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寫本被收走，像交出了一份屈辱的供狀。時安挺直的脊背在孟祥溫和的目光掃過她桌面時，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她沒有退縮，目光依舊像淬了火的生鐵，冰冷地釘在楚湘那看似完美的背影上，直到對方不自然地挪動了一下身體，避開了那道無形的鋒芒。

下課鈴終于響起，如同解開了無形的枷鎖。楚湘幾乎是立刻起身，像只驕傲的孔雀，被幾個女生簇?fù)碇?，談笑風(fēng)生地離開了教室，自始至終沒再看時安一眼。但那刻意挺直的脊背和略顯急促的腳步，泄露了她剛才那一瞬間的不自在。

時安沒動。身體里那股被憤怒點燃的火焰漸漸平息，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孤軍奮戰(zhàn)的冰冷。她看著自己那雙因為用力握拳而微微泛白、掌心還帶著深深指甲印的手。

“喂，時安！”一個有些粗嘎的男聲在斜前方響起。

時安抬眼。是張超。那個坐在楚湘斜后方、體育特長生，人高馬大，平時在班上有點小霸道的男生。他此刻正吊兒郎當(dāng)?shù)匦笨吭谝伪成希掷镛D(zhuǎn)著一支筆，臉上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混合著戲謔和輕蔑的表情。

“剛才默寫……夠硬氣啊！”張超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還沒走的幾個同學(xué)聽見，“自己編得挺像那么回事兒？比抄答案有骨氣！哈哈！”他旁邊的兩個男生也跟著哄笑起來，眼神在時安臃腫的身形和桌上那本嶄新的數(shù)學(xué)書上來回掃視。

“不過嘛……”張超話鋒一轉(zhuǎn)，臉上的戲謔更深了，“就你這水平？連《勸學(xué)》都背成那樣，后面數(shù)學(xué)物理那些玩意兒，你能整明白？別到時候連作業(yè)都抄不著，再編個天書出來，那可就更‘不拘小節(jié)’了！哈哈！”他刻意加重了“不拘小節(jié)”四個字，引得同伴又是一陣哄笑。

時安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張超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在她最脆弱的地方——成績。前世，這就是她無法跨越的天塹之一。巨大的羞恥感再次涌上心頭，夾雜著被當(dāng)眾羞辱的憤怒。她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軟肉。她死死瞪著張超那張帶著惡意的臉，喉嚨發(fā)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反駁？用什么反駁？用她剛剛默寫出來的“鬼畫符”嗎？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赤裸裸的嘲諷逼得再次崩潰時，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插了進來：

“張超，你有完沒完？自己物理考多少分心里沒數(shù)？在這兒充什么大尾巴狼？”

說話的是坐在時安前排的一個女生，叫林曉。她身材微胖，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平時在班上沉默寡言，像個隱形人。此刻她正皺著眉頭，頭也沒回，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耐煩的勁兒。

張超被噎了一下，臉上有點掛不住：“林曉，關(guān)你屁事！我跟時安說話呢！”

“吵到我背書了！”林曉猛地轉(zhuǎn)過頭，厚厚的鏡片后面，那雙小眼睛里射出不耐煩的光，“要鬧出去鬧！煩死了！”她說完，也不管張超的反應(yīng)，轉(zhuǎn)回頭，抓起一本物理書，重重地拍在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埋頭看了起來。

張超被林曉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橫”的架勢弄得有點懵，加上林曉那句“物理考多少分”確實戳到了他的痛處（他體育特長生，文化課尤其是物理是短板），他悻悻地撇了撇嘴，低聲罵了句“死胖子多管閑事”，到底沒再繼續(xù)挑釁，帶著他那兩個同伴起身離開了教室。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林曉翻書的聲音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

時安看著林曉微胖、穿著同樣不合身校服的背影，心頭涌上一股復(fù)雜的暖流，夾雜著更多的酸澀。林曉……她是在幫她？還是真的只是嫌吵？那句“死胖子”，是罵張超，還是……連她一起？

她張了張嘴，想低聲說一句“謝謝”，喉嚨卻像被堵住，最終只是默默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烂嫔系囊坏绖澓?。一股更深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在這個班級里，她似乎只有兩種存在方式：被楚湘?zhèn)冚p蔑地俯視，或者被張超們肆意地嘲諷。而林曉……更像是一個意外闖入的、帶著點棱角的背景板。

下午的物理課，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物理老師姓王，是個頭頂微禿、脾氣急躁的中年男人，外號“王禿頭”。他尤其喜歡在課堂上隨機點名提問，美其名曰“檢驗課堂效率”。而他的問題，往往刁鉆且跳躍。

“時安！”王禿頭的聲音像一道驚雷，毫無預(yù)兆地在沉悶的課堂上炸響，“你來說說，剛才我講的這個勻變速直線運動的位移公式，推導(dǎo)過程中，為什么用平均速度乘以時間，而不是直接用末速度？”

時安像被電擊般猛地從座位上彈起！心臟瞬間跳到嗓子眼！大腦一片空白！剛才王禿頭講得飛快，那些公式符號像天書一樣在她眼前飛過，她努力想跟上，卻只覺得頭暈眼花，膝蓋和腿根的酸痛還在隱隱作祟，讓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位移公式？平均速度？末速度？她只覺得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思維短路！

