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竹馬小凡
- 摽有梅
- 荼蘼酔夜
- 8933字
- 2024-11-18 18:56:16
自趙小凡念大學后,雪梅確乎好長時間不曾見過這人了。
雖見不著面,但兩人常常保持著書信上的往來。在雪梅印象里,除卻有一回趙小凡競選上了學生會會長,在來信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喜悅外,余下所談的都只是些學習生活中平淡的瑣事。一次,因著趙小凡在BJ念書,雪梅無意間提到想咬一口肥嫩流油的北京烤鴨,趙小凡接到信后,二話不說地給她郵寄了滿滿一箱子烤鴨過來。雪梅沒料到只因自己一句無心的話,便無端地收獲了一箱子烤鴨,心里頗覺得不好意思的同時又有些沾沾自喜。
三年前,趙小凡考上了京都的一所重點一本院校,比起名校來雖稍遜,然而放眼整個村來看,卻也是數一數二的了。那時候雪梅還特地跑去他家表示祝賀,不過以趙小凡的狀態看來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樣喜笑顏開,反倒顯得有些沉郁。雪梅很訝異,一問才知道,原來趙小凡一早錨定的是一所京都名校,誰料臨考時不巧身體有些不適,影響了發揮。別人眼中的喜事,對于他來講則是一次不小的挫敗。在得知成績的那天,趙小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一天,心情低落得誰也不想見。
他原本是打算再復讀一年的,當這個想法一經說出口,別說是他父母,就連四鄰八舍都覺得不可思議。于此,他媽媽曾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勸說道:“考了重本還不去讀?天下間哪里有這樣的傻子?何況學校還設在首都呢,誰人不向往那兒?再說了,你又能篤定復讀過后一定能考得比現在好?”
面對周遭一系列泄氣的言論,趙小凡似乎是受到了影響,否則就憑他那股牛脾氣,怎么就愿乖乖提著箱子去報到呢。雪梅心想。不過后來據趙小凡自己的說法,他并非是受到他人的影響才改了主意的,而是在經過綜合權衡之后,覺得家中的經濟狀況并不容許他在學業上有過多的徘徊。
趙小凡的父母親都是普通農民,日日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活,家境自是較為清寒。不過好在他們都很開明,一直不遺余力地支持兒子念書,甚至為了給兒子湊足念大學的錢,趙母身上風濕頭疼的毛病硬是拖著沒去市里的大醫院看,最嚴重時也只是到村口的衛生院拿點藥頂一頂。這點一直讓趙小凡感激異常的同時又心生愧疚,覺得自己好歹算是投中了胎。
若是自己也能考上這樣的院校,怕是在睡夢中都會笑醒吧。雪梅不由得想入非非。
事不宜遲,雪梅換上嶄新的毛呢大衣,蹬著一雙輕軟的黑山羊皮短靴,蹭蹭蹭地下了樓,大踏步地蹚過屋后的排水溝,朝著趙小凡家去了。
才敲幾下,門就開了,開門的正是趙小凡,身后還跟著一條大黃狗。
和小時一樣,他的皮膚依舊微微泛黑,挺拔健美的身軀裹在一件洗舊的軍大衣里,在見到雪梅的一剎那頃,一雙眼睛驀地亮了。
他怔怔注視著眼前的這個俏麗的姑娘,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低沉的嗓音中略帶慌亂:“原......原來是梅子,真是好久不見,我還正想著去找你呢。”
雪梅也在打量著趙小凡。
幾年大學生活的歷練讓他越發成熟了,舉手投足間已然有了一種翩然的風度,大氣而俊朗。他還是那般愛笑,一笑起來臉頰就凹進去一個淺淺的梨渦。那笑容溫暖又帥氣,就像雪后的耀眼的艷陽——在它的覆照下,就算千年寒冰怕是也會消融無蹤吧。不過,雪梅私下里一直覺得,她的小凡哥哥還是不笑的時候更好看一些,她不喜歡看他笑起來時臉上的窩窩,顯得不那么酷了。
“是呢,許久不見了,瞧著你這變化還挺大呢。”雪梅沖他眨眨眼。
“別光顧著說話,快進來,外邊冷。”趙小凡忙將她迎進屋。
大黃狗頗有靈性,它從主人的態度里覺出了來者是位貴客,于是拼命搖頭擺尾地示好。
雪梅探手摸了摸它腦袋上滑溜的黃毛,黃狗立馬乖乖地趴在她腳下,一副無比馴順的模樣。
“這狗子挺乖的,叫什么?”
