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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蒲柳不大,是地處秦晉豫交界的一個小村子。因?yàn)槿〗唤邕@個特殊的地理位置,蒲柳可謂是“山高皇帝遠(yuǎn)”,很少有官家涉足,所以,蒲柳早先有個別號叫“三不管”,是個自由自在的地方。解放后,蒲柳行政劃歸為山西河?xùn)|,它這才有了自己的“婆婆”,名正言順地恢復(fù)了自己的稱謂。到了現(xiàn)在,知道蒲柳的人多,你要是再問“三不管”,年輕人都會莫名其妙,好像在聽天書。
深秋的夜晚,月光如水。
蒲柳村大名鼎鼎的劉富貴和自己的小兒子丑娃坐在院子里乘涼,他抬眼看看自己面前清秀帥氣的兒子,突兀地對兒子說:“沒有你那馬虎大意的糊涂娘,就不會有你小子到這個世上來!”說完了,他看了看莫名其妙的兒子,然后露出詭異的神色。
丑娃的娘叫麥紅,年輕的時候是蒲柳村前后三十里難見的美人,念書的時候正好遇上六〇年困難時期,家里少吃沒穿的,她爹就叫她停了書,回家和娘一起入社勞動,后來,用她的話來說,鬼使神差地就嫁給了貧農(nóng)富貴,日子過得很清苦,總想離婚,雖然回娘家的時候她哭鬧過幾回,但終于沒有離婚,特別是大兒子怪娃呱呱墜地以后,慢慢地也就安下了心。
丑娃看了看爹那不知道是惆悵還是得意的神情在心里說:“這不是閑扯嗎?沒有娘誰都來不到這個世上的。”但是這話他沒敢說出來,他自小就害怕他爹那榆樹皮一般粗糙的大手。
丑娃起先把爹的話當(dāng)作了扯淡,沒放在心上,但是過了幾天后,他想想自己那平時總是沉默寡言的爹,為什么那天會突然對自己開了金口,就回過味道來了,感覺爹那是話里有話,可是任憑自己再怎么揣度,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于是這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睡里夢里都是那句話在翻滾。
后來,到了年關(guān)的時候,麥紅對丑娃說要去城里的供銷社給他扯上一塊洋布做新衣服,丑娃才感覺到了時機(jī),死纏爛打地要和麥紅一起去,一路上凈挑麥紅喜歡的話說,看看說得娘高興了,丑娃就抓住機(jī)會,問:“娘,沒有你的馬虎大意,就不會有我來到這個世上,是不是?”
麥紅本來正在興頭上,聽了丑娃的話,順手在他的腦勺后刮拉了一巴掌:“猴東西,這么大了還是問些有鹽沒醋的白話,你尋思著你真是娘從河心里把你撈回來的啊?”
河?xùn)|一帶,孩子小的時候一旦問起來自己是怎么來的,一般的父母都感覺這個問題很棘手,就會說是河心里面發(fā)大水撈上來的,但是按照丑娃現(xiàn)在的年齡,娘的話他還是聽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說自己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然后他就再細(xì)細(xì)地看了看娘的神情,不像是騙著自己,于是就越發(fā)感覺糊涂了,索性把爹對自己說的話都翻給了他娘,然后眼睛盯著他娘,問:“娘,那我爹說的話是啥意思呢?”
麥紅聽了兒子的話,臉就像蒙了一層紅洋布,再看看面前站著的和自己的奶子一般高的兒子,欲言又止。丑娃再催娘回話的時候,看見他娘已經(jīng)脫了自己的碎花小棉襖,就問他娘:“娘,熱了嗎?”
麥紅把小棉襖夾在了腋下,臉色撲紅,說:“是熱了,今年打春早。”
丑娃看了看路邊荒蕪堅(jiān)硬的土地上好像還有冰茬子,再看看自己凍得通紅腫脹的小手,怎么也理解不了麥紅的話,就還是追問:“娘,你說,我爹的話到底是啥意思么?”
