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亮的朝陽灑在浪花上，海鳥從低空撲哧著翅膀飛過，海洋深處，一艘高帆大船正在緩慢行駛。

“老大！”舵手高喊道，“前面到了九溝十壑！”

船長聽聞，立馬神情肅然：“這里觸礁擱淺率高——所有人，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最難的一關到了！”

九溝十壑是行船者口耳相傳的死亡地帶，不僅礁石縱橫，水勢險峻，而且天色昏暗時常有鮫人出沒，用凄決哀婉的歌聲迷惑過往水手。難怪眾人都已身經百戰，還是如此緊張。

前方船員正全力警惕，一個金發碧眼的異域小女孩悄悄爬上甲板，大概剛從父母那邊溜出來，她好奇地暗自嘀咕：“聽說鮫人都好漂亮，終于能看到了！”

就在這時，海底傳來莫可名狀的悲戚吟唱，風濤驟起，船體受到猛烈撞擊而大幅變向，艙內木凳橫七豎八歪倒一片，受驚的船客惶恐萬分地跑出來求救。

“鮫人！鮫人來了！”混亂中有人發現了什么，指著海面上突然出現的影子，凄聲尖叫起來。

船長竭力抓住欄桿站直，扶起自己歪倒的帽子，大聲吼喝，“大家鎮靜一點！鮫人不會主動攻擊，我們有渡過海礁的經驗！把耳朵塞起來，不要聽詭異的歌聲，專注掌舵！”

隨著十數個船員的齊心協力，船體逐漸恢復了穩定，煙霧蒸騰之中的身影也清晰起來：他們人身魚尾，膚白如玉，眸色五彩繽紛，難辨雌雄。正如船長所說，鮫人似乎懼怕人類，無一靠近船舟，只是隔著很遠齊聲吟唱，變幻身姿游來游去，數不盡的熒光魚縈繞其間，照出他們懾魂奪魄的美貌。

然而就在船舶即將駛出這片海域、度過劫難之時，一陣鬼魅的紅色海浪席卷而來，船體突然再次劇烈震蕩，比方才晃得更加厲害，海水傾巢而來，嘩嘩地往里倒灌，湍急洶涌，巨大浪頭將甲板撕裂兩半。

剛才趴在甲板上偷看的小女孩在顛簸中重重摔倒，差一點就要被甩進深海。她單手拼命抓緊甲板的一角，痛得大聲啼哭，但此刻滿船人都在嗚嚎逃命，哪里顧得上搶救一個小孩子！

“這是怎么回事？”此刻就連船長也慌張起來，左右張望尋找救生艇，“以往遇上鮫人從未搞出這么大動靜，今天見鬼了！”

海洋澎湃攪動，濤聲響徹天際。遠處那群鮫人似乎也受到驚嚇，被滔天的波浪拍得跌跌撞撞，四散逃竄。

紅色海水猛漲，幾要漫上天際，抹盡陽光，熒光魚也滅了亮，整個世界陷入黑暗與寒冷之中。許多泥濘和沙礫從水底冒出，裹挾著海水中冒著紅光的細小顆粒，如同海底宮室爬出的紅色藤蔓，放出挖心剖腸一般的血氣與毒霧。

陣陣腥臭味襲來，張牙舞爪般發出無聲的嘶吼，望之可怖，熏得所有人頭昏眼花，意志力薄弱的幾個船客當先暈了過去。方才抓著甲板的女孩也是雙目眩暈，被凍得脫力，小手一松，眼看就要跌進海浪里。

忽然一個輕盈的身影掠了過來，一把抱住小女孩飛起，立于浪頭之上。

這人長袍迎風揚起，金絲長發垂在身后，瘦若無骨，容貌在所有鮫人中都堪稱絕艷，燦燦凝光映人，瑩瑩鮮潔出塵，唯獨眼神有些失焦。

此人救出了女孩，又迅速把她拋向一個正在游來的年輕鮫人：“陵舟，看顧好她。”

叫作陵舟的鮫人小心接住女孩，朝空中的身影高喊：“靈若師傅，發生什么了？讓我幫您吧！”

那高大身影卻不回首，只傳來一陣融冰化雪的清亮聲音：“作為海神后人，這是我的責任。你功力尚淺，此事插不上手，回去保護族人罷。”

陵舟沒有完全聽懂靈若的話，只是下意識想要保護師傅：“藏浪師姐已經回去救護大家，師傅，我來助您！”

靈若不再理會小徒弟的言語，翻身輕盈而起，展開身后一雙遮天的巨大羽翼。

只見這身兼羽翼和魚尾的神怪緊閉雙眼，仿佛睡著了一般，沉入意識的世界，忽而啟唇，海浪一般的語言聲貫而出，直上云霄：

若世間本原是一張琴

是琴弦所奏樂曲

時辰交錯、背離又匯合

織成錯綜復雜之網

調音輕轉，便又一番光景：

仿若余霞成綺，澄江如練；

更似乘云御龍，游乎四野

上天入海——在一念間……

循環往復的吟唱從靈若的齒籬溜出，曼音流睇，旋律悠揚，幻化出無數火花和光粒——在空中不斷飄蕩盤旋，進而環繞、凝結與聚集……最終連綴成一條璀璨的光帶，照亮整片海域，駭人的紅色顆粒被這些光珠一一撲滅，天地間的黑暗被撕開一道破口。