“大黃。看呀,它挺喜歡你。”趙小凡笑答。
“噢,就是那只小狗呀......”雪梅老早就知道趙小凡喜歡狗,那會兒他還在上高中,一次路過不遠處的張媽家時,恰巧她家的狗難產,趙小凡根據所學的生物學知識,主動上去幫著接生,最后狗子母子平安。張媽為表示感謝,就送了他一只通體黃毛的狗崽子,趙小凡給它起名叫大黃。
雪梅失笑,想不到這么些年過去,這條狗仍健在,并未成為噴香的狗肉火鍋。
多年過去,趙小凡的家中倒是無太大變化。
屋里頭光線暗淡,連同屋頂也染上了一層濃黑的墨印——被長年累月的柴火的煙給熏的。整個廳堂只在北邊辟有一扇被魚皮紙封起來的窗戶,當雪梅轉動目光往四角里看時,更覺黑黢黢的一片。
屋中心的火塘中噼噼啪啪地燃著一堆柴火,一柱青煙裊裊上升,穿過屋頂的天窗,直沖云天。一個頭上裹著毛巾的中年婦人正坐在一旁的長凳上專心地織著毛衣,她便是小凡的媽媽。聽到動靜后,小凡媽扭過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招呼道:“原來是雪梅來了,快來這邊烤火。”
雪梅答應著,在長凳的另一頭坐下。
小凡媽格外熱情,又是讓小凡端茶倒水,又是不住地噓寒問暖。
一番客套后,她感激萬分地捉住雪梅的手說道:“雪梅呀,上回那事,當真得謝謝你!”
雪梅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我也沒做什么,不過是勸了我爸幾句罷了。”
小凡媽口中說的“那事”,指的是特困戶補貼一事。
前陣子,基于國家政策,每個村被分派了幾個特困戶名額,凡申請為特困戶的家庭,可領到一定數額的國家扶貧補貼。
為了這好處能花落自家,村中不少人削尖了腦袋,使出了渾身解數。鄉政府門檻都要踏破了不說,更有甚者,干脆一屁股賴在領導辦公室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窮,看那架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真正徒有四壁的趙小凡家卻因不善走動,被排除在名額之外。
那段時間里,恰巧有一回雪梅來串門,得知了此事。回家后她立馬對父親進行了一番勸說:若是像趙家這樣的幾乎連褲子也穿不上的特困戶都沒有獲取扶助的資格,那么公理又何在呢?
最終,江介中斟酌考慮后,聽取了雪梅的意見,在名額冊中添改了一筆,加進了趙家。
對此,趙家人自是對雪梅感恩戴德。
雪梅注意到小凡媽頭上圍著的厚毛巾,奇怪地問:“阿姨,您頭上的毛巾是怎么回事?”
這個虛胖臃腫的中年婦女笑了笑:“還不是犯了頭風了,發作起來疼得很,吹不得風,即便呆在家里也要用東西圍上一圈才行。”
“原來這樣呀......”
雪梅說著,想起小時候,每逢媽媽不舒服時,爸爸總會給她按摩,說哪兒疼,按一按就緩解了。后來她漸漸長大了些,在媽媽不舒服時,也會學著爸爸的樣子幫著按按,那時的媽媽總會瞇縫著眼,滿面含笑道:“小梅按得真好,媽媽好多了”。
她于是起身:“阿姨,我替您給按按吧,我媽媽說按一按就舒服了。”
說著,雪梅不顧對方客氣的推辭,來到她的身后。
雪梅伸出手,十指纖長漂亮,像是一棵棵水蔥的白皙的根部。她將指頭搭在小凡媽的太陽穴上緩慢地揉搓,輕柔地按壓。
張小凡進到里屋,拿出一包自己也沒舍得吃的好茶葉,用開水又沖又泡,最后端了兩杯子,打算一杯給母親,一杯給雪梅。從里屋出來,忽見到眼前這一幕,他一下子站住了,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溫馨神色。
“怎么樣,阿姨,舒服些了嗎?”雪梅賣力地動作著。
“啊呀呀,還真是不錯!”小凡媽瞇起眼來。
“這力度還好吧?”