麥紅脫了小棉襖后有點(diǎn)后悔了,她感覺冷風(fēng)直往自己的領(lǐng)口里鉆,就忙著又穿上了,一邊扣著那一排蝴蝶紐扣,一邊說:“丑娃,這話你要是再問,娘就不給你扯新衣服穿了。”說完,加快了步伐,把丑娃落在了后面。
那時候,農(nóng)村的孩子做衣服一般都是自己家里織出來的老布,用顏料染上色,一般都是清一色的紅黑藍(lán),穿在身上很難看,稍微有錢的家庭才會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給孩子置辦一身洋布衣服。丑娃本來還想問娘,可是害怕過年的時候自己沒有新衣服穿,就把那話咽了回去,緊跑了幾步,拉住了娘的后衣襟。
后來麥紅果然沒有食言,在集市上給丑娃扯了六尺綠色的洋布,熬了幾夜,在年前做成了一身軍裝樣式的衣服。那一年過年的時候,丑娃在小朋友面前也算是出盡了風(fēng)頭,做游戲的時候,大半都是丑娃演解放軍,所以他很是風(fēng)光了幾天。
這個時候,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那一年丑娃整整八歲,他上面有一個十一歲的哥哥,叫怪娃。
過罷了正月十五,麥紅把丑娃的新衣服洗干凈后就鎖到了她的柜子里,對丑娃說:“過完了年,就還是穿以前的舊衣服,娘把你的新衣服給拾掇起來,等到走親竄友的時候再穿,不要吃酒的時候穿的是這,打狗的時候也穿的是這,叫別人笑話了咱們。”
丑娃感覺還沒過癮,就和麥紅討價還價,說:“娘,正月十八就是開學(xué)的日子了,開學(xué)那天你再叫我穿一天,行不?”
麥紅也喜歡看兒子穿著那一身軍裝精神派頭的樣子,可是她知道家里經(jīng)濟(jì)不寬裕,恨不得把一分錢鋸開了當(dāng)做兩半花,給兒子做這么一身衣服要自己和富貴多遭多少罪,可是再看看兒子那近乎哀求的眼神,知道是兒子有了虛榮心,想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顯擺,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一天就一天,但是記得不要和同學(xué)打架拉扯,弄壞了衣服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正月十八,吃了早飯,送走丑娃去了學(xué)校,富貴笑瞇瞇地看著麥紅在洗鍋刷碗,然后從腰際掏出了自己那旱煙袋,裝了煙,劃了根火柴,想起來自己兩個干凈利索的寶貝兒子,再看看眼前這如花似玉的女人,不由就忘神,點(diǎn)燃的火柴燒傷了他的手指頭,他才反應(yīng)過來,急切中一叫,銜在嘴里的旱煙袋也掉到了地上。
麥紅聽到了響聲忙轉(zhuǎn)過來身,看見自己的男人滿臉壞笑,并沒有出什么大事,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草草地收拾好了碗筷,感覺身子有些不爽,急忙便倚了門框靠坐了下去。
麥紅平時是富貴眼中的潑辣女人,忽然間搖搖欲墜的樣子叫富貴很吃驚,他忙過去問麥紅:“可是咋了?”
麥紅一把攔住富貴要靠近自己的手,另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羞羞答答地說:“富貴,我有了!”
聽了麥紅的話,富貴面帶疑惑神色,驚問:“老二都八歲了,怎么忽然說有就有了?”
麥紅本來想著,富貴聽了自己懷了老三的話,不定高興地一蹦三尺高,現(xiàn)在富貴這么一問,麥紅便來了氣:“咋說忽然是有了?要不是你整天嘟嘟囔囔地說想要個丫頭,我會懷了?怎么到這會倒怨起我來了?”
富貴聽了麥紅的話,真真是哭笑不得:“他娘的X,你想著這是趕集捉豬娃,公母隨你挑?你咋就知道自己懷的是個丫頭片子?現(xiàn)在我們家已經(jīng)過得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要是你再給我生個小子,想著是要把我煮煮吃了?”
麥紅才知道,自己聽信了富貴的信口開河,是做了一次傻子了。可惜這樣的決定代價太大,自己要很長時間不能參加生產(chǎn)隊(duì)的勞動,就沒有隊(duì)里的分紅,那么,想要分到隊(duì)里的糧食也就沒有了可能,因?yàn)檫@個老三,只怕家里越發(fā)地揭不開鍋了!
