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韻耀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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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相親
何時謙出現(xiàn)在這家人滿為患的牛肉館門口時,顯得特別的不合理。
原本熱鬧的食客在他走進來的那一刻,有一瞬間的安靜,甚至連閱人無數(shù)的老板娘張嬸都不由得在熱氣騰騰的煙霧間晃了一下神。
彼時江都才剛剛?cè)攵欤m才是傍晚五點多鐘,但太陽卻只剩下一圈虛晃的影子,要沉未沉,沒有溫度的夕陽穿過馬路牙子上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樹,似碎金一般地灑在門上,半明半暗。
何時謙就站在那片光影交錯里,抬眼看向十來平米的內(nèi)室——很明顯,他在找人。一雙眼就那么隨意地掃了過去,仿佛整個飯館仿佛都流光溢彩起來。
他身著一件剛過膝的米色風衣,里面配的一套同色系的淺色西裝,西裝扣子只扣了第二顆,大約是冷的緣故,脖子上隨意地系了一條灰色的圍巾。即便隨隨便便地站在哪里,全身上下也透著一股內(nèi)斂的貴氣,怎么看,都不是會在這種地方吃飯的人。
這是江都市的新工業(yè)區(qū),剛開發(fā)沒幾年,以高新科技研發(fā)產(chǎn)業(yè)為主。最近兩年,搬過來的公司不少,但是附近的配套設(shè)施卻還沒有完全跟上來,少有的幾家餐廳不僅價格昂貴,而且菜的式樣和分量都極少。
這家牛肉館是一家老店,在工業(yè)區(qū)剛剛新建時,便安靜地守在了這里,幾年過去了,由于工業(yè)區(qū)地快速發(fā)展,人流量也大了,牛肉館的生意也終于好了起來,于是今年夏天,老板娘停業(yè)了幾天時間,將店面重新裝修了一番——只是簡單地刷了個大白,自然是比不上那些高檔餐廳,但勝在干凈衛(wèi)生,更難得的是,即便現(xiàn)在物價飛漲,它依舊量多味美,因此頗受附近工薪族的喜愛。
此時正是晚飯時間,牛肉館門前照舊排起了長長的隊。
何時謙在室內(nèi)掃視了一圈,并沒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看了一眼手間的腕表,晚飯時間到了,于是轉(zhuǎn)過身,踱著長腿,排到了隊伍的最末尾。
人群開始微微騷動,前面不時有人回頭,站在最后面的男人卻似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注視,徑直從口袋里拿了一個不規(guī)則魔方,低著頭,一心一意地翻動起來,紅綠黃交錯的色塊在他手中轉(zhuǎn)動得飛快,好似有自己的思維一般。
蘇九韻看了一眼時間,不好,要遲到了。
她一邊不自在地扶著黑框大眼鏡,一邊向小食堂奔去——由于她經(jīng)常會在這家牛肉館吃飯,所以習慣性地稱它為“小食堂”。
由于許家明臨下班時還非要拉著她看個實驗數(shù)據(jù),導(dǎo)致她晚下班了二十分鐘,再加上走到小食堂還得十來分鐘,于是,她比約定時間已經(jīng)晚了接近十五分鐘了,她這個人向來非常討厭不守時的行為,雖然她非常抵制這次相親。
好在隔著不到五米的馬路對面,就是小食堂了。
紅燈。
蘇九韻氣喘吁吁地停下,這才有空“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被風吹亂的長發(fā)。就算她自己再不情愿,今天這也是一場相親宴,而媒人,則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周家敏教授。
蘇九韻剛到H大營養(yǎng)源研究所上班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雖然不知道周教授看上自己哪一點,但頂頭上司如此熱心地非要給自己介紹男朋友,介紹的還是自己的親侄子,而且完全不給人拒絕的理由——“我那個侄子真的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天上有,地下無……”
實在推脫不掉,蘇九韻便不得不看在上司的面子上答應(yīng)見個面。
于是對方加她的微信時,向來不加陌生人的她很干脆地就通過了,兩個人甚至連客套都沒客套,蘇九韻便直接約了見面,地點便是眼前的這家牛肉館,理由,當然是近,至于目的,當然就是快速完成頂頭上司給予自己的任務(wù)。意外的是,對方也絲毫無異議。
紅色的數(shù)字跳動起來,5……
蘇九韻將寬大的圍巾往上拉了拉,米白色的圍巾幾乎擋住了她大半張臉。牛肉館門前的隊伍還是一如既往地長,不過,排在最后面的那個男人個子好高,自己大約只到他的……蘇九韻瞇起雙眼,拿著手遠遠隔空比了一下,只到他的肩膀?
