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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楔子 梅雪爭春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高嶺市直轄縣下的梓楠村。
這個冬天特別冷。
接連幾個旬日,天空被刷上一層厚厚的鉛粉,慳吝得不肯施舍給人們哪怕一絲陽光。
朔風不失時宜地助紂為虐。它嘶吼著撼搖每一道門窗,企圖將他們摧毀;又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橫沖直撞,荊條般死命地鞭打著大地,將萬物折磨得奄奄一息。
失去太陽照拂的地面逐漸凍結,往昔溫潤可人的露水轉而成了嚴冰,恣意地鋪了一層又一層,一眼瞧去到處都白得扎眼。
屋檐上、樹梢頭掛著一根根粗大的冰凌,刀錐般瘆人。若是墜落時不巧砸到人——可不是在開玩笑,那可真得要了命了!
鐵銹斑斑的老水管這時也都扛不住了,紛紛裂開口子。
還好村口就有維修點,這會兒便迎來了一波維修工們上門的熱潮。
時不時從村口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初時是輕響,繼而成了隆隆轟鳴,最終在某戶人家處歇止——人們便知這一遭該輪到誰家的管子爆了。
在冰凍氣候的淫威下,村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別說是人,就連貓貓狗狗也都躲到爐火邊取暖,還不忘將身子扭作一團,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茸球。
而村里的一幢粉墻朱瓦的樓房前,此時卻有一對中年夫婦正輕聲低語。
男人姓江,中等個頭,約莫四十上下。依照祖上傳下來的譜牃,到他這一代該是個介字,父親于是給他取名叫介中。
江介中早年讀過一些書,是個文化人。后趕上越戰,不得已扛槍從戎,憑著謹慎機智屢立小功。退伍后回歸村里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副村長,專掌文案類事宜。
他原本也有疏疏落落的幾個同胞手足,不料余人因著種種緣由先后夭亡,于是他便成了家中的獨苗。父母下世后,給他留了一筆比別個人家略多的家財,再者近年走了些運,村官當得順溜,多少撈了些好處,是以家境還算殷實。
是以,在村里放眼望去還是大片大片青瓦白墻的平房的時候,他家作為那為數不多的萬元戶,率先蓋起了一幢兩層的小洋樓。
女人小他兩歲,名叫嚴淑容,是隔壁村的村花。
淑容身形矮小纖細,此刻她正一手撐著身子,艱難地站立著,突兀的大肚子使得她從側面看去時就像一把張滿的弓。
許是懷胎艱辛,她蒼白的面色里透著青黃,帶著很明顯的氣血不濟。
女人的目光凝注在園中的幾株梅樹上。
這幾株臘梅是江家祖上栽的,樹齡近百年。只見一棵棵老樹曲枝盤虬,攲攲斜斜的如同一個個身姿曼妙的女子,枝上綴著星星點點或白或紅的花苞。
女人聲息細弱,聽上去似在嘆息:“這樹含著苞已經好一陣了,為何還不見開?”
她說著,口中呼出來的熱氣立馬在空中凝成了晶體。
“許是沒到時候,臘梅臘梅,待到臘月就開了。”江介中接過話,體貼地攬住她的腰:“夫人,外頭太冷,我扶你回屋去吧。你這九個月的身子可要好好兒將養著,切勿著了風。”
女人輕輕搖頭,按著胸口顰眉道:“算來已是一整個月沒見著太陽了,我這心里頭實在憋得慌。”
說完,她仰面看看灰蒙蒙的天光,面泛愁苦。
江介中也抬起頭望天:“這陣子天色確實不大好,要是能痛痛快快地降下一場大雪來,敢情能把這重重烏云化開。”
女人聽了,眉頭擰得更深了,口里喃喃道:“為何還不下雪?這鬼天可是比下雪時還冷上許多......”
江介中嘴角抽了抽,安慰道:“老婆,你就別再憂心這許多了。多想想肚子里的小寶貝,咱們兩口子盼了這么些年,總歸是把他給盼來了。”
女人愁苦的臉上終于破開一絲笑顏,扭頭去看丈夫:“你說,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江介中想了想,眨眼道:“只要是夫人生的,不論男女我都喜歡。”
女人面色舒展不少。
男人卻是稍作停頓,接著說:“想昔日,我的爺爺輩還有兄弟三人,到了我這一輩就已是單傳,若是個兒子的話......”
女人一聽,朝他白了一眼:“你忘了咱們之前看過多少大夫了:大醫院去過,民間偏方也試過,甚至不遠千里趕往五臺山燒高香......但凡有一線希望就全力奔赴。現在終于老天開眼,賜給了咱們一個孩子,你哪兒還能再有這許多要求......”