“很好,很好......”小凡媽贊嘆道。
張小凡端茶走過來,看著雪梅額前滲出的薄汗,道:“梅子,瞧你都出汗了,先歇會兒吧,喝口茶。”
“不礙事,阿姨好就好。”雪梅用手背揩了揩額角的細汗。
趙小凡于是把茶杯擱在離她不遠處。
小凡媽直起身,回過頭來看著她笑:“好了好了,被你這么一按,我可是清爽多了,還是生個女兒貼心......”她頓了頓,看向張小凡,“小凡呀,你以后要是能娶到個像雪梅這樣細心體貼的媳婦,就是你的福氣了。”
趙小凡一頓,臉上瞬間露出只有懷春少女才有的羞赧之色。
雪梅聽了,從容地嘻笑道:“阿姨說的哪里話,小凡哥哥這樣優秀,以后定能找個不錯的媳婦。”
三人邊喝茶邊聊天,言談間,雪梅提到借書一事。張小凡聽后,迅速走進臥室,不一會便搬出來一摞書本。
雪梅接過書,將它們擱在一旁,又順手抄起幾本翻了翻。書頁潔白,湊近了甚至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并不曾因為光陰的流逝而書老珠黃。上頭的筆記工工整整,詳盡清晰,透出書主人的一種嚴謹努力的向學態度。
雪梅不禁大為贊嘆:“小凡哥,想不到你的書竟保存得這樣完好,這遭可讓我得了寶了!”
聽了雪梅的夸贊,趙小凡撓著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嘲道:“書保管得好有什么用呢,還不是沒考上名校......”
一旁的小凡媽斜了他一眼,趙小凡一頓,不再往下說。
雪梅挺認真地看著他說:“小凡哥實在是太謙虛了,要是我能考上這么個學校,早就躲一邊偷著樂去了。”
趙小凡連連點頭:“梅子妹妹冰雪聰明,一定行的。”
小凡媽沖雪梅擠擠眼:“雪梅,阿姨想,你要是跟哥哥考到同一座城市,那時候哥哥就能幫著多照應照應,多好。”
趙小凡慌忙低眉斂目,不再看雪梅。
雪梅卻不覺有它,大大方方地點頭回應道:“嗯嗯,阿姨說得對,但愿如此。”
小凡媽聽了,臉上燦爛得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趙小凡的一雙明眸頓時光華四溢,他誠懇地道:“我們學校的確還不錯,管理上很嚴格,學風也好,我代表學校歡迎你!”
說著,沖雪梅伸出一只手去,那架勢看上去儼然要握手盟誓似的。
雪梅面露尷尬,心想,你那學校固然是好,可以我目前的成績,要想考取那樣的重點本科院校,只怕差了十萬八千里呢。這會兒若是表態了,到時候考不上豈不糗大了。
小凡媽瞅瞅雪梅,旋即“啪”一聲將趙小凡的手打開,瞪眼道:“行了行了,人家雪梅都答應跟你考在同一個地方,已經夠意思了。”見小凡有些訕訕,她頓了頓,像是才想起來似的說道:“對了,我差點忘了,灶臺上還有一碟炒好的花生,快去端了來。”
在雪梅迭聲推辭下,趙小凡卻還是一溜煙地跑開了,轉眼間便端上來一疊炒得焦黃的紅皮花生。接下來幾人磕著花生,又聊了一時半刻的家常后,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悠悠灑灑的大雪,雪梅于是起身告辭。
趙小凡把幾本書用軍大衣裹著,緊緊揣在胸口,一直送到雪梅的家門口,臨走還不忘叮囑她,要是學習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盡管來問自己。
雪梅點頭,接過趙小凡遞來的書,本本觸手溫熱。
一抬眸,眼前人身如玉樹,卓然挺立在寒風之中。此刻他正沖著自己微笑,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頭發間,眼睫上,黑白駁雜,更顯得發濃如墨,眼若點漆。
雪梅心頭微跳,平心而論,小凡哥哥還是不錯的,高大英俊,知冷知熱。
不過這個念頭只如煙花般閃過腦際,隨即消逝。
雪梅沖他禮貌回笑,一轉身進了屋。
書的事情搞定了,雪梅很是高興,不過直至正式補課前,她都沒有再摸過那些書本,更談不上去找趙小凡請教了。
在高三頂風冒雨,壓力如山的這一年里,雪梅過得相對悠哉樂哉。其他同學紛紛如臨大敵,為了前程幾乎把命都給豁出去了,雪梅卻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全然不當回事。就算間或有些雄心壯志,一想起媽媽的話,她的心頭立刻又打起了退堂鼓。
可不是嘛,媽媽說了,你考得起就考,考不起也沒啥大關系,最后橫豎不過是讓你爸在鎮上給安排個好工作。再說了,家里的條件還不錯,父母又只有你一個,以后呀,這些錢財全是你的,可保你一輩子無憂......
