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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活不是夢

清晨,A城賓館的旋轉式玻璃門轉動了,從人行道上卷進一股寒風和一個人。

這是一個已過中年但風韻猶存的女人。她走到值班的服務員跟前,輕聲問:“中央春節(jié)慰問演出團的人都住在這里?”值班姑娘十分驚異她的嗓音如此甜潤悅耳,上下打量著她,點點頭:“您找誰?”“劉寧。”“就是昨天晚上在文化宮演奏小提琴的那個漂亮小伙兒?”姑娘似乎印象特別深,頓時熱情起來,主動攀談,“您,是他姐姐?”“不……”那女人遲疑了一下,“是他媽媽。”“哦!”姑娘驚嘆一聲,微現(xiàn)窘色,“對不起,您太年輕了!”那女人迷惑地望著她?!澳羞@樣一個兒子真不錯。他的小提琴拉得真棒!將來準能一舉成名!您大概也是搞文藝的吧?……”“我……不……”“我看您像一個人……我一時想不起了!很像!”那女人整個身子不易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露出明顯的不愿再繼續(xù)交談下去的表情,又問:“他住幾號房間?”姑娘意識到了自己的話說得過多,迅速地回答:“308號房間?!薄八隙ㄔ趩幔俊薄翱隙ㄔ?。”

于是,那女人緩步登上樓去。她走到308號門前,輕輕敲了幾下,里面沒人應。她猶豫了一下,一推,門開了。房間里沒有人,窗簾垂落著。她踟躕而進,慢慢在床沿上坐下。桌上,一臺錄音機正放著施特勞斯的《維也納的森林》。墻上,斜掛著一只舊提琴盒,很舊很舊。她的目光一落在提琴盒上,立刻盯牢了,不再移向別處。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極其復雜的表情。她站起來,走過去,用細長的手指在琴盒上來回撫摸著。

這時,她聽到了腳步聲,倏地轉過身,從迎門的壁櫥鏡子里,看到門外站著一個青年人:高高的身材,英俊的面容,一手端著臉盆,一手拿著漱口杯。他也從鏡子里看到了她,分明非常意外,在門外僵立著。那女人和這青年彼此從鏡子里呆望著對方,似乎既熟悉又陌生。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竟忘記向門口轉身,朝那青年迎上去,反而朝鏡子里的那青年的身影趨近一步??吹贸?,她多么渴望那青年頃刻投進她的懷抱啊!可那青年卻突然從鏡子里消失了。

她呆愣了片刻,隨即撲到門口,走廊里已不見了那青年。她慢慢地退回屋內,又彷徨地坐在床沿上。過了好久,那青年也沒有回來。她臉上的表情逐漸由彷徨變得悲哀、痛苦、絕望。一時間她臉上被化妝品精心掩蓋的皺紋全部呈現(xiàn)出來,像衰老了十年。她的頭朝胸前一垂,一動不動。忽然她又用雙手捧住臉,一串淚水從指縫間滾落下來。

當她走下樓時,那位服務員姑娘瞧著她,好心地問:“您見到他了吧?……您怎么了?您的臉色這么蒼白!……”

她沒聽到,也沒看那姑娘一眼,像一個幽靈,機械地朝門口移動。旋轉門將這女人悄然無聲地旋了出去。她又機械地轉過身,機械地抬起頭,朝樓上窗口望了最后一眼。

308號房間里,那青年一把撩開窗簾,急切地用嘴哈著玻璃上的霜花,從一小塊透明處,久久地注視著她,直到看不見了,才緩慢地閉上雙眼,將額頭抵在結著霜花的玻璃上……

十六年前,A城的市民,像今天人們熟悉電影明星一般,熟悉劉宇昌和羅丹娜這兩個人的名字,生活在一座文化水平很高的城市的人們,不能沒有他們自己的藝術驕傲。就像生活在田園里的人不能沒有自己的果樹一樣。

劉宇昌和羅丹娜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同學。一個在器樂系,一個在聲樂系,當時都因容貌出眾而成為許多同屆學生追求的目標。他比她大兩歲,是學生會主席。在大學二年級學生會舉辦的一次聯(lián)歡晚會上,劉宇昌的組織能力和精湛的小提琴獨奏,博得了一致的贊賞。跳舞的時候,劉宇昌成了羅丹娜第一個邀請的舞伴。他們踏著優(yōu)美的音樂旋律翩翩起舞,各自感到第一次跳得這么好。晚會后,一回到宿舍里,姑娘們便議論紛紛,公認整個晚會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學生會主席?!安唬 绷_丹娜驕傲地反駁她們,“是我!因為最引人注目的人,始終只陪我一個人跳舞!”從此,羅丹娜成了學生會各種活動最積極的支持者和參加者。

不久,羅丹娜生了一場重病。病愈之后,嗓音明顯異常,幾個月不能恢復。她為此終日傷心垂淚,陷入極度的苦惱之中。一些老師和同學都懷疑她能否再成為一名歌唱演員。羅丹娜自己也一度產生過干脆退學改行的念頭。劉宇昌給予她真誠的同情和安慰,每天都抽出時間用鋼琴幫助她練聲。終于,她那圓潤的歌喉又能唱出動人的歌曲了。畢業(yè)后,他們一塊被分配到A城歌舞團。一年之后,羅丹娜成為一名出色的女高音獨唱演員,劉宇昌成了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兼指揮。他們紅極一時,名聲大噪。每晚演出結束,他們經常結伴而行,節(jié)假日,他們也常常共同歡度。兩年之后,他們成了夫妻。三年之后,他們當了爸爸媽媽……

在他們的兒子劉寧過八歲生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羅丹娜臉上帶著沒洗干凈的油彩回到家里。她一進家門,就將一封厚厚的信拋在桌上,對丈夫說:“你看看這封信!”說完,竟咯咯笑起來。劉宇昌正盯著五線譜拉琴,聽了妻子的話,放下琴,抽出厚厚的信紙看起來。剛看了兩頁,也笑了,望著妻子說:“簡直像羅密歐寫給朱麗葉的情書嘛!”