蘇九韻本身也不矮,凈身高有一米六五,那么對方有一米八?
身高優(yōu)秀。
4……
他的背筆挺得像一棵樹,除了軍人,蘇九韻很少見到有男人的背挺得那么直,時下的年輕人,因為常年在電腦前工作的原因,多少都有些弓腰駝背的,那個男人卻像是懸崖俏皮上的青松。
體態(tài)優(yōu)秀。
3……
從背面看,他穿得非常的簡單,明明是很平常的一件過膝淺色風衣,再配上一條同色系的褲子,卻仿佛男模站在T臺上一樣,他就那樣筆直地站在慢慢暗淡下去的夕陽里,仿佛蘇九韻記憶中看過的某副畫。
審美優(yōu)秀。
2……
似乎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馬路對面的男人突然回頭,朝蘇九韻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蘇九韻立刻低下頭,往上拉了拉圍巾。
警覺性,也很優(yōu)秀。
余光中,對面的目光似乎只是虛無地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兩秒,隨后又移開,站成筆直的一棵樹了。
蘇九韻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1……
綠燈終于亮了。
身后有人越過蘇九韻,向馬路對面走去,蘇九韻這才回過神,想起這是第一次相親,她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忐忑,于是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頭發(fā),雖后穿過斑馬線,匆匆地跑向牛肉館。
魔方在何時謙修長的手指中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只剩下最后一個平面了。
身后不遠處,一個急匆匆的腳步聲朝何時謙的方向跑過來,他微微側(cè)身,殘留的余暉灑在深紅色的地板磚上,一個纖細的人影越來越長,在經(jīng)過自己身邊時成了一個黑點,隨后又越來越短,直至跑進了牛肉館里。
何時謙抬起頭,面沉如水,姑姑口中那個聰明、幽默、有趣的女生,不會……剛好就是她吧?一幅黑色的大框眼鏡擋住了半張臉,一頭長發(fā)干枯發(fā)黃,胡亂地綁在腦后,明明知道今天是來相親,身上穿著的,卻是非常不適合她年齡的公主裝。素面朝天也就罷了……不過,何時謙抬了抬下巴,她的皮膚倒是意外地白。
牛肉館里,人聲鼎沸,食客們的高談闊論,混合著牛肉底湯的濃郁和蔥花蒜蓉的味道,清香撲鼻,油而不膩。
蘇九韻一張面孔一張面孔地找過去,都沒有看到周教授描述中的那個人——照片?小蘇啊,我那個侄兒,無論是身高還是相貌,都堪比明星,你在人群中絕對是一眼便能認出,根本用不上照片。
雖然她早知道,所有的長輩對自己家的小孩都會格外地偏愛,可周教授對她這個侄兒的夸得明顯夸張得過分。
蘇九韻看了一眼時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距離約定的時間超過快二十五分鐘了,是對方遲到了?還是看到這個“接地氣”的約會地點,偷偷溜了?如果是后者就太好了,也不枉費她特意將相親地點約在小食堂,更何況,她剛剛在赴約之前,還特地拐到洗手間,換上了一套據(jù)說時下高中女生最喜歡的粉紅色公主裙——雞心領(lǐng),泡泡袖,蓬蓬裙擺。當她自己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這副裝扮時,都忍不住默默對即將要見面的相親對象說了聲“對不起”。
像這種賣吃食的小店,客人都是一波一波的,幾分鐘前,客人可能多到連坐的位置都沒有,但過了不到十來分鐘,店里可能便一個客人都沒有。此刻,牛肉館里的這一波客人便已走得差不多了。
夕陽已經(jīng)整個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天色要黑又未黑透,正是一股曖昧的青色。窗外,橘色的路燈已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牛肉館內(nèi),燈光穿過迷蒙的煙霧,帶著一股暖意。
已經(jīng)超過約定時間半個多小時了,對方應(yīng)該不會再出現(xiàn)了。
蘇九韻松了一口氣,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邊拿出濕紙巾擦著桌面,一邊高聲地對老板娘道:“老板娘,老樣子!”
