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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暗巷里的名字
林未已踩著泥濘的石板路往村委會走,帆布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
云江大學實習分配通知上“巖石村“三個字還在腦海里打轉。
眼前的景象卻已經徹底擊碎了她對“偏遠山村“的想象——土坯墻斑駁得像麻風病人的皮膚。
晾曬的衣物在風里翻飛,塑料布補丁嘩啦啦響。
轉角處傳來刺耳的哭嚎,她本能地停住腳步。穿碎花衫的婦人揪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
指甲深深掐進孩子胳膊:“讓你偷吃弟弟的雞蛋!賠錢貨還敢頂嘴?“
女孩抽抽搭搭地辯解:“我、我只是想嘗一口......“話沒說完,巴掌已經落下來。
林未已攥緊了手里的筆記本,指甲在封皮上壓出月牙形的凹痕。
這已經是今天遇見的第三起。
從村口到村委會不過兩百米,她數到七個叫“招弟““盼弟“的女孩。
她們無一例外赤著腳,眼神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后,卻把弟弟護在懷里。
相反,男孩子們舉著自制彈弓追逐打鬧,褲兜里揣著的零食包裝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小林老師?“村長粗糙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咱們村情況特殊,你多擔待。“
老人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這些女娃,生來就是還債的命。“
林未已喉嚨發緊,想起出發前導師的話:“心理學的本質,是撕開蒙在人心上的紗。“
此刻她才明白,這里的紗是浸透血淚的裹尸布。
筆記本上的記錄越來越潦草:早早訂婚,女孩生育,姐姐難產死在灶臺邊,妹妹繼續走老路......這些數字像帶刺的藤蔓,纏住她的呼吸。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許妄言。
當時女孩正蹲在祠堂角落,捧著缺角的碗給長輩盛飯。
破舊的藍布衫洗得發白,手腕上青紫的指痕在蒼白的皮膚下格外醒目。
村長介紹說這是“招弟“時,林未已鬼使神差地開口:“叫許妄言吧。“
祠堂里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像冰錐刺在她背上。
林未已直視著女孩低垂的眉眼,繼續說:“《楚辭》里'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妄言,是敢想敢說的意思。“
許妄言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沾著水汽。
這是她們第一次對視,林未已在那雙眼睛里看到溺水者般的驚惶與渴望。
祠堂里響起竊竊私語,村長尷尬地咳嗽兩聲:“小林老師,這不合規矩......“
“規矩?“林未已聽見自己聲音發顫,“規矩就是讓15歲的女孩嫁給瘸子?就是讓姐姐死在血泊里,妹妹接著被賣?“
她意識到失態,深吸一口氣,“抱歉,我只是覺得,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名字。“
當晚,林未已在村委會昏暗的燈光下整理資料。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混著誰家嬰兒的啼哭。
突然,輕輕的叩門聲響起。許妄言站在門口,懷里抱著個油紙包,發梢還在滴水:“老師,我煨了紅薯......“
兩個女孩在木桌前相對而坐。
紅薯的甜香彌漫開來,許妄言小聲講述自己的故事。
姐姐懷孕難產那晚,父母忙著給弟弟慶生,等想起找接生婆時已經晚了。“
他們說姐姐沒福氣。“女孩的指甲掐進掌心,“其實我知道,他們怕浪費去縣城的車錢。“
林未已的眼眶發熱。她握住許妄言冰涼的手:“你不用成為任何人的替代品。“
女孩渾身一震,滾燙的眼淚滴在交疊的手背上。
這一刻,命運的紅線悄然纏繞,卻不知是救贖的繩索,還是悲劇的枷鎖。
接下來的日子,林未已開始走訪各家各戶。
她發現,這里的重男輕女早已滲透到每個毛孔。
女孩不能上桌吃飯,不能進祖墳,甚至連出生時的啼哭都會被視作不祥。
更可怕的是,連女人們自己都深信這套說辭。
“女娃生來就是討債的。“抱著孫子的老婦人嘆著氣,“我當年不也是這么過來的?“
林未已試圖用心理學知識解釋性別偏見的形成,換來的卻是搖頭和嗤笑。
許妄言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女孩開始主動來找她,帶著用樺樹皮抄的詩,問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
她們在山路上散步,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林未已給她講大學圖書館的落地窗,講城市里明亮的路燈,講女孩子可以學任何想學的東西。
許妄言聽得入神,眼睛里有從未有過的光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林未已將最后一把野薺菜丟進鐵鍋,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窗欞上的裂紋。
敲門聲響起時,她特意放緩了動作——許妄言總說,聽腳步聲就能分辨是不是熟人,若太急切,怕是會被跟蹤。
“老師!”許妄言閃身進門,發梢還沾著山棗刺,粗布衫上蹭著草屑。
她警惕地往身后張望,確認無人跟來后,才從懷里掏出半塊硬得硌手的玉米餅。
“今早偷偷藏的,給你留著。”
林未已眼眶發熱,接過餅時觸到女孩冰涼的指尖。
自從父母發現她總往村委會跑,許妄言身上的傷痕就沒斷過。
上周被竹條抽打的淤青還泛著紫,眼下又添了新的掐痕,在蒼白的皮膚上蜿蜒如毒蛇。
“先洗手。”林未已轉身揭開鍋蓋,野菜粥的清香混著野菌的鮮味撲面而來。
她特意多加了兩把糙米,看著許妄言狼吞虎咽的模樣,喉嚨發緊,“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許妄言的腮幫子鼓得像松鼠,突然噗嗤笑出聲:“像在偷嘴的小耗子。”
話未說完,又被燙得直哈氣。
林未已拿帕子給她擦嘴角,動作輕柔得像觸碰易碎的瓷器。
這大概是許妄言人生中第一次,不必蹲在灶臺邊扒拉剩飯,不必把好吃的都讓給弟弟。
飯后的時光是最珍貴的。
林未已用省下的實習補貼買了本破舊的字典,在炕桌上攤開泛黃的稿紙。
許妄言學字極快,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鉛筆,一筆一劃描摹“自由”二字時,窗外的麻雀都停止了聒噪。
“老師,”許妄言突然抬頭,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你說山外面真的有大學嗎?女生也能讀書寫字,不用嫁人?”
“當然。”林未已翻開隨身帶來的相冊,照片里云江大學的櫻花正在盛放,穿白襯衫的女生抱著書本從花樹下走過。
“等你學會認字,就能看懂更多外面的故事。”
她頓了頓,補上一句,“你值得擁有那樣的人生。”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狗吠。
許妄言猛地起身,動作太急帶翻了墨水瓶,黑色墨跡在“未來”兩個字上暈染開來。
“是我爹!”她臉色煞白,“肯定是二嬸告的密......”
林未已拽住她的手腕,卻在觸到新傷時松開了。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男人的咒罵。
“從后窗走!”她推著許妄言往窗邊,“躲到老槐樹下,等天黑再回家!”
許妄言翻窗的瞬間,林未已瞥見她藏在袖中的紙團。
追兵撞開木門的剎那,她迅速將紙團塞進衣兜。
等村長趕來勸走暴怒的許父,林未已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鉛筆字力透紙背:“我想做許妄言,不想做招弟。”
月光爬上窗欞時,林未已在日記本上寫道:“偏見是巨石,而我們在縫隙里種下種子。”
她不知道這顆種子何時能破土而出,只記得許妄言臨走前回頭的眼神——那里面有恐懼,更有比山火更熾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