那是一封寫滿了感嘆號的信,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充滿了熾烈欲燃的感情。

寫信者說自己是個雜技演員,可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丈夫和妻子都不知道。因為他們對雜技從來不感興趣。

“這封信寫得怪逗吧?”妻子用她那優(yōu)美的語調,娓娓地朗誦起來:

啊,但愿我無聲的詩卷,滔滔不絕地說出我滿腔的語言,來為愛辯護,并且期待報酬,比那能言的舌頭更為雄辯……

顯然,這封信她讀過好幾遍了。

“試讀緘默的愛所寫下的作品吧,用眼睛來傾聽愛的睿智的聲音吧!”丈夫聳聳肩膀,“好詩!但不是他自己寫的,是抄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可是不管怎樣,你不認為這封信寫得很真摯嗎!”妻子又拿起信紙看。

“這樣的信我也收到過。”丈夫又聳聳肩膀,用一種講故事的語調說,“有一封信開頭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我知道你已經結婚,你的妻子很漂亮,而且你們已經有一個八歲的孩子。但是我愛你!讓我做你的情婦吧!’信里還夾了一張照片,才十八九歲,很美麗,模樣像歌劇中的夏綠蒂。”

妻子很懷疑地望著丈夫。

“我給她回了一封信,告訴她,既然對我如此了解,就應當去愛別人。把寶貴的愛情用在我身上是一種浪費。如果她真是一個好姑娘,值得她愛的小伙子有的是。需要的話,我極愿意給她介紹一個?!?

“你真壞!”

“她回信說:‘你真好!我更愛你了!’她讀過很多外國騎士小說,可那種騎士式的浪漫的愛情,用在今天是多么荒唐可笑!”

“后來呢?”妻子認真了,立刻追問一句。

“后來,我就給她介紹了一個配得上她的小伙子?!?

“你瞎編吧?”妻子更懷疑了。

“編這種故事毫無意思,她就是樂團小孫的愛人嘛!”

“從來沒聽你講過這件事?!?

“我當然不會到處去講給別人聽。有一次我跟她開玩笑,問她還愛我嗎?她不好意思極了,臉通紅,笑著說:‘愛!像愛一個最好的朋友那樣愛!’”丈夫微笑著說。

妻子睥睨了丈夫一眼,揚揚手中的信紙,戲弄地說:“那么我也應該給這位先生的回信中寫上,愿意為他介紹個女朋友啰?”

“無可奉告?!闭煞蚰眠^妻子手中的幾頁信紙,又看了看,說,“我敢斷定,他是個沒有戀愛過的小伙子,也許還不太懂得什么叫作愛情呢!從信里看得出來?!?

“那么是個初戀的‘維特’啰!”妻子走到鏡子跟前,掏出手絹一邊擦臉上未凈的油彩,一邊說,“把愛情用在我身上也是一種浪費。我可不是夏綠蒂,都三十多歲了,快成老太婆啦!”

“噢!不不不!你在我眼中是不會老的,永遠是個可愛的夏綠蒂!”丈夫走到妻子身旁,輕輕吻了她一下。

“去!一邊去!我討厭你!”妻子微微地瞪起眼睛,但立刻忍不住撲哧笑了。

這時,兒子光著腳丫從臥室跑出來,撲進媽媽懷里,撒嬌地說:“媽媽,你怎么才回來?我想你了……”

那個星期六的晚上,羅丹娜出現(xiàn)在雜技團半圓形演出場的第一排正座。演出按照節(jié)目單的順序進行。前面的節(jié)目都沒能吸引她,她一次也沒鼓掌。

最復雜的東西也是最難被人徹底了解的,人的感情就是這樣。我們無法猜測她來觀看這場演出的目的。她似乎顯得不耐煩起來,欠了欠身,正想走掉。這時,報幕員出來報幕:“最后一個節(jié)目,軟鋼絲。表演者,徐博。”她立刻又坐下了。

大幕拉開,音樂奏響,表演者出場了。是個青年演員,看去只有二十二三歲。中等身材,穿一套雪白的繡著金色花邊的緊身服,襯出了十分健美的體態(tài)。一張還帶有孩子般稚氣的臉,經過化妝,在彩色的燈光下更顯得眉清目秀。眼睛很明亮,很大,大得近乎剪紙上的人,倒像個容貌俊美的姑娘。

他在音樂聲中踏上鋼絲梯架,先用一只穿著軟底鞋的足尖,輕輕地,仿佛是試探性地踩在柔軟的鋼絲上。隨即,身體向前一滑,姿勢如同燕子掠水,筆直地站在鋼絲上。鋼絲左右大幅度地擺晃,他卻像牢牢地粘在上面,深深向觀眾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于是,場內響起一陣掌聲。

他的表演從容不迫,動作優(yōu)美、準確,顯示著充分的自信。他的最后表演是“鋼絲定高車”。當表演即將結束,他騎著兩米多高的獨輪車穩(wěn)定在鋼絲上,面向觀眾,以微笑來謝幕時,發(fā)現(xiàn)了她。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略微一愣,在一陣驚呼聲中連人帶車從半空掉下來。幸而他動作異常敏捷,人首先以一個后旋的姿勢落地,隨即接住了高車。觀眾以為這是驚險表演,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