“沒人告訴你,任何時候都要排隊嗎?”一個好聽的中低音男聲在門口響起,帶著幾分薄薄的,但又不怎么認真的怒意,隨后,門被推開,一雙細且狹長的丹鳳眼沉靜地對上蘇九韻的,連眉尾眼梢上挑的角度都剛剛好,仿佛工筆大家費心畫就,精致得猝不及防,又似冗長煩悶的梅雨季節(jié)之后,遙遠的天空灑向田間地頭的那一束陽光,極明極亮。
蘇九韻不由得心口一窒,剛剛沒看到正臉,但是看這身穿著,正是剛剛排在隊伍最后面的那個男人。
如此近的距離,蘇九韻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止一米八,大概有一米八五,他脖頸修長,且肩寬背直,不是衣服襯他,倒是他襯衣服,這一身尋常搭配,硬生生被他穿出翩翩貴公子的味道。且五官分外立體。單眼皮,薄嘴唇,眉似揚起的劍,濃且自然成型。鼻子沿著額頭的弧度完美順滑而下,筆挺有力,目光流轉(zhuǎn),雙眼似暗夜深空時的繁星,隱隱發(fā)光,又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此時不笑,又顯得有些陰沉。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好看的男人。這個世界上,竟有這么好看的男人。
“看完了嗎?”對方的眉頭微微皺起。
蘇九韻回過神,清了清嗓子:“首先,是你先對我說話,所以我才禮貌性地看著你。其次,我并沒有插隊,我只是以為外面沒人,所以……”
“所以你是無差別插隊?”
一針見血的總結(jié)。
“你……”
對面的椅子被男人重重地拉開,在地面上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尖銳聲。男人顯然不相信她的話,似乎對她還有點意見。
“對面可能……”
剩下的“有人”兩個字還未說出口,男人一個冷冰冰的眼神丟過來,成功讓蘇九韻吞下了剩下的話,她一向都是識時務(wù)的。
她剛剛居然覺得這個男人的眼睛像雨后天晴的陽光?店子空位置這么多,蘇九韻可沒有自戀到認為對方對自己一見鐘情,才坐到自己對面。
男人直奔主題:“蘇小姐?”
蘇九韻愣了零點幾秒,馬上反應(yīng)過來對方的身份:“何先生?”
對方坐在她的對面果然是有理由的,他竟是自己的相親對象,何時謙。周教授竟然沒有夸大,對方果然是“天上有,地下無”。蘇九韻在心中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只不過,他居然一直等到現(xiàn)在?
何時謙的目光在觸碰到蘇九韻的泡泡袖時,不經(jīng)意地避開:“蘇小姐今天,很特別。”
話說得很官方,可蘇九韻依舊從他的目光中,還是捕捉到了他對自己一閃而逝的……嫌棄?
很好,成功了一半。
蘇九韻站起身,一大堆高中女生喜歡的元素堆砌到何時謙的面前,讓他的目光避無可避。伸出手,蘇九韻笑:“何先生你好,我是蘇九韻。”
何時謙的目光從她纖細的手上滑過,隨后轉(zhuǎn)到掛到墻上的時鐘上,最后才落到她的臉上,從始至終,他臉眉頭都未皺一下,只是眼底卻籠罩著一層薄霧,讓人看不分明。
蘇九韻的目光微閃,自己遲到雖說不是故意的,但是扮丑卻是故意的,難道……他看出來了?
對視。
燈光昏黃溫馨,打在一高一低,一站一坐著的兩個人影身上。
“您的牛肉面好了,請慢用。”
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放在了何時謙的面前,適時地打斷了兩個人之間的沉默和角力。
果然是富家公子,天生高高在上,骨子便里帶著一份不自覺的自傲。蘇九韻低眉淺笑,正欲收回手時,一只大掌卻突然伸過來,虛虛地握住她的五指:“你好,何時謙。”
指尖是另外一個人陌生的溫度,意外地很暖。
蘇九韻看向何時謙,對方也正沉靜地看著她,眼黑似墨。
她的五指不由得蜷縮了一下,不料竟劃上了對方的掌心,蘇九韻立刻收回手,坐下道:“對不起。”
何時謙卻似毫無察覺,“咔”的一聲,將筷子分開。牛肉面騰起薄薄的一層白霧,橫在兩個人之間,似有若無。他一雙丹鳳眼地看向蘇九韻,分外清澈:“對不起什么?”