她僵硬地站著，臉漲得通紅，汗水瞬間從額頭滲出。她能感覺到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帶著各種意味——有看熱鬧的，有同情的，也有像張超那樣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楚湘微微側(cè)著頭，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弧度。

“怎么？沒聽講？還是根本聽不懂？”王禿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濃濃的不滿，他皺著眉頭，手指不耐煩地敲著講臺，“這公式推導(dǎo)是基礎(chǔ)中的基礎(chǔ)！初中就該明白的道理！這么簡單的問題都答不上來？你上課心思飛哪去了？”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時安臃腫的身形和通紅的臉，那眼神里充滿了對“差生”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失望。

“我……我……”時安嘴唇哆嗦著，喉嚨干澀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能聽到后排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行了行了！坐下吧！浪費時間！”王禿頭不耐煩地?fù)]揮手，像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就這理解能力，后面更難的公式推導(dǎo)、力學(xué)分析我看你也夠嗆！自己課下多用點功！別拖班級后腿！”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重重地寫下下一個公式，粉筆灰簌簌落下。

時安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僵硬地坐回座位。臉頰滾燙，耳朵里嗡嗡作響，王禿頭那句“拖班級后腿”像魔咒一樣在她腦子里反復(fù)回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壓不過心口那股被當(dāng)眾凌遲般的劇痛。

物理課本上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圖示，此刻都扭曲變形，像一張張嘲諷的臉。她死死盯著書頁，視線卻一片模糊。

放學(xué)后，時安像逃離地獄一樣沖出教室。夕陽的余暉拉長了她的影子，沉重而扭曲。她沒有直接回家，也沒有去健身房——那個地方現(xiàn)在也帶著龍浮云目光的陰影。她拖著疲憊酸軟的身體，像一抹游魂，漫無目的地在學(xué)校附近的街道上晃蕩。

路過一家飄著誘人食物香氣的炸雞店，金黃酥脆的炸雞在明亮的櫥窗里閃爍著罪惡的光芒。那熟悉的、能帶來短暫麻痹和慰藉的油炸香氣，如同魔鬼的誘惑，絲絲縷縷鉆進鼻腔，瞬間勾起了胃里最原始的渴望。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停下來吧……吃一點……就一點點……太累了……太苦了……何必這樣折磨自己？

腦海里閃過健身房鏡子里那個龐大狼狽的自己，閃過龍浮云平靜探究的眼神，閃過楚湘輕蔑的冷哼，閃過王禿頭鄙夷的斥責(zé)，閃過張超嘲諷的嘴臉……所有的屈辱和挫敗感，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對眼前這份高熱量的、能帶來短暫快樂的食物的瘋狂渴求！

饑餓感伴隨著巨大的委屈洶涌而來，幾乎要摧毀她最后一絲理智。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口袋里的錢包。

就在這時——

“安安！”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帶著濃濃擔(dān)憂和不滿的中年女聲在身后響起。

時安猛地僵??！伸向錢包的手觸電般縮了回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轉(zhuǎn)過身。

街對面，媽媽正站在那里，手里拎著剛買的菜，臉色鐵青！她顯然是剛從旁邊的菜市場出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死死鎖定在時安身上，然后，又緩緩移向時安面前那家散發(fā)著罪惡香氣的炸雞店。

“媽……”時安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你放學(xué)不回家，跑這兒來干嘛？！”媽媽幾步穿過馬路，走到時安面前，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我就說你這幾天不對勁！放學(xué)就往外面跑！還一身汗臭味！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偷偷買這些垃圾食品吃了？！”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時安通紅的臉頰和明顯汗?jié)竦男７I(lǐng)口，最后落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鼓起的校服口袋上，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里面藏著的炸雞包裝袋。

“我沒有！媽！我……”時安急切地想辯解，想說自己是在晨跑，想去健身房，但看著媽媽那憤怒、失望、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所有的解釋都堵在了喉嚨里。她能說什么？說自己在減肥？在努力學(xué)習(xí)？可開學(xué)兩天，她帶回家的只有遲到、狼狽和一張默寫“鬼畫符”的卷子！

“沒有？！你看看你這樣子！”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引得路人側(cè)目。她指著時安汗?jié)裢t的臉和緊繃的校服，“臉這么紅！出這么多汗！不是偷吃東西心虛是什么？還學(xué)會撒謊了？！安安！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這些東西不能吃！你看看你自己！都胖成什么樣了！還管不住嘴！以后怎么辦？啊？！”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焦慮和一種被欺騙的憤怒。

“媽！我真的沒……”時安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巨大的委屈和無處傾訴的壓抑瞬間爆發(fā)。為什么？為什么連媽媽都不相信她？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到她這身肉？

“夠了！”媽媽厲聲打斷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讓時安痛呼出聲，“跟我回家！以后放學(xué)立刻回家！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往這種地方跑，零花錢一分都沒有了！”她不由分說地拽著時安，像拽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朝著家的方向大步走去，根本不給時安任何解釋的機會。