觀眾散盡,她仍在演出場門口的人行道上獨自徘徊。

只有睿智的理性的眼睛,才能觀察到人們內心世界的復雜變化。可是,許多人都太缺少這種睿智的理性了,不但無法準確地窺到別人的內心,連自己的內心也不能洞察明細。

一個極其輕微的怯怯的聲音問:“您,是在等我嗎?”她倏地轉過身,是他。穿一件舊風衣,雖無寒風,卻翻起衣領,像存心將臉遮住?!安唬 彼乱庾R地大聲說,“我沒等你!”“對……不起……我以為……您在等我……”他喃喃地說。語調中略帶點憂傷。卸了妝的臉顯得很白,眉更黑,在月光和路燈的反射下,一雙大眼睛更亮?!澳銥槭裁催@樣以為呢?”她盯著他的臉問,語調溫柔多了。她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盯著對方,有失禮貌也有點冒失,卻不愿把目光移開。“我給您寫的……那封信,您一定……收到了。”他的語調更加低微,“還、還給我吧!”原來他有點口吃。她掏出那封信,還給了他?!爸x……謝您,不會生……我的氣吧?這很……不好,我已經譴責自己了。真……的!”他又恢復了那種極慢的語調??匆娝c點頭,他笑了,笑得很不自然,那笑容還沒收斂,他便一轉身飛快地走掉了。她望著他的背影,見他一邊走,一邊將那封信撕得粉碎,扔在地上。她低頭看著刮到腳邊的幾片碎紙,心中奇異地產生了一種悲惋。青年人需要愛情,就像蜜蜂需要鮮花一樣。在某些青年渴望戀愛的心里,總是用自己最喜歡的色彩精心描畫著幻想中的愛人的肖像,憑一種盲目的狂熱去百般追求!

但二十三歲的雜技演員徐博卻并不完全屬于這一類青年。他很小就失去了父愛和母愛。他的父母輕率地結合又輕率地分離了,都不愿承擔對他的一切責任和義務。在分家時,他像一件完全多余的東西,被送給了一個脾氣古怪的孤老頭。他當時不滿四歲。那老頭在一天早晨突然中風死去,他便進了孤兒院。給予他無私而慷慨的溫暖和慈愛的,是孤兒院的一位年輕女教師。他離開孤兒院進到雜技團已十幾年了,但那位女教師的音容笑貌還一直印在他的記憶中。在歌舞團的一次演出中,他看到了羅丹娜,她太像那位女教師了!于是,她便在他的心中引起了一種強烈的感情波瀾。青年人受這種感情的驅使,連夜在燈下寫了那封信投進郵筒。可是當他第二天醒來時,便悔恨莫及。接連幾天提心吊膽,坐臥不安,生怕會在某種場合突然遭到難堪的羞辱和譏諷。

至于這青年在三十三歲的歌唱演員羅丹娜心中留下了什么印象,我們卻無法講得一清二楚。三段論法可以推導出各種哲理,但未必能夠解釋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下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羅丹娜第二次出現(xiàn)在雜技團的演出場,照例坐在第一排正座。

徐博那場表演極不成功,接連失誤。還沒等他的表演結束,就有人陸續(xù)退場了。散場時,羅丹娜最后一個走出來。那青年守候在門口,一見她出來,便攔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他一反初次見面時那種畏怯的神態(tài),咄咄地盯著她。臉上那種孩子般的幼稚無影無蹤,表情極其嚴峻??墒敲餮廴艘豢幢阒?,這種表情對他很不相宜,如同一個人戴著假面具。

“你為什么攔我?”她同樣盯住他,冷冷地問,但她的目光和語調恰恰相反,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心里有什么東西在燃燒。

“您為什么又來了?”他反問,語氣聽上去比她冷十倍,像審訊的口吻。

“我看雜技!”

“您是不喜歡看雜技的?!?

“可我現(xiàn)在喜歡看了!”

“我請求您,不要再出現(xiàn)在這里,不要再讓我看到您……”

“為什么?”她的目光始終盯著他的臉。

“您知道!”那青年幾乎喊起來,“您、您、您明明知道的!”

“……”

“啪!”她揮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他愣住了,臉色霎時蒼白,慢慢用一只手捂住臉。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年紀同她相仿的女人從一家夜宵店里走出來,看了她一眼,攔住她:“咦,這不是表妹嗎?”

她認出是自己的表姐,只好站住。

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她們卻多年沒有什么來往。如果在平時,在另一種場合,她也許不會理這位表姐。表姐先后離過三次婚,私生活很不檢點,她是有所耳聞的。

可是今天……今天她內心異常煩亂。于是,她沒有拒絕表姐的熱情邀請,一塊兒來到了表姐家。

屋里十分凌亂,椅子上搭著一只男人的襪子。

“表姐,你結婚了?”她問。

“沒有?!北斫愫敛辉诤醯貜囊伪成铣断履侵灰m子,當著她的面,團起來扔到床底下。

“那,有男朋友了?”

“沒有幾個男朋友還叫女人?”表姐從小柜里拿出一瓶酒,晃了晃,一笑,“一日不可無此君,夠咱倆的!”

酒,任何酒,在使人興奮的同時,也會使人失去理智。也許正因為如此,不少人才迷醉于它吧?她只喝了一盅,便像駕了云,把自己遇到的事情從頭至尾講給表姐聽。

“我真的愛上那個小伙子啦!”她帶著醉態(tài)的笑容,毫不害羞地說,“表姐,你沒見過他,見了他你也會動心,何況他也愛我……”

“我見過?!北斫闫届o地說,呷了口酒。

“如果他繼續(xù)給我寫第二封信,可能我會……”表姐雖然酒喝得比她多,臉比她紅,可是沒有醉,很認真地聽著。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存在著一架無形的天平,它的一端是感情,另一端是理智。感情是心靈的外形,理智才是心靈的心靈。一個人沒有健全的理性,便不會有美好的感情。內心不具備的,生活中便尋找不到。放縱感情,就會像鬼火一樣,將人引進無法擺脫的泥潭。這在女人是瘋狂,在男人是罪孽……

可是表姐不這樣認為。

表姐以一個過來人和一個哲學家的語氣說:“你愛他,但又不敢愛,是吧?你害怕什么呢?怕受人譴責?怕對不起丈夫?怕失去孩子?家庭?可是這一切和愛情有什么關系呢?你太理智了!因此你不會得到真正的愛情!我,現(xiàn)在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家庭,一無所有。但是我絕不缺少愛情。難道你要一生陪伴一個男人,同他一塊兒衰老、死亡?不錯,你漂亮,但別忘了,你三十三歲了!這樣的愛情還能碰到幾次?為了愛,一切都是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

她很晚才離開表姐家。

兩個多月后,“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他們的兒子劉寧參加學校的游園活動,和同學們在初夏的樹林中捉迷藏。在公園幽靜的小河旁,當他悄悄地走進綠蔭深處,輕輕撥開一叢樹枝,頓時瞪大眼睛,呆住了……

這天晚上,劉宇昌在樂團排練,很晚都沒回來。

母子倆吃飯的時候,兒子嘴里咬著鋼精勺,盯著媽媽的臉突然問:“媽媽,他是誰?”