因?yàn)槔掀艖焉狭撕⒆樱毁F壓力無形增大,所以就顯得無精打采,看看現(xiàn)在老婆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也不再計較,倒是在心里憂愁著,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可該怎么過才好。
下午,麥紅因?yàn)閼押⒆訒r間不長,感覺身子還輕便,所以隊(duì)里敲鐘的時候,她也出去了。鐘架下,不知道是誰點(diǎn)燃了一堆柴火,男人們圍著火堆一起諞著閑話抽著旱煙,面容上大都是疲倦憔悴;女人們就不一樣了,個個看起來春風(fēng)滿面,一邊等著隊(duì)長派活,一邊不忘了手里的活計,飛針穿梭,納著手里的千層底。
隊(duì)長狗拽磨磨蹭蹭地來了,看起來兩眼惺忪,剛剛睡起來的樣子。他走過來,奪過富貴手里的煙袋,裝上了煙,從柴火堆里拿起了一根燃著的柴火,對著自己的煙鍋點(diǎn)著了煙,“呼哧呼哧”吸了幾口,就站在了那個倒立的碌碡上,拍了拍巴掌:“后晌圍在火堆那一圈的男人都去飼養(yǎng)室出圈墊土,富貴和拴住趕車去公社拉化肥,離女人堆最近的那四個,跟隨他們兩個去裝化肥,哎,哎,天娃,說你呢,你一個光棍每天老坐在女人堆里那怎么成?就是你們幾個去裝化肥的。好了,其他的男人們裝糞;愛現(xiàn)、翠花,你們兩個發(fā)票,其他的女人們都拉糞,好了,該拿锨的拿锨,該趕車的趕車,拉車的也不要磨蹭了,回家拉上自己家的平車,拉的多掙的多,十五車一個工分。”
出圈,就是把生產(chǎn)隊(duì)馬房里牲口圈里面累積的糞便透過馬房墻上的小窟窿鏟到外面去,然后再給牲口墊上新土,保障牲口在干燥衛(wèi)生的地方生活,算是體力活,慣例上是男人們做的,所以大家也沒有意見;拉糞就是把牲口圈里鏟出來的糞便用平車?yán)降乩锶ィ堑乩镉星f稼的話,就倒在地頭,漚起來,等著地里莊稼收割了,地空了,再用平車轉(zhuǎn)進(jìn)去。因?yàn)槟菚r候是大鍋飯,大家都是混日子,家里的平車就做的是一家比一家的小,拉起來也不是那么吃力,所以大半都是女人們干了。
隊(duì)長說話的時候,麥紅已經(jīng)停了手里的活計,在靜靜地聽著,完了,知道自己也是拉糞的,“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朝著狗拽大叫:“哎,狗拽啊,我看你那眼睛長到腳后跟上去了?就說愛現(xiàn)是你媽還是翠花是你奶啊?你媳婦懷娃你也叫她拉車去?”
這個時候狗拽正好把手里的旱煙袋遞給富貴,聽見麥紅吵鬧,也不生氣,“嘿嘿哈哈”地笑著,看了一眼麥紅,再轉(zhuǎn)過來,問富貴:“咋的?老婆懷上了?”
富貴沒想到老婆會在這么多人面前撒潑,再看看狗拽也沒生氣,那懸著的心就放下了,點(diǎn)點(diǎn)頭,裝模作樣地說:“我他娘的把她慣成了,敢和你這個大隊(duì)長比高試低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狗拽管著全隊(duì)的人,大事小事不知道有多少,他會有能耐把那一碗水端平了?所以平時也少不了這個吵那個鬧的,早就悟出了一套“豆腐”哲學(xu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掩不住了淌上一地的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見他笑著拍了一下富貴的頭:“嘿嘿,你小子能耐了啊?隔三岔五地就叫老婆出一窩,我說你晚上不能干點(diǎn)其他事?”
平時,隊(duì)長一派活,大家就都各自去了,今天聽了麥紅的話,都來了興致,也不走,只是一起看笑話,看熱鬧,“嘰嘰咕咕”地笑了一片。
天娃聽見了也開始起哄:“隊(duì)長啊,咱們?nèi)逡粋€月也放不了一場電影,你說說,晚上還有沒有文化娛樂活動了?”
