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也沒有來嗎？”

“沒有。”

男人點點頭，轉身回了屬于自己那間狹小的牢房。獄警關上門，上鎖，確認無誤后才離開。

牢房里設施簡單，一盞暗燈，一張床，一個簡易的廁所，男人躺在床上，他的牢房離值班室近，隔墻之外有兩名獄警在交談。

“他又問起他老婆了？”

“是啊。”回答的是剛才那名獄警，“他每天都問。哎你說，他是真失憶了還是裝失憶呢？”

另一名獄警看了看那道鎖緊的鐵門，里面微小的光透過門縫窗口，落在昏暗的甬道上，形成一個扭曲的光影。

“他的行刑日已經發下來了。”

氣氛頓時一陣沉默。

半晌，那名獄警自個回答了剛才問的問題：“我希望他是真的不記得了。”

一旁的獄警沒有說話，只是看向他。

他們對視一眼，沒有再說話。

初夏的夜晚不冷不燥，氣溫剛剛好，揭洋睡了個好覺。

清晨，獄警準時吹號叫醒，起床疊被，拿上洗漱用品刷牙洗臉，然后就去吃早飯，吃完早飯后到外面的活動場進行鍛煉。和普通刑犯不同，他是重刑犯，身旁時刻有人緊跟著監督。

中午吃完飯又看了會電影，然后坐在外面的臺階上欣賞高墻之外的夕陽一點一點消散，時間一到就去食堂用晚餐，直到洗漱完，一天安排的程序也就結束，獄警跟在身后送他回牢房就寢。到門口，揭洋一如既往又問了那個問題。

“她今天也沒來嗎？”

今天值班的獄警不是昨天那個人，語氣雖不耐，但揭洋都得到了一樣的回答。

“沒有。”

揭洋點點頭，小聲說了聲謝謝。

獄警看著他躺上床，然后鎖門離開。

“看來他是真瘋了，真以為自己現在還是原來被關的那六年里呢。”

-

日復一日，最熱的月份很快到來，轉眼又很快過去，進入冬季的第一天，獄警說有人來探監。

揭洋并不認識那個男孩，但聽他們說那是他兒子。可他的妻子明明不久前才來過，才剛告訴自己她懷孕了，更何況他才二十三歲，遇到他妻子前還是個雛，怎么可能會冒出個這么大的兒子。

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兩個人之間視線互往，揭洋毫不隱藏地打量起他。

男孩長得不高，穿著整齊的一套藍白色的校服，胸前印著學校的名稱和彩色的校徽，揭洋一覽而過，視線向上移動，最終落在男孩那雙黑亮的眼睛。

男孩看見他，臉上露出了笑容，隨即坐在凳子上，一手拿起了電話。

揭洋也坐下，恍恍惚惚地也拿起了電話。

“爸爸。”

揭洋整個身子很明顯地僵住。

電話那頭的男孩也頓了一秒，眼神閃過一抹落寞。

揭洋發現了，內心卻沒有任何波瀾。

男孩擦了擦眼睛，電話里繼續傳來聲音。

“爸爸，這次考試我又考了第一名，這是成績單，老師說只要我保持這個分數就一定能考上市重點的高中……”

玻璃窗外的男孩拿著一張細條小紙貼著玻璃，揭洋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揭新雨

一瞬間，大腦空白幾秒，揭洋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女孩撫著微微隆凸的小腹，望著他的眼睛含滿了溫柔的笑意和慈愛，那抹笑比揭洋每天窺見的彩霞還耀眼。

“陽陽，這是我給他取的小名，老公，你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樣？”

揭洋盯著那個名字愣住許久，腦海里模糊混亂的記憶伴隨著陣陣疼痛闖入，電話連著線墜在半空，揭洋抓著腦袋，一臉痛苦的表情倒在玻璃窗前，那雙深沉的眼睛卻緊緊盯向外面神色慌張的男孩。

新雨……

男人艱澀的喉嚨慢慢地吐出兩個字，眼眶早已變得通紅，那一瞬，遮在他眼前的煙霧全都飄散不見，一幕幕的記憶頃刻間清晰地洶涌襲來。

揭洋渾身猛烈地抽疼，整個人向后倒去。

視野里，一片純白的天花板，慌亂的獄警，還有余光里，緊緊抓著玻璃窗的兩只手心，他看不見男孩的臉，慢慢地，雜亂的聲音變得安靜，眼前的場景逐漸變幻，和久遠塵封的記憶重疊了——

男人看著女孩懷里對著他笑的嬰兒，一只白嫩的小手被她母親撫著貼在玻璃上，沒有真實地觸摸，揭洋卻能知道那是有多么的柔軟。

男人伸出了手，隔著屏障觸碰，那一刻，他的心底像是滋生了什么溫熱的東西，仿佛揭洋真的觸摸到了他們，他的一切！

妻子說：“老公，你給咱們的寶寶取個名字吧。”

男人愣住，貼著玻璃的食指顫了顫。

名字，一個孩子來到這世上的第一份獨屬于他的禮物，會伴隨著他這一生，直至死亡。哪怕死亡之后，人們的大腦會逐漸忘記他的樣子，當會有活著的人想起那模糊的記憶，即使想不起他的模樣，但或許還能記得他的名字。

那大概是一個人存在過最好的證明。

去年春天，揭洋因過失殺人入獄，那時的他剛結婚不久，有了妻子。這一年的春天，他有了個兒子，一個連著他和妻子血脈的新生命。

揭洋從小到大只讀過幾年書，除了自己的名字，會認的字也就沒幾個。

但是那天，玻璃窗后的男人認認真真地思考了很久，他垂著眸，衣服的前胸上還微微濕著，似乎還散發著上面沾染的雨水的氣息。

探監的時間很快就要結束。

揭洋輕輕在嘴里念了念什么，然后拿起電話緊貼著耳朵，他抬眼，聲音溫柔而輕，望著女孩的眼眸中有著細碎的光芒——

“新雨……”揭洋重復道：“揭新雨。”

新雨。

新的春雨。

新的生命。

新的開始。

也是新的一年里，揭洋對余生許下的希望。

揭洋兩只手緊緊捂住那發疼的胸口，越捂越疼，越清晰越痛。

耳邊是獄警在呼喚他的名字，聲音漸漸變消散，另一個呼喚的聲音卻那么清明。

終于，揭洋再沒了力氣，松開了自己。

唇角彎起的笑意，像慶幸，像絕望，一滴淚從眼角淌出，揭洋閉上了眼。

像是墜入無際的永夜，所有的喧囂全部消失不見，世界一片黑暗。

他要去夢里。

去夢里尋找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在夢里，有他的小花，他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