“誰?”媽媽把剛端起的飯碗又放下了,審視著兒子。

“我看見了……”

“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你和他,在公園里……”

“不許你亂說!那怎么會是媽媽!你看錯了!”媽媽用筷子拍了下桌子。

“我沒看錯。媽媽!”兒子固執(zhí)地說,“媽媽,不好……媽媽,你再別和他在一塊兒了吧!……”

八歲的兒子在向媽媽哀求。

家庭悲劇的序幕拉開了。

隔天早晨,兒子上學去了,做丈夫的從衣柜里拿出一件新買的上衣,對妻子說:“昨天我在商店碰上了,樣式挺大方,就給你買了一件。你穿上試試!”

妻子卻沒有接那件上衣,看著丈夫說:“我要跟你談一件事情。”丈夫見妻子臉上顯出不常有的神態(tài),把衣服又放進衣柜,略感不安地問:“什么事?”“我們……離婚?!闭煞蛞徽?,隨即笑了:“沒工夫開玩笑了,我要趕到團里去排練呢!”“我沒開玩笑。”丈夫注視著妻子的臉,慢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半天說不出話來,呆住了?!拔覑凵蟿e人了!”妻子一字一頓地說。聰明的兒子并沒有到學校去,早晨他從媽媽的神色中觀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兆,走出不遠又悄悄溜回家,站在門后。“啪!”是杯子狠狠摔在地上的聲音。兒子默默地走進屋,見爸爸臉色蒼白,一轉身走進套間,把門砰地關上了。媽媽撲到套間門前,使勁拍打房門。兒子像一只受驚的小貓,縮在大衣柜和墻角之間,用惶恐的眼睛看著媽媽。媽媽終于停止了拍打,坐在地上大哭起來?!皨寢?!”兒子“哇”地也哭了,撲到媽媽身邊,緊緊抱住了媽媽。房門打開了,爸爸從套間走出來,從衣架上一把扯下上衣,看也不看媽媽一眼,沖出門去。

那一天,他比任何一次排練都指揮得出色,整個排練過程他沒有說一句話。一切必需的語言都被指揮棒代替了。他站在樂隊面前,整個人如同一座石雕,安裝著兩條可以靈活揮動的胳膊。只有他那異常準確的聽覺,捕捉著任何一點點不協(xié)調的音響。

他的神色使人畏懼,演奏者們都比平日加倍認真,在演奏間歇的時候,才互相交換和傳遞著猜疑的目光。

下班許久之后,值班的老人聽到黑暗的演奏大廳里傳出壓抑的哭聲。那老人驚詫地走進大廳,打開燈,發(fā)現(xiàn)樂隊指揮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椅子上……

他很晚才回家。妻子不在家,兒子睡著了。桌上,一個小小的大肚皮哈哈佛下面壓著一張紙,他以為是妻子留下的,拿起一看,卻是兒子寫的,只一句話:“爸爸媽媽,你們和好吧!”他拿著這張紙,走到床前,注視著兒子熟睡的臉龐,心里一陣難過。抬起頭,看到了掛在墻上的妻子的單人照片。她嫵媚地朝他微笑著。他在心里默默地問她:難道我是使人不能與之共處的冷血動物嗎?難道我對你的愛情不夠真摯和深厚嗎?你愛我時曾說過:“赤道不變,心亦不變。”難道你忘記了嗎?

聽到外間門響,他轉過身,是妻子回來了。他又看了兒子一眼,走出臥室,把門輕輕帶上。“我們坐下來談談?!彼麑ζ拮拥吐曊f。妻子順從地在桌旁坐下了。他把兒子寫的那張紙遞給她,十分冷靜地望著她。妻子朝那張紙只掃了一眼,便放在桌上。他的心緊縮了一下,這時才確信,一切已無可挽回。他擔心他們的談話聲音逐漸升高,會變成一場吵鬧,便用鋼筆在那張紙上寫道:“我不是托爾斯泰小說中的卡列寧,也不愿把安娜那種痛苦強加于你。既然你又愛上別人,我們的夫妻關系實際上已經解體。我可以答應你的一切條件,但兒子必須屬于我?!睂懲?,把那張紙推到妻子面前。妻子看完,張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卻沒說出口,沉默不語。他知道她為什么沉默,又在那張紙上寫下幾行字:“我同時失去妻子和兒子,也許會承受不住這種打擊。你可以相信,我今后對兒子會同時盡到父母的雙職。任何時候,兒子既屬于我,也屬于你?!逼拮佑脤徱暤哪抗舛⒆∷哪槪戳税胩?,也拿起筆寫下了一行字:“你答應我離婚,便答應了我一切?!彼謱懙溃骸澳悴辉傩枰紤]了嗎?”她只用筆回答了一個字:“不。”

沒有爭吵,沒有打鬧,在短短幾分鐘內,他們各自對生活做出了決定。

他注視了她許久,像要把她的印象最后攝入記憶。然后站起身,獨自走到陽臺上。他一離開,她仿佛解脫了重負,吁了口氣,攏攏頭發(fā)走到鏡子面前,望著自己的面容……

十五年前的這件事,轟動了A城文藝界,也成為許多熟悉這對夫妻姓名的市民茶余飯后的話題。有人對劉宇昌表示同情,有人對羅丹娜嚴詞譴責,有人認為這不過是文藝界司空見慣的風流韻事,一笑置之。