麥紅聽見天娃的話,本來做著氣的臉不由紅了,她過來在天娃的頭上拍了幾下,說:“誰都能說這話,就是你天娃不能說,你也不想想,晚上燈一關(guān),別人干啥,你在干啥?要我說啊,那憋是啥你就是啥!哈哈哈……”
天娃想要還嘴,叫狗拽攔住了:“行了,行了,麥紅也少說兩句,你可不要把天娃撩逗得犯了錯,那事情就弄大了,公安局里面的黑面饃饃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再說你,你就和個母豬一樣一窩不怕一窩地生,是想要了富貴的命啊?以后晚上小心點(diǎn),不要有事沒事就知道在家夯炕基,把富貴整日踏了,你不是給天娃做了一鍋好飯?行了,下午你發(fā)票,愛現(xiàn)拉車。”
愛現(xiàn)是隊(duì)長的小姨子,平時干的也都是輕松的活,這次看著麥紅提出來了,知道姐夫?yàn)殡y,自然沒有回話,低了頭和大家一起去了。
麥紅原本是想發(fā)發(fā)牢騷,一來是長長自己的志氣,不要叫門前門后的人小看了自己;二來,叫大家都知道自己懷上孩子了,以后隊(duì)長安排活計的時候能照顧自己。不料想狗拽那個軟面蛋當(dāng)下就慫了,心下暗喜,就從狗拽那里領(lǐng)了票,找了塊塑料布,坐在了地頭,看著有平車進(jìn)地了,就給拉車的婦女發(fā)一張票,很認(rèn)真。
天黑了,其他的女人們累得都散了架子,麥紅卻輕松地拍了拍身上的土,甩著大屁股一扭一扭地回家了。到家一看,富貴還沒有回來,老大怪娃和老二丑娃已經(jīng)爬臥在門口的土臺上睡著了,就忙著把孩子叫起來,開了鎖,一起回家。
怪娃放了書包就跑了,不知道找哪個去玩。丑娃顯得有點(diǎn)愁眉苦臉,他朝外瞄了瞄,看見自己的娘在做晚飯,就悄無聲息地脫了自己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娘的炕頭。
吃晚飯的時候,麥紅看見丑娃已經(jīng)脫了新衣服,換上了那身老粗布,心下歡喜,就夸贊了丑娃幾句,丑娃卻面紅耳赤,低了頭只是吃飯,不敢看娘的臉色。麥紅看看情況不對,放下了手里的碗,從炕頭拿起了那身衣服,抖開了在自己手上細(xì)看,果然見膝蓋的地方扯開了一個大口子。麥紅轉(zhuǎn)過身來,揪住了丑娃的耳朵,把他從飯桌上提了起來:“我說怎么今天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自己會把衣服給我疊起來,卻原來心里有鬼的,你說說,這衣服倒是怎么就弄破了的?”
丑娃本來心虛,現(xiàn)在看看娘的怒氣沖沖的樣子,越是嚇壞了,話也說不清楚,只是個哭。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富貴進(jìn)家了,看見麥紅在打孩子,他趕忙放下手里的鞭子,把丑娃拉到了一邊,用自己的袖頭擦了擦丑娃的淚水,算是慢慢止住了丑娃的哭。麥紅還是不依不饒,非要丑娃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富貴看看沒辦法,就再轉(zhuǎn)回去,把丑娃抱到了院子里,說:“爹不打你,你說,那衣服你是咋弄破的?”
以往在家里都是爹打自己,今天換了,娘好像母老虎一樣作福作威,爹倒是輕聲細(xì)語了,丑娃就壯了膽子,給富貴學(xué)說:“下課的時候我和同學(xué)在教室玩游戲,誰知道芊芊說我踩著她了,就推了我一把,我沒防著,褲子是剮到凳子上扯破的。”
說話的時候麥紅已經(jīng)站在了門檻上聽著,聽完了,她越發(fā)來氣:“就說你是死人啊,能叫個丫頭片子把你推倒了?你說說,你那兩只手上敢是端著豆腐了?不行,等我去找翠花,我們不能吃這個啞巴虧!看看她是怎么教育她那丫頭片子的。”說著挪步就要出門。
富貴看看麥紅來真的,就感覺過分了,他抓住了麥紅的胳膊,一使勁就把她拉到了里屋:“你這倒是個啥脾氣啊!小孩子打架能有個正經(jīng)?再說了,你敢擔(dān)保丑娃說的都是真的?要是事情有什么誤會,你進(jìn)去容易,可返回來就難了。什么事情就不能等弄清楚了再說?”
聽了富貴的話,本來準(zhǔn)備撒潑滾院的麥紅馬上覺得泄了氣,也不顧丑娃那身破衣服,自己先拉了被子,蒙頭睡覺去了。富貴看看老婆不理睬他和孩子,就親自動手,哄著丑娃吃完了桌子上的飯。后來怪娃玩夠了回家,看看黑著臉的爹,嚇得也不敢問個啥,吃了桌子上的剩飯,自己拉了被子,乖乖地鉆進(jìn)去也睡覺去了。
到了半夜,富貴看看兩個孩子都睡著了,再想起來麥紅還在生氣,就想緩解一下氣氛,輕輕揭開了麥紅的被子,誰知道麥紅還真沒有睡去,她一腳把富貴蹬到了被子外面,然后光了身子坐起來,指著富貴的臉:“你就是個慫包,我想好了,這事我和她翠花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