淑容的這些言論并非是第一次發表,而是反反復復說過不知多個來回了。每當雪梅學習上怕苦畏難了,或是覺得有些壓力的時候,她便會重復一遍。在淑容看來,自己是怕孩子承受不了太大心理負擔,不想看著她“生生受苦”,所以才好言勸慰。
因而,由小到大,面對著升學考試這樣的命運轉折點的時候,雪梅大多都是有恃無恐的。就是嘛,自己又不傻,既然可以選擇舒舒服服地過,又何必沒由頭地去吃這個苦頭呢!
半年光陰倏忽而逝。到了高考發榜的那日早晨,全家人都聚在沙發上。沙發旁的高幾上擺著一架電話機,雪梅一手揭起話筒,一手哆哆嗦嗦地輸入一長串準考證號之后,忐忑地把聽筒移至耳朵前。
電話里,生硬的機械女聲報出來一個數字:493。雪梅快速地放下聽筒,接著跟錄取分數線一比對,不由得連連吐舌頭,自己剛剛好上三本線,且非常險,哪怕再低一分都要名落孫山。
她輕舒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太幸運了。臨考試僅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自己才算正正經經地讀了點書,剛才查詢時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無校可讀,不曾想在不怎么努力的情況下還能考取個正規院校,自己果真是老天的寵兒,天生享福的命!
一旁的淑容在詢問過后,當即表揚道:“真是媽媽的好寶貝,現在大學的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五十,你能考中三本,已是很可觀的了!”
雪梅忙趁熱打鐵:“那是。我辛苦了整整一年才考上個學校,當有些獎勵才對吧?”
淑容點頭,心想,雪梅長大了,是大學生了,以前常作為獎品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放到眼前來似乎都不大合適了。她思來想去,一時間,卻也想不出什么來,于是問:“寶貝,你想要什么獎勵?只要是你想要的媽都給你買。”
雪梅略一思索,突然狡獪一笑,伸出兩根指頭道:“那......你給我的生活費要是其他同學的兩倍......”她打住,又多豎了一根手指頭,“不!三倍!”
淑容對她的無理要求早已習以為常,想也不想便應允了。
雪梅開心地尖叫!
江介中先是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的兩人,半晌才道:“我覺得我們家小梅的潛力遠不止如此,以前幼兒園的老師就說她聰慧,接受能力很強,若是多努把力的話......”
這話說得雪梅心里升起一絲愧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正如爸爸說的,她若是能多些努力成分的話,考上一個趙小凡那樣的重本院校怕也并非難事。
不過嘛,生活本就不存在假設,沒達成就是沒達成,才不會管你是不是已經具備了這個潛力。
淑容馬上瞪了眼,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你這是在指責孩子沒努力咯?!”
江介中面露無奈:“我只是從客觀上就事論事罷了。”
淑容毫不退讓:“孩子高三這一年來,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犧牲在了學習上,雙休日被壓縮了不說,連個寒暑假都不能安生,還得加班加點地補課,這些你都看不到嗎?孩子被逼得這樣辛苦,好不容易上了三本線,你卻還在責怪她不夠努力?!”
江介中終于繃不住,音量漸大:“我是說以孩子的天賦和能力,本可以考得更好,若不是你總那么慣著她,今天估計重點院校都考上了。”
淑容跟著聲高八度:“這么說,你還怪起我來了不是?!”
“現在孩子的這個成績,連填報志愿都是個難題。”
“要實在為難,使點錢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介中忍無可忍:“嚴淑容!”
......