同情也罷,譴責也罷,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像一場不能給人留下任何美好感受的戲,演完了,看過了,議論一番,評價幾句,便被忘卻了。十五年后,這件事僅在一個人的心頭仍留下難以消除的陰影。

就在我們這篇小說開始的那天夜里,在距A城三百里的B縣,有一個人走在一條僻靜的馬路上。馬路盡頭,是一片廢墟。這里原有一座很漂亮的二層樓,是縣文化館。十年前在兩派武斗的濃煙烈火中坍塌了。如今要重新修建,運來了一堆堆的建筑材料。附近原有的幾戶住宅都拆遷了,只剩下一幢破敗歪斜的小房子,看管修建工地的守更老頭住在里面。那老頭剛躺下,還沒睡著,忽然聽到一陣如泣如訴的小提琴聲,便又詫異地坐了起來。他趴在窗上朝外一看:小房門前,皚皚的雪地上,僵立著一個“雪人”,在拉小提琴。如果老頭是個音樂愛好者,便會聽出拉的是一首阿根廷民歌《小小的禮物》,那是一個兒子在媽媽的生日唱給媽媽聽的歌。接著,會聽到莫扎特著名的《安魂曲》。但老頭不懂音樂,而且有點迷信,不免毛骨悚然?!把┤恕崩昴莾芍樱炖镩_始喃喃地念叨些什么。琴和弓同時從他手中掉在雪地上。他雙膝跪下,兩手捧臉,哭了。雖然哭聲極低微,但兩肩卻劇烈地抖動著。老頭在自己腮幫子上擰了一把,又朝窗外看看,順手抓起桌上的酒瓶子。

“篤、篤、篤……”輕輕的叩門聲。

“你是誰?”老頭壯起膽子喝問。

“我……姓劉?!遍T外低聲回答。

“你……是劉館長的鬼魂嗎?”老頭的聲音發(fā)抖了,“劉館長,我知道您生前是好人。三更半夜的,別嚇我老頭子??!”

“老人家,我是劉宇昌的兒子。這房子原來是我的家,讓我進來看看吧!”門外的聲音請求著。

“哦?你是劉館長的兒子?那你……等等!”老頭終于放下心,打開了門。劉寧拎著琴盒邁進屋來,臉上仍掛著淚痕。這小房共三間,廚房居中,左右大小兩間臥室。那青年人站在屋里,四下打量著……

劉宇昌同妻子羅丹娜離婚后,便帶著兒子回到了B縣老家,在這幢由縣文化館分配給他的小房里住下了。最初的一段日子,朋友們紛紛來到B縣,以各種方式安慰他。在朋友面前,他對離婚表示出一種無所謂的樣子,甚至使一些朋友不可理解。而朋友們離去之后,他便把自己關在一間屋里,接連三四個小時不間斷地拉琴。他在很短的日子里,那么迅速地蒼老了,憔悴了,性格陰沉了,似乎對一切都冷淡了,除了拉琴。

一天,一個來看望他的朋友,提出要給他介紹個能夠替他操持家務的女人。

“不!”他決斷地回答,“家庭兩個字已經從我的生活字典中消除了,更不需要什么操持家務的人。”

“你誤會了?!蹦俏慌笥呀忉專拔也皇莿衲阍俳Y婚。我的意思是,應該有一個人幫助你料理生活。你這樣下去,不但會把自己毀了,也許還可能把孩子的將來斷送!”并告訴他,那女人原是外省的鄉(xiāng)下人,戶口剛遷來不久。因為她丈夫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便跟她離婚了。劉宇昌看看正在吃冷飯的兒子,默不作聲。

“她也發(fā)誓,今后再不結婚。”朋友又說。

不知是出于對兒子的憐憫,還是由于和那女人同命相憐,也許是兼而有之吧,劉宇昌點了一下頭。

從小在文藝界圈子里長大的劉寧,見到的盡是漂亮的臉面。那鄉(xiāng)下女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只有兩個字:土氣。她在外貌上毫無引人注目之處。只有一雙手也許會使人多看兩眼。那雙手大得出奇,骨節(jié)明顯,皮膚粗糙,似乎比一般男人的手還要有力。她瞧上去有三十五六歲,實際上才三十一歲,比他的媽媽還小。不過,面容倒還端正,使人一看便知心地淳樸、善良。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很干凈,頭發(fā)剪得也很整齊,像個利落的女人。九歲的小劉寧對那鄉(xiāng)下女人產生一種本能的冷漠和疏遠。爸爸的朋友對他說:“叫阿姨!”他卻瞪了那女人一眼,一扭頭跑出去了。

從此,那女人承擔起了劉宇昌父子日常生活的一切家務,每月得到二十元的報酬。

阿姨十分勤快,擔水、劈柴、做飯、洗衣、收拾屋子,一刻也不得閑。她臉上的表情總是很陰郁,極少歡笑。

小劉寧不久便發(fā)現(xiàn),她那雙手不但大,而且很靈巧,會剪各種各樣的紙花紙人,剪得很像,栩栩如生。稍有空,她便坐下,默默地剪出幾張,送到小劉寧跟前:“喏,給你玩兒吧!”只有這時,孩子才會從她臉上看到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那孩子并不稀罕紙花紙人,像父親一樣,他只愛提琴。他把那些紙花紙人看上一會兒,便隨處丟棄。而她,隔天準會又剪一些送給他。一次,爸爸指著貼在窗玻璃上的幾張紙人問阿姨:“這是什么?”“十八相送啊。這個是梁山伯,那個是祝英臺。”那女人笑著回答。她以為自己的剪紙雖然沒有引起孩子的興趣,卻受到了大人的贊賞,感到了一點快慰?!八旱簦 焙⒆拥陌职謪s這樣對她說,“我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這種花花綠綠的玩意兒?!蹦桥说哪橆D時通紅,忙把梁山伯和祝英臺從窗子上揭了下來,揉成紙團扔了。