對不起什么?這難道不是一個沒有任何含意的禮貌性術(shù)語嗎?
“算了。”何是謙的目光從蘇九韻迷茫的臉上滑過,臉色突然陰沉得似要滴下水。
蘇九韻疑惑,因為母親身體一直都不好的原因,她自小就會察言觀色,何時謙這兩個字說得云淡風輕,實則卻氣得不輕。
很莫名。
唯一的可能……難道是對方同自己一樣,也有時間強迫癥?
“對不起我遲到半個小時……”蘇九韻再次道歉,但她話還未說完,何時謙卻已經(jīng)打斷她:“你若不想相親,沒人能夠逼你。”
作為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何時謙這句話委實有些重了。也是,像他這種生在富貴人家的公子,哪里知道他們這種普通老百姓不能推掉上司“好意”的為難。
“是啊。”蘇九韻往后靠上椅背,拿下那副擋住大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她雖面上帶著幾分笑,但眼中卻無絲毫笑意流入,“誰讓你姑姑如此關(guān)心你呢?”
圓。
這是蘇九韻給何時謙的第一感覺,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甚至連鼻子和嘴巴也都是小巧圓潤的。這樣的長相,不帶絲毫的攻擊性。她不會讓人一眼驚艷,但卻是越看越耐看。就像夏天的冰泉,冬日的暖陽,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何時謙突然明白姑姑死活逼著他來相親的原因了。
但是顯然,面前這位蘇小姐的脾氣遠不如她的外表可愛討喜。
也許是蘇九韻的幻覺,剛剛那句話說完之后,她竟覺得何時謙緊繃著的臉色緩和了幾分。
何時謙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你今天之所以答應(yīng)來相親,是你的上司,我的姑姑逼的?”
蘇九韻身體前傾,雙手放在桌上:“何先生千萬不要曲解我話里的意思,我只是羨慕你有這么好一個姑姑。”
“時謙。”
蘇九韻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蘇小姐可以喊我的名字。”
“……”
這突然轉(zhuǎn)變的氣氛是怎么回事?針鋒相對,蘇九韻從來都是棋逢對手,因為她是越吵架越理智的類型,而且理工科出身,邏輯思維縝密無破綻,但是別人一旦軟言好語,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了,是典型吃軟不吃硬的個性。
蘇九韻看向老板娘的方向,她的牛肉面怎么還不上?
“為什么不喊?”
又是為什么……在蘇九韻的記憶中,除了幼兒園時期,很少有看到這么喜歡問為什么的人了。
大約是感應(yīng)到了老顧客心底誠懇的呼喚,又一碗牛肉面放在了蘇九韻的面前:“你的面來了,老樣子,重辣重醋。”老板娘的目光好不容易從何時謙的臉上移開,轉(zhuǎn)向老主顧蘇九韻,卻不由得嚇了一跳:“蘇小姐,你今天怎么穿成這樣?”
蘇九韻尷尬地笑了笑,余光中,何時謙眼底,似有笑意一閃而過。
蘇九韻拿起筷子:“謝謝。”
一聞到牛肉面濃郁的香辣味,蘇九韻立刻忘記了剛剛的不愉快。她正準備開動時,卻發(fā)現(xiàn)何時謙的碗里,牛肉片堆成了一座小山,而自己的碗里,才可憐巴巴的幾塊牛肉敷衍在表面。
這果然是一個恃美色行兇的時代,連她最喜歡吃的牛肉面都有歧視,蘇九韻重重地咬了一口面。
對面?zhèn)鱽硪宦曀朴腥魺o的輕笑,蘇九韻抬頭,何時謙卻面無表情,正安安靜靜地低著頭吃著面,在如此逼仄的地方,他的背依舊挺得筆直。淺色的風衣,同色系的圍巾,越發(fā)地襯得他眉眼如玉,似沁在宣紙上的一幅畫,蘇九韻不由得一陣恍惚。
“面涼了。”何時謙沒有抬頭。
“啊?哦。”一個不小心,蘇九韻用力過大,湯汁一下子濺到了何時謙的襯衣的領(lǐng)子上,油漬立刻暈染開去,留下小小的,黃黃的一小塊,特別地扎眼。
“對不起對不起。”蘇九韻連忙起身,那出手邊的濕巾就傾身向前,剛剛?cè)旧先サ模瑧?yīng)該擦得掉吧。
她的呼吸很近,還帶著一股牛肉的香辣味……何時謙皺眉,接過她手中的濕巾,同時向后避開:“我自己來就好。”
“哦哦,好的。對不起。”蘇九韻再次道歉,這次是真心實意的——他那件襯衣應(yīng)該很貴吧?聽說周教授的娘家,是國內(nèi),甚至國際上赫赫有名的遠達制藥集團……等一下,那,那眼前的這個男人豈不就是遠達制藥集團的準繼承人?