江介中的一雙眼皮子耷拉下來,有些憋屈地道:“這不都是你在問嗎,說了實話你又不高興。”
女人愣了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伸手摸了摸腹部,轉而說道:“算算預產期該是在下個月。可這些天來我總感覺他在里頭動得很厲害,好像等不及要出來似的。”
江介中展眉,語調中欣喜難抑:“這說明咱們的娃以后是個活絡的孩子。”
嗯,這會兒沒錯了,定是個男孩!他高興地想。下一秒緊緊抓過女人纖細的手腕:“下個月你我就要為人父母了,夫人,你開不開心?”
女人“嗯”了一聲,點點頭,笑意在她的唇邊漾開,青白的臉上也暈出了一縷紅霞。
“孩子的衣服,尿片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等著他降生吧。”
說完,他攬著女人回了屋。
哪料還沒過個幾天事情就出現了變故。
這天夜里,淑容忽然從睡夢中驚起,口里喊著肚子疼。江介中思忖著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呢,叫她先忍忍看。誰知過不多久身下便見了紅,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孩子怕是要提前出來了。
事況緊迫,他趕忙給淑容裹了條氈子后便背著她出了門,路上顧不得深一腳淺一腳的,將人連夜送到了村上的衛生院。
衛生院只有一名執照醫生,姓謝,家住在鄰村。
這個時辰還不到謝醫生上班的時間,衛生院里只余幾個剛畢業的實習護士值夜。幾人經驗貧瘠,猝然對上這么個不速之客時,當場便慌了手腳。
為首的護士還算鎮定,一面遣人去請謝醫生,一面趕鴨子上架地擔起了產婆的重任。
鄉里的衛生院條件簡陋,屋舍鮮少——只有上代留下來的一排舊瓦房,青黑的屋瓦上長滿了一層厚厚的苔蘚,遠望去綠茵茵的一片。
好在這會兒病人不多,于是就有一間空置的病房倉皇間被騰出來做了產房。
江介中焦急地在產房外檐下的廊道里踱來踱去。
對于此類事他完全沒有經驗。
原本他估摸著女人生個孩子至多幾個時辰就能解決,誰知一直挨到第二日正午也沒迎來那聲心心念念的啼哭,倒是時不時地傳來淑容凄厲的呼號。
又過了半日,連淑容的聲音也漸漸小下去了,江介中心里哆嗦一下,陡然間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正懸著一顆心正不知如何安放,忽聽得“砰”的一聲,產房的門開了。
江介中倉皇地迎了上去。
出來的是滿頭大汗的謝醫生——她是連夜趕來的。
“這個......江村長,你夫人天生骨骼纖弱,盆骨比一般人的窄......”
江介中一聽這話即知不妙,幾乎是失態地叫道:“說重點!”
“是是......”謝醫生抬手擦了一把汗:“若做最壞的打算......你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什么?!......”江介中腦中“轟隆”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坍塌了。他覺得自己此刻遇到的麻煩足足完勝他在越南戰場上直面過的任何一次生死考驗。
“讓我去看看她。”江介中說完,不由分說地繞開謝醫生拔腿往里走。
謝醫生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一把揪住他:“江鄉長,這是產房,您不能進去!”
他幾乎來不及經過大腦,就一頭撞開謝醫生強行要踏進屋里去。
屋內的兩個護士聽見響動,紛紛趕來,三個人齊心協力地將江介中制住。
接下來,她們拖的拖拽的拽,外加一番勸解,總算勸住了他。
無奈下,江介中急得脫口大叫:“大人孩子我都要!我都要!”
謝醫生見他情緒仍比較激動,安慰道:“當然了,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保她們母子平安。只是,如果萬一不成的話......”
江介中已是五內如焚,但他好歹也是在戰爭的大風大浪里蹚過來的人,處亂不驚的功底還是有幾重的。
他心念電轉:“要不,我們即刻動身去市里的醫院。”
謝醫生立刻搖頭否定他這個想法:“您夫人的情況很危急,難產隨時可能引發大出血,這當頭并不適合轉院;再說了,道上全是堅冰,救護車能不能來還指不定呢......”
江介中蒼白的面上陡然覆上一層死灰,他愣了片刻,嘴唇顫動地抖出三個字:“我保大。”說完轉頭看向屋內張掛著簾子的床,淑容就躺在那里。他口里大聲喚著:“淑容,淑容!你一定要平平平安安地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
天寒地凍,江介中渾然沒覺出一絲冷意。
他不吃不睡地在產房外守著,從送來的那晚算起的話,這已是第三個晚上了。
其間一個熱心的街坊過來看病,見他這副模樣,安慰了幾句,回頭抓了一把花生塞給他。
當天晚間,江介中跟個木偶人似的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僵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那扇門。他心里十分明白,眼下已是到了存亡關頭,每過一分鐘,淑容和孩子就多生出一分的危險。而自己,此刻除了干等什么都做不了。
產房那扇白漆斑駁的木門對他來說就像一座高山一樣難以逾越。
白天里,門又開過好幾次,帶來的卻是淑容生產大出血的壞消息。
衛生院血庫里為數不多的血袋一眨眼工夫就用罄了,淑容卻仍舊命懸一線。若非血型不合,江介中恨不能捋起袖口將自己整個兒交出去。好在衛生院當機立斷動員了整個村里,火急火燎地找來一些O型血的自愿獻血者,每人給抽上一管子,淑容這才暫且脫離了生命危險。
他覺得這副身軀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四肢麻木,感官盡失。
好冷!江介中打了個哆嗦。
廊外忽然一陣草木搖顫,簌簌有聲。
他扭轉頭,循聲望去,下雪了!