阿姨每到月底,便向爸爸交代一個月的生活費用。她具有驚人的記憶力,每月買了多少柴米油鹽和其他雜用,從不記賬,只記在心里,卻能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分文不差。

小劉寧是那樣日夜思念媽媽!一天,他暗中從抽屜里拿走了十元錢,買了一張火車票,竟獨自回到了A城。他一出火車站,就往雜技場走去,在路上撿了一塊磚頭裝在衣袋里。他守在雜技場門口,要等那個奪走媽媽的人出來,砸他一磚頭!然后,再去找媽媽,哀求媽媽跟爸爸和好。他等了許久才散場。觀眾都走光了,演員們才三三兩兩地出來。最后兩個人,是那個人和媽媽。媽媽挽著那個人從小劉寧身邊走過,竟沒有注意到兒子。小劉寧,也竟沒有叫出一聲“媽媽”,呆呆地看著媽媽走遠了。

這九歲的孩子回到B縣,已經后半夜了。爸爸和阿姨因為他的突然失蹤,焦急萬分。爸爸追問他到哪里去了,他咬緊嘴唇,一聲不吭。爸爸氣得發(fā)抖,狠狠打了他一記耳光。他兩眼刷地涌出成串的淚水,但還是一聲不吭。阿姨一把扯過他,把他擋在身后,對爸爸說:“別打孩子!都怪我,是我沒有照看好他?!彪S即,為他端來了熱騰騰的飯菜。

他一口不吃,光是落淚。阿姨望著他說:“吃吧,孩子!”夾起炒雞蛋送到他嘴邊,他卻一揮手撥開了。那天晚上,阿姨對爸爸說,買菜時丟了十元錢。爸爸仍在生氣,沒好聲地說:“我不是財主,經不住你這樣丟!”阿姨說:“這個月你少給我十元,就算我丟的是自己的錢?!卑职指鷼饬耍酒鹕碜哌M另一間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震得掉下許多墻皮。阿姨呆呆地站在原地,許久沒動。小劉寧走到阿姨跟前,看到阿姨眼里含著淚。“阿姨,錢是我拿的?!彼卣f?!案嬖V阿姨,你是不是去看媽媽了?”阿姨蹲下身,撫摸著他的頭問。

“嗯。”他點了一下頭。“看到媽媽了?”阿姨朝爸爸的房間看了一眼,低聲問。他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下子撲在阿姨懷里,“哇”地哭了起來……

從那一天起,在這孩子的幼小心靈里對那鄉(xiāng)下女人產生了一種親近的感情。他常常在阿姨干完活的時候和阿姨一起玩剪紙。從阿姨那里他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爸爸不愛說話,阿姨成了他親密的朋友。阿姨有時干活兒累了,他便幫著阿姨干起來。

以后的一年中,劉宇昌當了文化館館長。離婚在他感情上造成的創(chuàng)傷似乎慢慢愈合了。在阿姨的照料下,生活又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他除了工作,便把全部精力放在輔導兒子學琴上。并且,自己接連創(chuàng)作了十幾首很有影響的歌曲。

十年動亂開始時,劉宇昌雖然僅僅當了一年多的文化館長,但由于他創(chuàng)作的那十幾首歌曲,也沒能逃脫厄運。更使他受到奇恥大辱的是,有人竟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他家門上,懷疑他和家里的阿姨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敦促”他坦白交代。這個一向珍愛自己名譽的男子,幾乎一下子被這種誹謗壓垮了。

劉宇昌找出存折,對她說:“這是我的全部儲蓄,不多。你都取出來帶走吧!我使你的名譽也受了連累,很對不起你!”那女人臉色頓時白得可怕,許久許久才說出話來:“是我使你的名譽受了連累,我對不起你!我不需要錢……”她默默地把自己僅有的幾件衣物打成一個小包袱,拎著朝門外走去。

“等等!”劉宇昌叫住了她。她沒有轉身,只是站在門口。

“不是我攆你走,你照顧了我們父子倆一年多,我是很感激你的……”他的喉嚨哽住了,半晌又說,“如果你不怕連累,還愿意留……”

那女人忽然扶在門框上,無聲地痛哭了。

“阿姨!”孩子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她的腰,“我不讓你走!”

她沒有走,依舊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每天出門進門,對門上那張大字報連瞅都不瞅,仿佛根本不存在。

幾天之后便是中秋節(jié)。上午,一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女人來到這幢小房子里。

“你……來干什么?”劉宇昌盯著來客冷冷地問。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來看看我的表妹夫。”那女人不用讓便坐下了,打量著屋里簡單的擺設,搖搖頭,“我以為你生活得會比這略微好一點呢!”

“我現(xiàn)在已經不是你的表妹夫了!”劉宇昌不愿看她,轉過臉去,“你有什么事?快說!”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想關心一下你的生活,給你推薦一個可以做你第二個妻子的女人。”

“我不需要你這種關心?!?

“你為什么對我這樣仇視呢?”那女人淡淡一笑,“就因為我愛你嗎?想當初,我給你寫過那么多信,懇求你把對丹娜的愛分賜給我一點點,只一點點,你卻對我冷酷無情,大大地傷了我的心??墒俏医裉煲廊粣勰?。男人們都只會拼命追求女人,我扮膩了被追求的角色。只要你現(xiàn)在對我笑一笑,我就會立刻投入你的懷抱!我雖然不如你的丹娜漂亮,可是比她更懂得你們男人!我可以使你擺脫眼前的處境,我現(xiàn)在有這個能力!嗯?”那女人說完,誘惑地盯著劉宇昌。

“無恥!”他氣得雙手直顫抖。

“怎么?還忘不了你的丹娜?”那女人收斂了笑容,“也許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我,為你的丹娜和那個走鋼絲的小伙子做的紅娘!沒有我從中煽風,他倆的情火也許不會燃燒起來,當然也不會結合到一塊兒去!我這樣做不是存心毀你,是因為愛你!你為什么用那樣可怕的眼光瞪著我?難道你真的和你家那個鄉(xiāng)下女人……”她忽然不說了,因為看到他從桌上摸起了一把剪刀。

他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我數(shù)三個數(shù),你還不出去,我就殺了你!”