“那個……”
“嗯?”何時謙尤自擦著衣領(lǐng),尾音微微上揚。燈光打在他的側(cè)面,在鼻梁右側(cè)留下淺淺的一抹暗影,他眉眼低垂,仿佛濃墨重彩中的恰到好處的一筆清流。
蘇九韻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鼻梁上竟有一個小小的駝峰,應(yīng)該是小時候不小心碰到哪里了吧?
“何時謙,國際基因工程研究領(lǐng)域?qū)<遥鸫髮W終身客座教授,遠達制藥集團的繼承人。”
何時謙手一頓,抬頭看向蘇九韻,眼神中似有光亮一閃而過:“你想起來了?”
蘇九韻在心底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周教授,您作為一個紅娘,到底說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點了點頭,蘇九韻很誠實地回答:“是,我在新聞上看過你的報道。”
剛剛那一點亮光瞬間隱去,何時謙的臉色又似暗淡了幾分,他獎濕巾扔在桌上,蘇九韻從他的動作中察覺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僅僅因為自己沒有認出“著名”的他?
身為一個對食物充滿熱愛的人,也就是大家俗稱的“吃貨”,蘇九韻對食物從來就是充滿了敬畏之心。可這是有史以來,蘇九韻吃過最難受的一頓飯,面前明明是她最喜歡吃的牛肉面,對面也坐著一個嚴重符合她審美的男人,即便知道知道這場相親的結(jié)果,會如自己所愿,但是依舊不能放開胸懷敞亮地吃。
兩個人相對無言,只是默默地吃著面,一根,兩根,三根……
又一波用餐高潮到了,不停地有食客涌了進來。
“老板,一碗牛肉面,不加辣不加蔥。”
“老板,我也要一碗牛肉面,多放辣椒多加醋。”
……
有人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放著熱點新聞。
配合著一系列的新聞圖片,西裝革履的男主播字正腔圓:“相信大家對27年前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記憶猶新……2018年的今天,一個特別的女孩在江都出生。當她還未出生時,便被人為地進行了基因編輯,她體內(nèi)主管人類記憶功能的Rab3A細胞被修改,據(jù)稱可以達到‘過目不忘’的效果,這個消息一經(jīng)公布,便引發(fā)科學界,乃至公眾強烈譴責與熱議……雖說該名女嬰在存活不到三個月后,因多種并發(fā)癥去世,其但卻不得不引人警惕……”
蘇九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了電視機,原來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27年了。如果當年的那個基因編輯女嬰活下來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她一樣大了。不過即便那個女嬰活下來,應(yīng)該也是活在層層監(jiān)控之下吧?
