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十九年秋

湖州城郊驛館

“娘，您怎么……”

“噓”李夫人一把捂住漱玉的嘴，拉著她又往茅房里面躲了躲。

確認漱玉不再發聲后，李夫人這才松開她，一把撩起左衣袖，層層揭開手腕處纏繞的紗布，漏出里面潰爛發黑的可怖傷口。

由于沒能得到妥善醫治，傷口創面早已感染，厚厚一層草藥敷在上面，混合著血痂，隱約還能看到暴力縫合露出的桑根線，甫一暴露在空氣中，一股有別于茅房的惡臭撲面而來。

只一眼，漱玉的眼淚就下來了，顧忌著外頭的守衛，她也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不讓一絲聲音溢出。

“嘶”

時間緊急，李夫人掏出懷中被打磨的尖利的石片，對準傷口，重重劃了下去，端莊秀美的臉龐也因疼痛而扭曲。

“噗呲”鮮血飛濺，強忍著疼痛，她從傷口處挑出了一個被血液浸透的小布包，顫抖的塞到漱玉懷中。

見漱玉仍舊不停流淚，李夫人還是心軟得一塌糊涂，一股無力感卷席心頭。

她的小玉兒還只是個孩子啊！

她長嘆一聲，冰涼的手緩緩拭去漱玉的眼淚，撫過她眼角的小痣，隨后輕輕環抱住漱玉，聲音小到幾不可聞。

“小玉兒，布包里是一兩黃金，等會娘去引開外面的守衛，你就從茅房這面墻翻出去，出去之后往北一直走，不要停，先跑出湖州地界再說。”

“對了，還有梅家那小子，我讓他在驛館后面的槐樹上等你，你把他帶上，說到底，還是我們古家連累了他們啊。”

“娘……”

“小玉兒乖，以后就是大人了，不能哭鼻子了哦，娘還有你祖母他們呢，就不和你一起走啦。”

哪怕李夫人不說，漱玉心里也清楚的很，縫傷藏金，她娘，恐怕沒幾天日子了。

看著自古家倒臺后滄桑許多的娘親，漱玉想說的話有很多，可到了嘴邊，就只成了三個字。

“很疼吧。”

嬌生慣養了幾十年，受這樣的苦，娘，你一定很疼吧。

眼眶瞬間濕潤，為了不漏馬腳，李夫人也只能竭力控制情緒，甚至連一句好好告別的話都沒能說出口，就這么捂著傷口，毅然決然的沖出了茅房。

“干什么干什么，急著投胎嗎？”

“大人，我的傷，啊！”

“叫什么叫，真是##玩意，老子倒了什么霉今兒晚上看守！”

嘴上臟話不斷，可守衛也是真怕李夫人有個好歹，死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能罵罵咧咧的去找大夫，心里想著事兒，自然也就沒注意到漱玉這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去向如何。

趁此機會，漱玉猛一蹬墻，一個跳躍翻出茅廁，頭也不回地朝著老槐樹的方向跑去。

“小流子，快下來！”

熟悉的聲音響起，樹上的梅流觴一個激靈，忙從郁郁蔥蔥的樹杈間探頭，見是漱玉在朝他招手，麻溜地抱著樹干滑了下來。

“真他娘晦氣，大半夜搞這出！”

“要不是上頭有令，誰管這臭娘們死活，還貴婦人，我呸，下賤東西！”

驛館二樓的燈亮起，遙遙傳來幾聲叫罵，兩個孩子不敢再耽擱，手牽手，埋頭就往北向的林子沖。

快點，再快點啊！

生死時速，一向體弱的梅流觴也只能拼命跨大步，盡力跟上前頭漱玉的步伐。

胸腔里的空氣逐漸稀薄，肺部不斷傳來灼燒感，腿也像灌了鉛一樣，就連意識也開始一點點模糊，越發崎嶇的路況，各處橫斜的枝葉……最終兩人也只能憑借著求生的渴望機械邁步。

“砰！”

意外發生，跑在前面開路的漱玉被破土的樹根狠狠絆倒，連帶著緊跟著她的梅流觴，一起摔作一團。

“小流子，小流子，你沒事吧？還能站起來嗎？”

顧不得自己胳膊上傳來的疼痛，漱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奔向摔出去的梅流觴。

“別管我了，玉姐兒，你先跑吧。”

情況不容樂觀，方才那一摔，讓梅流觴整個人都摔到了亂石堆上，不僅是臉上的小劃傷，小腿處長至半個成人巴掌大小的傷口正在汩汩往外冒著鮮血，好不凄慘。

紅色，又是刺目至極的紅色！短短幾天時間，漱玉簡直厭惡透了這種顏色！

“說什么胡話，梅流觴，我古漱玉可是還欠你128條人命！死都得把你扛出去！”

恨恨說完這句，漱玉猛地將自己里衣下擺撕下，隨后把梅流觴受傷的小腿抬起，用力將布條纏在了他的小腿上，以期達到一定的止血效果。

可這還遠遠不夠，漱玉看著布條上被血一點點泅濕擴散的紅，腦中高速運轉，附近好像是有千針草的吧？但是……

借著月光，漱玉看清了梅流觴因失血而逐漸蒼白的臉，逐漸與李夫人方才的憔悴重疊在一起，令她一陣的心悸。

“梅流觴，我先把你藏起來，你在這里等著我。”

“玉姐兒……”

梅流觴想要掙扎起身，卻被漱玉死死按住，麻利的拖到了樹后，并將層層疊疊的落葉堆到他身上，直到不仔細辨認無法發現的程度，漱玉才稍稍放心地離去。

血液的流失，加之秋夜的濕寒，讓梅流觴的體溫一點點冷下來，半夢半醒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日的沖天火光。

“陛下有旨！蘄州知府古青川，伙同蘄州總兵梅鐵嶺，珉州總兵李力等共一十二人，結黨營私，意欲通敵叛國，現人證物證俱全，打入天牢，其家眷流放西蠻兵營，欽此！”

華服太監尖細的嗓音，如重重一錘落下，措不及防將眾人推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西蠻兵營！女眷被流放此地，還不是都被充作了軍妓！

一排排甲兵出列，鐵器折射的寒光晃了人眼，混亂間，滔天的大火席卷了梅府，竟是梅夫人不堪淪落腌臜之地，縱火燒了梅府！

那時的梅流觴恰好被甲兵從古家與眾人一道被押解而來，他就那么眼睜睜看著，看著梅府在他眼前燒了個精光，看著那些個冠冕堂皇之人一臉漠視的望著大火下掙扎的面孔，無動于衷，最后只落得個還算剛烈的評價。

“還算剛烈”，輕飄飄四個字，帶走了梅府上下共計128條人命，明晃晃的圣旨，清楚寫著古青川是這場災禍的源頭，可梅流觴最是清楚，古伯伯一向最愛惜自己羽毛，乃至忠至潔之輩，又如何會犯下此等重罪？！

意識越來越模糊，梅流觴甚至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要死了嗎？他不清楚，只是默默祈禱，他死后，老天可以保佑，保佑玉姐兒能順利逃出生天。

“咵擦！”

眩目的白色后，梅流觴似乎聽到了一陣似有若無的輕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