時安被媽媽拖著，踉踉蹌蹌地走著。夕陽的余暉將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媽媽的斥責(zé)像冰冷的雨點，不斷砸在她的心上：“……我跟你爸省吃儉用供你上學(xué)，是讓你去丟人現(xiàn)眼的嗎？開學(xué)第二天就遲到！老師都打電話問是不是家里有事了！你倒好，還有心思在外面晃蕩！……成績跟不上，還這么貪嘴！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我看啊，趁早別瞎折騰了，安安分分把高中混完，找個穩(wěn)當(dāng)工作，以后找個像孟老師那樣踏實的人……”

孟老師……孟祥……

這三個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時安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

回到家，迎接她的是爸爸沉默卻同樣不贊同的目光。晚飯是清湯寡水的水煮青菜和一小塊白水雞胸肉。飯桌上，媽媽還在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爸爸偶爾嘆口氣，附和兩句“聽媽媽話”、“學(xué)生要以學(xué)習(xí)為重”、“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時安埋著頭，機械地扒拉著碗里毫無滋味的食物。每一口都如同嚼蠟，難以下咽。身體是疲憊的，精神是麻木的。健身房那張卡，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書包最底層。晨跑的路，被媽媽徹底堵死了。學(xué)習(xí)的路，被王禿頭和張超們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改變的路……似乎四面八方都是銅墻鐵壁。

她像個被繳械的俘虜，被押解回名為“現(xiàn)實”的牢籠。

夜深人靜。父母房間的燈早已熄滅。

時安蜷縮在狹小的書桌前。臺燈昏黃的光線照亮攤開的物理練習(xí)冊，上面是王禿頭今天講的內(nèi)容，那些公式像張牙舞爪的怪獸，嘲笑著她的無能。膝蓋和腿根的酸痛依舊頑固地存在著，提醒著她白天所有的狼狽和徒勞。

她拿起筆，筆尖懸在空白的草稿紙上，微微顫抖。

放棄嗎？

像前世一樣，接受父母的安排，接受孟祥，接受那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溫順而麻木的人生？

腦海里，再次閃過病床上龍浮云那句穿透靈魂的詰問：

“安安……你為什么不問我？”

還有……楚湘輕蔑的眼神，張超嘲諷的嘴臉，王禿頭鄙夷的斥責(zé)，媽媽憤怒失望的拉扯……

一股混雜著絕望、不甘和最后一絲倔強的火焰，在她冰冷的心底猛地躥起！

憑什么？！

憑什么她要認(rèn)命？！

她猛地握緊了筆！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筆尖重重地戳在草稿紙上，發(fā)出“嗤啦”一聲刺耳的輕響，留下一個深深的、幾乎要劃破紙頁的墨點！

然后，她低下頭，眼神兇狠地、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死死盯住練習(xí)冊上那道最基礎(chǔ)、卻也最讓她茫然的勻變速直線運動選擇題。

題目像天書。選項像陷阱。

她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汗水，無聲地從額角滲出，順著鬢角滑落，滴在草稿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但她沒有放下筆。

她開始笨拙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抄寫題目。抄寫那些她完全無法理解的物理量符號。抄寫每一個選項。

筆尖在紙上艱難地移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動作緩慢，滯澀，像在泥濘中跋涉。眼神里充滿了茫然和痛苦，卻又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不肯低頭的火焰！

她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不知道公式怎么用。不知道力是什么，速度怎么變。

她只知道，她不能停。

哪怕是在原地踏步，哪怕是在做最無用功的抄寫，她也絕不能再像前世那樣，溫順地、麻木地……放棄抵抗！

筆尖劃過紙頁，留下歪歪扭扭、卻無比用力的字跡。像一個笨拙的士兵，在絕望的戰(zhàn)場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刻下屬于自己的、不屈的印記。

筆尖在粗糙的草稿紙上艱難地劃動，發(fā)出沙沙的、如同在砂紙上摩擦的聲響?；椟S的臺燈下，時安佝僂著背，巨大的身軀幾乎要將小小的書桌淹沒。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滴在攤開的物理練習(xí)冊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練習(xí)冊上那道勻變速直線運動的選擇題，像一座冰冷堅硬的堡壘。那些符號——v?、v、a、t——如同陌生的異族文字，帶著嘲弄的意味。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著題目，筆下的字跡歪歪扭扭，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笨拙。每一個字母都寫得極其用力，仿佛要將它們刻進紙里，刻進自己混沌一片的腦子里。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公式像散落的拼圖，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拼接的線索。大腦因為過度疲憊和持續(xù)的酸痛而嗡嗡作響，像一臺過載的機器。膝蓋和腿根傳來的、如同被無數(shù)細(xì)針反復(fù)穿刺的痛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白天的狼狽和徒勞。

放棄的念頭像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來。算了吧……何苦呢？你追不上的……媽媽說得對，別瞎折騰了……

就在這時，書桌角落，那本被她壓在最底下的數(shù)學(xué)必修一課本，書頁邊緣微微翹起。她無意識地瞥了一眼，視線落在書脊上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必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