“……當年主導(dǎo)此事的遠達生物制藥集團,因基因編輯的巨大不確定性和污染人類基因庫等倫理問題,也一度遭受詬病。遠達生物制藥集團創(chuàng)始人的獨生子,何松山,更是因此次事件車禍死亡……”
“啪”的一聲,桌子對面,何時謙的筷子不輕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蘇九韻這才回過神,何松山,周家敏教授的哥哥,何時謙的父親,在當年基因編輯女嬰死亡后不到一個星期,也出車禍身亡了,至此,當年那起轟轟烈烈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才勉強告一段落。
至于何松山的死,坊間說法很多,有人說他是畏罪自殺,也有人說就是單純的車禍,但是當年那場車禍的事實到底如何,已經(jīng)沒有辦法知道了,最起碼,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
“吃完了嗎?”何時謙面色如常,仿佛剛剛的動作只是蘇九韻的幻覺。
“嗯,吃完了。”蘇九韻看了一眼他的碗里,面條基本上沒怎么動,牛肉也依舊堆得像小山一樣。
“那我們走吧。”
“好。”
何時謙走在前面,蘇九韻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兩人在一路的注目禮中,走出了牛肉館。
外面,天已經(jīng)黑透了,帶著一股冷到骨子里的涼意,蘇九韻裹緊大衣,想到說不定呆會兒就會接到周教授的電話,匯報今天的相親感受,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這夜色一樣,又冷又暗。
“蘇小姐,再見。”何時謙禮貌地欠身,夜色中的他,器宇軒昂。
“何先生,再見。”蘇九韻也客氣道,她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公交站臺,不知道平時自己常坐的那路公交收班了沒有。
“蘇小姐住在哪兒?我送你。”
蘇九韻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走幾步就到了——正好消消食。”
何時謙的目光在蘇九韻的臉上停頓了一兩秒,有些欲言又止。
“何……”蘇九韻疑惑地開口,何時謙卻朝她點了點頭,徑直轉(zhuǎn)身離去。晚間的風有些大,堪堪吹起他風衣的衣角,充滿垂墜感的布料從蘇九韻的手背上掃過,又光又滑,她的五指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夜色深沉,何時謙的身影很快隱到了更深的黑色中,蘇九韻跺了跺腳,攏了攏衣服,捂嘴哈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她已經(jīng)站在黑暗的懸崖峭壁上,他卻是另一個世界的神仙人設(shè),能看著這樣的一張臉吃一頓飯,已經(jīng)運氣很好了。如果不是周教授亂點鴛鴦譜,他們連見面的機會都不會有。
后視鏡中,蘇九韻的身影越來越小,一個猛拐彎,車子朝郊外的墓園駛?cè)ァ?
門衛(wèi)老大爺好奇,這都晚上七八點了,居然有人這個點來墓園,但還是讓何時謙進去了。
夜?jié)馑颇挥袧M園燈色孤寂,如點點星光。何時謙一個臺階一個臺階走向父親和母親安眠的地方。
何松山是和妻子宋梅合葬的。
何時謙的母親過世得早,可以說是姑姑將他一手帶大的,父親何松山因為工作忙的關(guān)系,很少有時間陪自己,但是,只有他有空,都會盡量陪伴兒子,滿足兒子的愿望。
何松山是一位特別溫和的父親,除了特別忙,再就是……走得太早。
何時謙彎腰,將母親生前最喜歡的百合放在墓前,然后輕輕地擦拭著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兩個人笑得平和安靜,就好似他記憶中的那一年,陽光燦爛,父親陪著母親坐在不遠處,他蹣跚地走在草地上,追著那個紅藍相間的小皮球……
有人說,嬰孩沒有記憶,但是,何時謙是一個例外,他好像天生便過目不忘。
很多人從一歲到六歲的記憶,基本上是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孩子到了小學高年級,或者初中才真正記事。但對何時謙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放在是記憶庫里一幀一幀的畫面——它們是鮮活,是有序的,安安靜靜地呆在一個一個小小的格子間里,歷時再久,依舊清晰如昨。
何時謙甚至能清晰地記得那天,母親穿了一件紅白相間的連衣裙,耳朵上帶著一對珍珠耳釘,風吹起她的發(fā),一旁的父親溫柔地幫她挽到耳后……
可有時候,天生的過目不忘,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快樂的記憶會成倍地放大,痛苦的記憶也會像是藏在心尖上的針,每當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便時不時扎你一下,連疼都不見血,無法喊出聲。
比如,何時謙記得任何事,卻偏偏不記得父親何松山的死亡。
何松山出車禍時,何時謙就在現(xiàn)場,雖然當時他只有四歲,可是因為他天生的過目不忘,所有人——爺爺、姑姑,甚至警察,都對他抱有非常大的希望,他們希望四歲的何衛(wèi)東能告訴他們,在那個沒有攝像頭的路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是偏偏,他一絲一毫的細節(jié)都想不起,他只記得那天陽光刺眼,所有的一切都是明晃晃的,他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
“爸,媽,我回來了。”頓了一下,何時謙又道,“我終于,找到那個女孩了。這一次,我不會再放她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