們年輕的皮膚上閃著光。而最引人注目的那個身影,在三分線外輕盈地躍起,手腕一抖——
刷!
橘紅色的籃球劃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空心入網(wǎng)!
“好球!”場邊響起喝彩。
是龍浮云。
他落地,微微喘息,汗水浸濕了額前的黑發(fā),有幾縷貼在飽滿的額角。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挺拔而充滿力量感的輪廓。他隨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珠,臉上帶著運動后酣暢淋漓的笑容,那種專注和自信的光芒,幾乎要灼傷時安的眼睛。
他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目光不經(jīng)意地朝場外掃來。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隔著喧鬧的球場,隔著夕陽刺目的光暈,時安的心臟驟然停跳,隨即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骨!她像被那目光燙到,猛地低下頭,巨大的自卑感如同實質(zhì)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幾乎是本能地、狼狽地轉(zhuǎn)過身,想要把自己藏進路旁香樟樹濃重的陰影里。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瞥見另一個身影。
楚湘。
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球場邊,手里拿著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笑靨如花,正朝著龍浮云的方向走去。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她潔白的連衣裙上跳躍,像落滿了金色的碎鉆。她的腳步輕快而篤定,仿佛走向一個早已注定的位置。
這一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時安的心尖上!前世無數(shù)個日夜積累的酸楚和無力感,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憑什么?!
憑什么她只能躲在陰影里,連看他一眼都像做賊?憑什么楚湘就能那樣理所當(dāng)然、光芒萬丈地走向他?
一股灼熱的、混雜著不甘和憤怒的火焰,“騰”地一下從胸腔最深處燃起,瞬間燒穿了所有的迷茫和自憐!那火焰如此猛烈,甚至讓她微微顫抖起來。
她沒有再看球場,沒有再看那對即將在夕陽下匯合的、刺眼的身影。她猛地攥緊了書包帶子,勒得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她沒有走向校門口的車站。
她拖著沉重的身體,邁開腳步,朝著與回家方向截然相反的地方走去——學(xué)校后門那條偏僻、少有人走的、通往附近一個老舊社區(qū)的小路。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沉,像一座緩慢移動的山丘。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肥大的校褲摩擦著大腿內(nèi)側(cè)的軟肉,汗珠順著額角、脖頸不斷滾落,砸在塵土飛揚的路面上。呼吸越來越沉重,像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腿像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耗盡力氣。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眼前陣陣發(fā)黑的時候,終于,一個褪了色的、印著“健力美健身”字樣的簡陋招牌,出現(xiàn)在一排低矮商鋪的盡頭。
門臉不大,玻璃門蒙著灰塵。里面隱約傳來節(jié)奏強勁的音樂和器械碰撞的聲響。
時安停下腳步,胸口劇烈起伏,汗水早已浸透了校服的后背,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她看著那塊招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臃腫的倒影映在蒙塵的玻璃門上,那個模糊、龐大的輪廓。
前世幾十年主婦生涯的麻木,病床上龍浮云那句穿透靈魂的詰問,楚湘那聲輕蔑的冷哼,孟祥溫和卻令她窒息的臉,還有剛才球場上龍浮云耀眼的身影和楚湘輕快的腳步……所有的畫面在她眼前瘋狂閃回、碰撞!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絕望和孤勇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
她不再猶豫。伸出汗?jié)竦氖郑昧ν崎_了那扇沉重的、蒙塵的玻璃門。
一股混雜著汗味、橡膠味和廉價消毒水味道的熱浪,撲面而來。
前臺坐著一個穿著緊身背心、肌肉虬結(jié)的光頭男人,正低頭玩著手機。聽到門響,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時安站在門口,逆著光,像一個突兀闖入的、笨拙的影子。她喘著粗氣,汗水順著發(fā)紅的圓臉往下淌,寬大的校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無處隱藏的肥胖輪廓。
光頭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眼神里沒什么溫度,帶著一種見慣不怪的審視。他放下手機,聲音粗嘎:“學(xué)生?減肥?”
這兩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時安的耳朵。她身體微微僵了一下,臉頰更燙了。但心底那股火焰燒得更旺,壓倒了所有的羞恥。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抬起頭,迎上對方的目光。聲音因為緊張和喘息而有些發(fā)抖,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兇狠的堅定:
“對!我要減肥!辦卡!最便宜的!”
玻璃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將門外夕陽的余暉和喧鬧的世界隔絕開來。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渾濁的空氣裹挾著濃烈的汗味、橡膠器械的塑膠氣息、還有廉價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雜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屬于掙扎和欲望的熱浪,猛地灌進時安的鼻腔和肺葉。
前臺的光頭男人——阿力——那審視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紙,刮過她汗?jié)裢t的臉龐和緊繃在寬大校服下的臃腫輪廓。那句“學(xué)生?減肥?”像兩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扎進她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
“對!我要減肥!辦卡!最便宜的!”