這雪來得好呀!
淑容不是一直念叨著下雪么。
待到雪霽天青,晴光重回大地之時,她該會是何等地欣悅。
江介中顫顫起身,遍布血絲的兩眼茫然望著夜色中悠悠灑灑的雪花。
他是個文人,文人鮮少有不愛雪的。
只是......此刻自己哪還有賞雪的閑情。
他輕嘆。
正黯然神傷時,產房里驀地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
聲息十分微弱,間雜在落雪的窸窣聲中并不分明,然而卻如同一聲天籟般,讓江介中的兩只空茫的眼洞陡然間升起了光彩。
而瞬息間,他竟又無端恐慌起來,擔心是自己的幻聽。
江介中撲過去,側起耳朵往門上貼。
門卻一下開了。
他重心失衡,趔趄了一下,身子朝前傾去。
開門的是個護士,且顯然被他的舉動不輕不重地嚇了一跳。
她本能扭轉身子,護住自己的臂彎。臂彎里的是個嬰孩。
方才還在專心啼哭的嬰兒似乎被江介中的這一滑稽舉動分散了注意力,竟轉而咯咯地笑起來。
“快讓我看看,男孩還是女孩?”江介中攀住門框勉強維系住身子的平衡,他顧不上自己的囧態,驚喜萬分地湊近來。
小護士:“恭喜江村長,是個千金。”
“喔,是個女孩子......”
只那么一瞬間的低落,他隨即又叫嚷起來:“女孩好,女孩好呀!”
在先前的境況下,他潛意識里已做好了“保大”的打算,這會兒意外地見到孩子平安降生,怎能不喜出望外。
江介中小心翼翼地從護士手中接過孩子。
這一瞅頓時讓他的臉黑了半邊。
這孩子......怎么恁地難看?
小家伙又黑又小,一身皮膚皺巴巴的,活像一只癩皮小貓。
江介中甚至有一瞬的恍惚,疑心這并非自己的種。
他皺著眉頭道:“醫生,這孩子......怎生是這個模樣?”
謝醫生慢慢將自己的手套摘下,走過來道:“孩子沒有足月,又經歷了這樣久的產程,能活下來已是萬幸了。”
“是,是。”江介中忽覺自己問得有些不近人情,忙忙地點頭,伸手去逗弄襁褓里的小家伙。
謝醫生見了,有些嗔怪地道:“這有了孩子就忘了老婆了。”
江介中這才回過神來。
他把孩子往護士手中一擱,趨至床前。
只見淑容雙目緊閉,幾縷烏發汗津津地貼在毫無人色的面頰上。
“這,我老婆她......她沒事吧?”江介中驚疑地看向謝醫生。
“別著急,夫人只是太累,睡過去了。”
......
按謝醫生的再三叮囑,孩子得時刻保證身處在一個溫度適宜,清潔干燥的環境中,且得小心翼翼喂養才行。
衛生院條件有限,江介中低頭一思量,將淑容托付給護士們照顧后,便帶著孩子回家了。
雪還在下,他舉著一把黑傘,一路尋思著:該給孩子起個什么名好呢?
先前他想按著牃譜上的來,傳到孩子這一輩該是個英字,可淑容老早就說了,都什么年代了還按這個來?太落伍了。
得取個好聽且又有內蘊的名。
江介中的腦殼中陸陸續續想著名字:
叫勝男?唔......不好,貌似太剛。
玉蘭?唔......也不好,貌似太柔。
溫、良、貞、靜?
不好不好,都不好。那些個都是老一輩女人的字......
那么,究竟該取個什么名好呢?
江介中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不覺間已來到家門口,江介中小心地推開門,踏進院子。
他一下子直了眼。
院內奇香馥郁,幾樹梅苞竟在一夜間全數綻開了。
雪花悠悠揮灑,繞著梅樹忽前忽后地盤旋起舞,似乎在與梅花互相逗弄,時或有幾瓣花兒繃不住離了枝頭與雪追逐嬉戲,轉眼間沒了影兒。
江介中心口一熱,一股兒興致沖出了喉嚨: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他饒有興致地吟誦著,一低頭,卻見懷中的小家伙竟也瞪大著一雙眼,烏靈靈的眼珠子正滴溜溜地打量著外頭呢。
有了!江介中腦中靈光一閃,這孩子一出生便天降大雪,梅花怒放,這是祥瑞之兆呀,孩子就叫江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