“我情愿死在我所愛的人手里?!?

“一!二!……”

她見他真的揚起手,尖叫一聲,竄出門去。那把剪刀嗖的一聲飛過去,深深地插在門上。

小劉寧和阿姨從另一間屋子里奔過來,那女人已經跑掉了。只見爸爸僵直地站立著,直瞪瞪地盯著門上那把剪刀,半晌說不出話……

不久,劉宇昌到干校去了,一去便是整整兩年。

第三年初,他幸運地從干校“解放”回來,并且恢復了館長的職務??墒?,他已重病纏身,虛弱不堪。回家的當晚就被汽車直接送到縣醫(yī)院里。她一得知消息,便帶著小劉寧匆匆趕到醫(yī)院去。小劉寧長高了,雖然比一般孩子顯得瘦弱。劉宇昌更蒼老了,早年那種瀟灑俊逸的男子風度完全消失了。她,也增添了無數(shù)白發(fā),臉上現(xiàn)出深深的皺紋。大概急于使他得到安慰,她一見面便把存折交給他,告訴他,那筆錢夠他重新安排一個像點樣子的家。他打開存折一看,錢數(shù)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她又告訴他,自己在街道的民辦小工廠上班了。他感嘆一聲,竟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這幾年,你一直替我照料著兒子,我卻一分錢也沒給過你,這存折上的錢還不夠補還你的??!”這話刺傷了她的心,她轉過臉去。他默默地望了一會兒,見她還穿著當初那身粗布衣裳,肩頭袖口都打了補丁。回想起這些年來,她默默地照料他們,她對他的兒子比親生孩子還真摯地愛護,內心第一次對這個淳樸、善良的女人涌起一種不平常的感情?!澳愕拖骂^來。”他輕聲說。她朝他轉過臉,迷惑地望著他,并低下了頭。“再低些?!彼謱㈩^更低些。他欠起身,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她愣了一刻,剎那間臉色緋紅,一直紅到耳朵后面,頓時顯出惶惑的神色,本能地站了起來,想從他身邊躲開。他立刻抓住她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真誠地說:“你是我所認識的女人中最美好的,今后我們一起生活吧!”她呆呆地望了他半天。好像沒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她撲在他身上,將他的頭摟抱在自己懷里,像摟抱著一個孩子,哭了。他任憑她摟抱著,像一個孩子依偎在母親懷里。她忽然又驚慌地推開了他。他們發(fā)現(xiàn)孩子已不知何時溜出去了。她的臉更紅了,但顯得特別動人。

在她領著小劉寧回家的路上,孩子神秘地說:“阿姨,我要告訴你一件最好最好的事。”“什么事呀?快說!”她春風滿面,笑逐顏開,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不,要等到家才說!”一回到家里,那孩子便十分莊重地說:“我以后要叫你媽媽了!”他們情不自禁地緊緊地偎抱在一起。這才是最真摯的母子之愛呀!那天夜里,小劉寧裹著被子趴在床上,看她坐在床頭剪紙花。一會兒,她剪成了一個大雙喜字,上面連著一只展翅的鳳凰和一條鱗爪舞動的龍。“這是龍鳳雙喜,好看嗎?”她微笑著問?!罢婧每?!”孩子驚嘆不已。

可是,兩天之后,她卻接到了一張病危通知書。當他們趕到時,他已去世,她當場昏倒了。劉宇昌留給兒子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愛你現(xiàn)在的媽媽,原諒你的親媽媽?!彼涯驱堷P喜字貼在墻上,從此,和那永遠失去了父親的孩子相依為命。

劉宇剛滿十七歲便到很遠的山區(qū)插隊了。臨行,他不讓媽媽到火車站去送行,怕她難過?;疖嚳扉_的時候,她卻出現(xiàn)在站臺上,對每一個車窗喊他的名字。他忙從車窗探出身,她一發(fā)現(xiàn)他,便奔過去,把他爸爸那把小提琴交到他手里,他剛接過琴,火車就開動了。

在農村,他每月都給媽媽寫一封信,雖然知道她一個字也不識。媽媽經常給他寄去或托人捎去衣物用品。每一次,他都可以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一個紙卷,里面卷著各式各樣的紙花紙人。他再也不隨處丟棄了,每次都珍惜地收藏起來。

第一次探家是在冬季。他兜里揣著全年分紅得到的五十三元錢,手里拎著裝滿了農閑時采的木耳、猴頭、黃花菜和松子的提包。當他遠遠望見家門時,心便跳得快起來。

他跑進了家門:“媽,我回來了?!眿寢岓@喜地丟下手中的活計撲過來。上下打量著他,竟撲簌簌掉下淚來。他一邊替媽媽擦淚一邊掏出所有的錢交給媽媽。媽媽高興地說:“真是長成大人了???,快歇歇,我去做飯。”他把媽媽按著坐下,說不餓,并對她說,要給她買一件新衣服?!安挥谩!眿寢屨f,“我老了,穿什么都沒人笑話。你帶我去配一副老花鏡吧,這幾年,我的眼神不好了,屋里稍暗一點,就看不清針線了!”

第二天,他帶媽媽去配老花鏡。當他扶著媽媽走回來時,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穿呢大衣的女人。他一眼便認出,是他的親媽媽。親媽媽急步朝他走過來。

他在這種局面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兩個女人彼此默默地注視著。一個,仍不失當年的姿容。另一個,已經像個老太婆。

一個說:“我要和我兒子單獨談談?!?