她的聲音在渾濁的空氣里炸開,帶著破音的尖銳和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臉頰火辣辣地?zé)皇且驗檫\動的熱,而是被徹底剝開、暴露在審視下的羞恥。
阿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股狠勁兒的宣言震了一下,粗獷的眉毛挑了挑。他放下手機,慢悠悠地從抽屜里翻出一本皺巴巴的登記冊和一張塑封的價目表。
“最便宜?月卡,三百八。學(xué)生證有沒?沒證按成人價。”他聲音粗嘎,沒什么溫度,公事公辦。
三百八!時安心里咯噔一下。這幾乎是她攢了一個暑假、準(zhǔn)備用來買新書包和幾本參考書的全部積蓄!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口袋里那個薄薄的錢包,指尖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里面幾張紙幣的厚度。她甚至能想象出媽媽知道她拿這錢去“瞎折騰”時的嘮叨和爸爸不贊同的沉默。
阿力沒催,只是用那種看透一切的眼神等著。空氣里只有隔壁器械區(qū)傳來的沉重喘息和鐵片碰撞的悶響。
腦海里,楚湘輕蔑的冷哼、龍浮云在夕陽下跳躍的身影、孟祥溫和卻令她窒息的臉……還有病床上那句穿透時空的詰問——“你為什么不問我?”——像高速旋轉(zhuǎn)的碎片,瘋狂切割著她的猶豫。
憑什么?!憑什么她要永遠被這身肉禁錮在陰影里?!
一股更猛烈的火焰“騰”地從心底燒起,瞬間燎原!那點對金錢的心疼和對父母反應(yīng)的恐懼,被燒成了灰燼!
“有!”時安猛地抬起頭,聲音斬釘截鐵。她不再看阿力的眼睛,迅速從書包最里層掏出那個印著卡通圖案的舊錢包,手指因為激動和用力而微微顫抖。她飛快地抽出里面所有的大鈔,還有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一股腦兒拍在前臺沾著汗?jié)n的臺面上。嶄新的紙幣和皺巴巴的零錢混在一起,帶著她體溫的微熱。
“月卡!現(xiàn)在!”她盯著那些錢,仿佛盯著自己投下的賭注。
阿力沒再多話,利落地點錢、開票、撕下一張同樣皺巴巴的磁卡。“喏。密碼六個零。器械區(qū)、操課房都能用。自己注意安全,別逞能。”他把卡遞過來,磁卡邊緣有些硌手。
時安一把抓過那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卡片,指尖冰涼。她沒再停留,像逃離審判現(xiàn)場一樣,低著頭,腳步虛浮地沖進器械區(qū)更深處混雜著汗味和喘息的熱浪里。
巨大的落地鏡幾乎占滿了一整面墻。
時安猝不及防地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
一個巨大、笨拙、被汗水浸透的輪廓。藍白校服像一層失敗的偽裝,緊緊勒在圓潤的肩頭和腰腹,清晰地勾勒出每一處臃腫的弧度。額前的劉海被汗水打濕,一綹綹狼狽地貼在通紅滾燙的額頭上。臉頰的肉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顫動。鏡子里那雙眼睛,充滿了驚惶、羞恥,還有一絲剛剛?cè)计稹s搖搖欲墜的火焰。
這就是她。真實的,無處遁形的,丑陋的自己。
胃里一陣翻攪。她猛地別開臉,像被那鏡像燙傷,不敢再看第二眼。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剛剛在前臺燃起的孤勇,在鏡子殘酷的映照下迅速萎縮。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和金屬器械摩擦、撞擊的聲響。跑步機上的人影飛快地邁動雙腿,額上青筋暴起;器械區(qū)的壯漢們咬著牙,發(fā)出低沉的嘶吼,舉起沉重的杠鈴片;動感單車房里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音樂和教練聲嘶力竭的吶喊。
每個人似乎都目標(biāo)明確,帶著一股要將自己燃燒殆盡的狠勁。只有她,像一只誤入狼群的羔羊,茫然無措地杵在角落,巨大的身體和渺小的靈魂格格不入。汗水順著脖頸滑進衣領(lǐng),帶來一陣冰涼的黏膩感。
該……從哪里開始?
目光茫然地掃過那些冰冷復(fù)雜的器械。跑步機?她看著上面飛奔的人影,想象著自己那沉重的身軀踏上去,恐怕連皮帶都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力量區(qū)那些猙獰的器械?更讓她望而生畏。
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一排相對“溫和”的固定器械上。其中一臺像是用來活動腿部的,有個可以前后蹬踏的踏板。看起來……似乎不那么嚇人。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幾乎是挪了過去。學(xué)著旁邊一個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坐上冰冷的座椅。座椅對于她的體型來說,顯得有些狹窄,臀部的軟肉被兩邊堅硬的塑料扶手緊緊擠壓著,帶來清晰的束縛感和不適。她尷尬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笨拙地將雙腳放在踏板上。
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她用力蹬了下去!
嗡——
器械內(nèi)部傳來輕微的阻力聲響。雙腿像灌滿了沉重的水泥,每一次蹬踏都異常艱難,膝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發(fā)出細微的酸澀感。才蹬了十幾下,胸口就像壓了一塊巨石,呼吸變得無比急促,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汗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涌出毛孔,順著額角、鬢角、下頜,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身下的金屬座椅上,又迅速洇開深色的水漬。
堅持……再堅持一下……
她死死咬著下唇,在心里給自己打氣。視線因為汗水而模糊,只能死死盯著前方冰冷的器械支架,仿佛那是支撐她搖搖欲墜意志的唯一支點。
二十下……三十下……
肺葉像被粗糙的砂紙反復(fù)摩擦,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雙腿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發(fā)酸、發(fā)脹,每一次抬起都如同對抗著無形的泥沼。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她胡亂地用校服袖子抹了一把,留下更深的汗?jié)n。
四十下……五十下……
意識開始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蓋過了周圍的噪音。世界仿佛在旋轉(zhuǎn),只剩下自己粗重狼狽的喘息和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