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綃宮人聲鼎沸,夜露他們匆忙趕到,一邊往人群當中擠去,一邊還要躲著被藏浪看見。
海神的衣冠冢位于珊瑚礁最頂上,無數雪白的水藻從那里發芽生長,圍繞著美麗的海百合花。磲貝如玉開開合合,發出異常明亮的色澤。獨唱的鮫人走上高臺,手持赤色神花站在雪白花叢中,唱起一首首哀婉的歌謠。
“哎呀,那花!”夜露望見獨唱者手上拿的花朵,不禁大叫——正是昨晚在獨秀山看到的花!
臺上正在吟唱,子漪瞟了夜露一眼,壓低聲音:“噓,小聲點!那是若華花,傳說中神木若木的花。”
“若木?”
子漪嫌棄地嘖嘖:“上古史又沒聽講吧?”
浩星跟上來解釋:“若木是太陽西下時憩息的樹,長在太陽下落的地方,黑水青水之間,因形似桃樹而常被誤認……”
“噓!”這回夜露把食指放到嘴邊,止住浩星的聲音——眾人遠遠看到,最后一位獨唱者陵舟正走上高臺。
此時最大的海月水母居于中央,眾多小水母圍繞成環狀,觸角伸縮,光線在那里集中,形成一個明亮的圓,仿佛月光晶沁。陵舟先生抱著木質古琴,面色沖淡,琴上撒落的若華花瓣如雪亂,拂了他一身還滿。“真乃神人也!”夜露忍不住感嘆。
伴隨著海螺長號,此刻那神人雙眼微瞇,恍然忘卻塵間事,周身的水紋放光,野海豚左右翻舞,他在海水之中泠泠發聲:
山木靡言,風鳴息矣。
林壑靡聲,終安且寧。
黯燈剪燭,凄凄風雨。
日鑄雪芽,維貽涕跡。
山木靡言,下自成溪。
林壑靡聲,吾自成泣。
搴舟何期,維其空楫。
云和惠明,罔顧朝夕。
山木孔高,林壑孔深。
君子曷吁?斯恨曷極!
辭中深意夜露當時聽不懂,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明白。比如“日鑄雪芽”,后來見識多了,才知道是一種茶名——這茶的嫩芽青綠,唯獨茶尖長出雪白茸毛,仿佛雪山行將融化之時頂尖的殘雪,在消融之后唯余淚痕。
如此繁復的比喻,一如陵舟性情;如此清冷的形象,又多像他的氣質!
伴隨海螺低鳴,凄哀的歌聲所到處,無不遍染水墨色澤。夜露聽得心緒起伏。大海一波一波蕩漾,海草隨潛流起伏,天光自頭頂籠罩,夜露癡癡凝望陵舟……忽而意識到自己的臉頰正在發燙,全身氣血四溢——似有什么要突破而出了!
在陵舟吐出最后一個音符的那刻,所有磲貝齊齊打開,夜明珠將海底照得恍如白晝。
鮫人們攜手唱起挽歌,哀悼故去的神祗,就連失神的夜露都下意識跟著開口——原來已經到了合唱部分。淚水從各色凝碧珠接二連三地滾落而下,化成明珠,跌入深海如星萬點,連浪花都被珠光分割得支離破碎。
此時陵舟作為獨唱者代表,步上高臺的頂層,將若華神花獻了上去。
夜露不禁想起海神的故事:千年前的大災難,起于人類在淺海邊捕捉到幾只美麗柔弱的鮫人,而后發動大規模進攻,強入海底,將毫無抵抗能力的鮫人帶上岸,進行劈尾化骨手術。成千上萬族人成為暴虐的人類發泄欲望的工具,日日受打,換取珍珠般寶貴的鮫人淚。
直到八月十五,圓盤似的月亮升到天空正中,發怒的海神完成了長達數年的準備,將畢生力量化進浩瀚汪洋,潮水猛漲,引發幾個世紀以來最大的洪災。一時間天海一線,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成了廢墟,人類損失慘重,海水沖破了枷鎖,鮫人終于重獲自由!
后來人類史載上抹去了黑暗的一頁,而鮫人則將這天定為“海神祭典”,紀念逝去的神明。海神愛的是所有族人,為族群奉獻一生,所以終生未變身。族里最有智慧的智者卻說,他是鮫人中最幸福的一個。
合唱到了尾聲,漫天的歌聲逐漸消泯,世界恢復寂靜。陵舟步下高臺,唇邊含著寂然圓滿的笑意,那身影似乎與想象中的神明融為一體,眼中映射出星光萬點,瞬間將夜露擊中。
旁邊子漪和浩星看到夜露神情怪異,不禁探問:“你怎么了!”
夜露咽干口躁,胸中翻涌起熱浪,綃衣全都汗濕,一時煩躁難耐,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擺動尾翼當眾沖到陵舟面前。就在這時,海水開始逆流,眾人看到夜露背后竟有兩只小小的翅膀破骨而出,不禁詫異。
陵舟見到如此形狀也大為驚愕,有不好的預感,正準備找藏浪把這小鮫人帶回去養傷,卻聽夜露喘著粗氣的剖白:“陵舟先生,我想清楚了,我要學樂!”
陵舟沒料到夜露會在此刻拜師,蹙緊了秀眉:“為何?”
“我……因為……”夜露腦中靈慧一閃,不覺默念出方才他吟詩中的典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乃是為他而學,學他所愛。
陵舟愣住片刻,眼見藏浪已經趕來,明白此事越早決斷越好,嚴詞拒絕道:“還以山木,謝捧丹。情深不壽,望斬斷!”
夜露腦中嗡地一聲,剎時懵了——情緒波動之下只想告白,甚至不在乎全族的圍觀,卻沒想過告白被拒該當如何?只得眼睜睜看陵舟決然離去,背影消失在煙波浩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