另一個,默默地走開了,眼鏡盒從手中掉落在雪地上。

“小寧!”親媽有些激動地說,“我是來接你的,跟我走吧!我可以從農村把你辦回來!孩子,把過去的一切都忘了罷!是媽不好,媽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爸爸,過去的事就算一場噩夢,讓它過去罷,你別恨媽媽……”眼眶里淚水在轉動。

他的心在顫抖,猛地叫了一聲“媽!”便向媽媽撲去。她輕輕用手撫摸著他那已長成青年人的有棱角的面頰,這撫摸在他心中喚起了童年那種熟悉的母愛。可是,他立刻又從親媽媽的懷中掙脫了,彎腰撿起了掉在雪地上的眼鏡盒。

“不,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我已經有了媽媽,您今后把我忘記了吧!……”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

另一位媽媽,正在收拾一只提包。

“孩子,你媽媽跟你說了些什么?”她望著他,平靜地問。

“什么也沒說,只是來看看我?!?

“說實話。”

“她……要帶我走,可是我不,我不走!真的!”

“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撇下我??赡闶撬挠H生兒子呀!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你不去,她多傷心!去吧,去吧,瞧,我都替你收拾好了提包……”她的話音顫抖了,“只要你今后,別忘了來看看我……”

“不!”他一下子跪在她膝前,“我只有一個媽媽!只有您是我的媽媽!”將臉埋在她的雙膝間,無聲地哭了。

兩個月后,探親假滿,她送他回山區(qū)。她嘴里說就送他幾步,卻一直把他送到火車站?;疖囬_走了,他從車窗看著她那佇立在寒風中的瘦弱身軀,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于漸漸消失了。誰能料到,那竟是他那沒有文化的外省鄉(xiāng)下媽媽留給他的最后印象。

她當天在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受了風寒,搖搖晃晃地勉強走到家門口,便昏倒在雪地上……

劉寧接到電報趕回來時,她已經咽氣了。

他把她的骨灰和爸爸的骨灰放在同一個骨灰盒里。如今,這兩個在人世間倍遭不幸的靈魂,終于結合并永遠安息了……

“孩子,你喝杯水吧!”守更老人的話打斷了劉寧的回憶。他曾聽人說,只要心誠,在夜里十二點,對自己死去的親人說話,親人的靈魂便能聽到。他并不迷信,但他從A城特意趕回B縣,回到這幢曾經住過的小房子里,又多么希望人死后真的有靈魂??!他在心中默默祝愿那個媽媽和爸爸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里獲得幸福。

當他告別了守更老人要離開時,發(fā)現(xiàn)墻上仍保留著一張剪紙,那是只剩了一小半的龍鳳喜字,已經褪色,被煙火熏黑了。

他小心地把它從墻上揭下來,用一張紙卷上,放進琴盒里。

他帶著那意外獲得的珍貴紀念,連夜搭上了返回A城的火車……

三天之后。演出團要離開A城了。已經快夜里十點,劉寧還在寫信。信是寫給媽媽,現(xiàn)在還活著的媽媽的。

媽媽:

生活不是夢。無論怎樣的夢,美好的或是可憎的,幸福的或是悲慘的,一睜開眼睛,便同現(xiàn)實毫無關系了。人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不是生活在夢里的。人不應該像做夢那樣活著,也不應該像對待夢那樣對待生活。我,一個兒子對待媽媽的那種愛,已經全部給予另一個媽媽了。希望您把我忘記吧!忘記了,您和我在今后的生活中,心靈也許都會平靜些。

您的兒子 小寧

寫好之后,他又看了一遍,似乎覺得還應該再寫上些什么話,但又覺得無話可寫,便裝進信封,貼上郵票封好了。

這時,有人喊他去接電話。

他握起聽筒問:“誰?”

“我……”

僅僅一個字,他卻聽出了,更確切地說是判斷出,對方是媽媽。此時此刻,十幾年來對于媽媽的怨恨,竟然全部消除了。那顆兒子的心被聽筒里傳來的,媽媽在不知什么地方說出的那個顫抖的“我”字軟化了。他多么想叫一聲“媽媽”啊!可是,竟一時叫不出口!他張了幾次嘴,才憋出一句并不是他想說的話:“你是誰……”

電話另一端的羅丹娜,聽到兒子這句話,好像聽到兒子說了句“我不認識你”。她多么想說:“我是你媽媽呀!”但張了張嘴,卻同樣困難地說不出口。

兒子和媽媽,就這樣在電話的兩端,握著聽筒沉默了許久。最后,幾乎是同時默默地掛上了電話。

羅丹娜走出公用電話間,站在高臺階上,悵然呆立了一刻,才一步步地踏下來。她踩著夜里的積雪茫然地朝前走去。她不想回家,家現(xiàn)在對她來說,不過是個抽象空洞的字而已。她已同那個年輕的雜技演員分離了。分離時她和他都很痛苦。那痛苦不是由于分離本身,而是由于悔恨。悔恨他們當時為什么要結合。他至今沒有再成立家庭。她無法擺脫良心上對自己的譴責。他本來可以有一個理想的愛人,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是她拖著他離開了正常的人生道路。這個年輕人,因為拆散了一個家庭,在心靈上留下了永遠難以饒恕的罪過,一直生活在一種陰沉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

她一邊走,一邊開始對自己十六年前的作為重新判斷和分析,像一個閱讀小說的人,對書中人物進行判斷和分析一樣。

“表妹!”她竟又碰到了她——表姐。表姐那張過去還算漂亮的臉,現(xiàn)在變得丑陋了,雖然仍在描眉、涂口紅?!澳氵€那么年輕,真想不到!”表姐用一種明顯的嫉妒的目光瞅著她的臉說,“到我家去坐會兒嗎?我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人?!?

她默默看了表姐一眼,像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地從她身邊徑直走過去了……

上架時間:2022-08-30 14:17:34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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