腥臭味漸淡，眾人的頭痛也減輕了些。吟唱竟能施法——這是人類女孩從未親眼見過的“妖術”，女孩害怕地下意識抱緊身邊人，才想起自己抓著的是一個鮫人，嚇得尖叫起來。

陵舟望了女孩一眼，目光轉向天空中的靈若，昂首高唱合鳴。

只見靈若抖了抖純白的雙翅，魚尾猛地拍擊水面，霎時迸濺出一股高達數丈、如瀑布般的激流傾瀉而下——激流中的靈若全身綻放光華，臉上掠影交錯，含情望向混亂的大海和水中掙扎的生靈，仿佛做了某種決斷，驟然提高音量：

琴聲嗚咽，如泣如咽

心有掛念，難舍人間

愛恨與悲歡交織，幾番輪回

終于奏出這闕直指人心的弦之歌！

隨著最后一個音符落下，頃刻間，光帶陡然加速，釋放出恢宏的能量，霞光萬丈籠罩住了天海之間。

海水漸次平靜下來，世界忽然一片洶涌的寧靜，太陽從海面上艱難地升回，光照重又回到世間。

緊接著，靈若身側的光環破碎、解體……最終分裂成細小光點，散入虛空。而靈若本人的能量疾速衰退，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跌落浪頭間。

“師傅！師傅！”方才施法的時候，陵舟幾度想上前，但都因力量不足而被彈開，直到靈若力竭，陵舟這才得以靠近，卻見靈若只剩下最后一口氣。陵舟懷里的小女孩看到這一幕，哇一聲哭了出來。

聽到聲音，靈若睜開眼，露出悲憫的神色，向陵舟低聲囑咐：“照顧好這小女孩，也請藏浪照顧好我的孩子。”

陵舟作為貼身徒弟，從未聽說過師傅有孩子，啞然失聲道：“您的孩子？在哪里？”

卻聽那廂靈若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一聲哀鳴，引得七海五湖的浪花都為之振顫，水珠中傳來一股苦澀味道，仿佛鋪天蓋地的眼淚襲來……而后，身體逐漸隱去，散在海浪之中——海洋之子，終究復歸海洋。

待到靈若的身軀消散殆盡之時，太陽也終于完全爬了出來，升上天空。得到拯救的人類和鮫人歡呼雀躍，相擁慶祝著劫后余生，唯獨陵舟雙手捂臉不愿面對，獨自在浪里悲泣。

被陵舟保護著的小女孩年紀還小，沒有完全明白發生什么，但被這股浩大的悲傷感染，竟止住啼哭，伸出小手撫了撫年輕鮫人。

這時一個急速的身影從鮫人方向奔來——是師姐藏浪，只見她累得雙眼通紅，聲音嘶啞：“師傅呢？我聽到師傅的哀鳴了！”

陵舟答得顫顫巍巍：“師傅為了挽救狂瀾，咳血而歌，殉海身亡……”

“這不可能！師傅不會死，師傅是海神后人啊！”

陵舟仰首不語，淚水凝結的晶瑩鮫珠落了滿面。

見此，藏浪不得不接受噩耗，仰頭長嘆，接著又想起什么，抹一把淚匆匆發問：“海神之心呢？就算師傅去了，也必然會留下海神之心！”

陵舟這才回過神來，見藏浪在海浪間起起伏伏，直到搜尋出一顆赤紅之物：“這是什么？傳聞千年前的人鮫大戰中，海神以身祭天，帶領族人掙脫奴役的束縛，不是早已身亡嗎？”

“師傅的身世是族中秘史。海神的肉身雖然在那場戰爭中消泯，一顆捧丹心卻留了下來，幻化成人，世代相傳，繼續守護鮫人。”

陵舟望向藏浪捧起的心臟，那心似乎還在躍然跳動：“所以這是師傅的孩子？難怪師傅臨去前囑托你撫養孩子。”

藏浪點點頭，凝神聚力，對著心臟吟唱施法，只見拳頭一般大的心臟慢慢膨脹、變形，最后竟幻化成小鮫人的模樣，背后還長著一對小翅膀格外顯眼。

陵舟深深凝望了一眼嬰孩，轉告藏浪：“師傅臨終前最后一句哀鳴，意欲解除鮫人的宿命魔咒，不要重蹈覆轍，讓這孩子有自己的人生。”

藏浪渾身打了個顫：“海神后人臨終前的遺愿必會實現，然而一切都有代價，就算打破宿命，恐怕劫難到來的時候會更加痛苦啊！”說罷，藏浪再次吟誦經文，隱去了嬰孩的小翅膀，而后將其抱入懷中，起身往海洋深處游去。

陵舟久久怔在原地，望向海浪悵然失神，忽然衣袖被人拽住，一低頭，發現方才師傅救下的小女孩正手指著前面大叫：“看啊，那家伙跑掉了！”

順著手指方向，陵舟見到一小簇紅色顆粒遠去——看起來正是靈若施法時遺漏下最后一絲沒有滅盡的。

這隱患太危險了，絕不能留！陵舟眉間緊蹙，趕忙發力縱身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