一場硝煙悄然在兩人之間彌漫。
見有淑容撐腰,雪梅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才升起那一絲愧疚感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是呀,我累死累活了一整年,終于考了個三本,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她捂住雙耳,不想再聽屋內逐漸演變為爭吵的對話,換了雙涼鞋徑直地出門去了。
才出院門沒多遠,就看到趙小凡拎著個紅顏色的塑料袋,正朝自己奔來。等走近了,雪梅才隱約看清,那是滿滿一袋子葡萄。
雪梅這才想起趙小凡家的后院有一棵老葡萄樹,藤蔓足足有碗口那么粗,以前趙小凡在家中的時候,只要一到夏日,他總會時不時地給自己送來香甜可口的葡萄。
“梅子!”趙小凡驚喜地叫了一聲,臉上洋溢的明凈笑顏如同頭頂碧藍的天空,“我正要去找你。”
他說著,抻開袋子:“你瞧,今年的葡萄個兒特別大,我替你嘗過了,甜著呢,要不要先來幾顆。”
袋子被托了起來,雪梅細細一看,那些葡萄大多已紅透,也偶有青紫相間的,一顆顆閃著剔透的光芒,格外可人。翠綠的藤葉上猶帶著晶瑩的露珠,一看就是剛剛才摘下的。
她想掐下一顆,又在半途猶豫了:“還沒洗呢。”想起家中的兩人正劍拔弩張,雪梅巧妙地提議:“趁著今早涼爽,咱們先散散步,等會兒再吧葡萄拿回去洗了一塊吃。”
趙小凡點點頭,提著袋子與雪梅并肩而行。
雪梅偷偷覷了他一眼,后者那張英氣勃勃的臉,已由微黑變為黝黑了,活像是涂了層鍋底灰。
雪梅說:“看你都黑成了這樣,這次回家是來趕著雙搶的吧?”自打趙小凡上了大學后,暑期便沒再見過他,后從信里得知,他利用兩個月余在外頭搞家教,勤工儉學去了。
趙小凡點頭:“被你看出來了,媽媽身子不大舒服,收種又急需人手。”
雪梅投去關切的眼神:“阿姨怎么了?”
趙小凡嘆口氣:“還不是之前的老毛病,吹不得風,沾不得水,也不能太過勞累。”他停了停,沖雪梅一眨眼:“不過,我這次回來,另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雪梅打趣說:“你趙會長的事情可真多呀,自打當了官就整成了個大忙人了。”
“哪有......”趙小凡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雪梅忽而想起了什么,眉頭一皺:“大學里的功課,是不是比高中的還要緊?”
趙小凡看出來她的顧慮,忙說:“別擔心,大學的課程都轉向專精化了,沒有高中時候的多和雜,也沒有競爭上的壓力,只須做到不掛科就成。”
雪梅松了口氣,心想,看來只有學生會的這些人才難得清閑,等進到大學,自己可千萬不能跟學生會沾邊。
“對了,你剛說的很重要的事,是什么事?”
“嗯......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連我都要瞞著?!”
“嗯哼。”趙小凡狡黠一笑。
“那,這件事是跟什么有關的?”
“......”
小梅在一陣思索后肯定地說道:“讓我來猜猜看,一定是與你家里相關,對不對?”
趙小凡搖頭:“不對。”
“什么,居然跟家人都沒關系,那我......我可猜不著了。”
趙小凡湊近來,有些神秘地說道:“回頭再告訴你......”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繞了村子一大圈。
終于來到自家院門口,遠遠就聽得屋內隱約傳來的嘈雜的人聲。雪梅扶了扶額,那兩人的短兵相接居然如此曠日持久。
看著趙小凡臉上猶疑的神色,雪梅笑道:“你別當回事,他們常常這樣。”
就在雪梅和趙小凡進屋的一剎那,屋內的聲音陡然消歇。
江介中鐵著臉一言不發,只彎腰在地上撿拾著什么,想必是兩人爭吵中砸壞的東西。淑容則恢復到往常的一臉柔和:“小梅回來了,哦......還有趙小凡呀。你們坐吧,我去洗點兒水果來。”
趙小凡忙道:“不用不用,阿姨別客氣,我媽讓帶了些家里的葡萄來,說是拿來給你們嘗嘗。”
“大家屋前屋后的都是些老街坊了,你媽媽真是太客氣啦,回頭可得替我好好謝謝她。”淑容笑容滿面地拎起葡萄,被從不遠處走來的張媽很自覺地接過,轉身到廚房里清洗去了。
趙小凡接過雪梅遞來的拖鞋,彎腰換上,又將自己沾著泥巴的褲管大力地拍了幾下才進屋。他踩著光滑的瓷磚地板,環顧著屋內奢華的陳設和精巧的壁畫,終于來到廳堂中擺放著的闊氣的皮沙發前。
不知道是不是雪梅的錯覺,竟感到向來沉穩的趙小凡此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淑容熱情地打著招呼:“小凡坐,不要客氣,在阿姨家就同自己家里一樣。”
趙小凡應了一聲,坐下來。
江介中也過來了。
他從茶幾上拿起一盒大中華香煙,從里頭抽出一根來遞給趙小凡。
不等后者回應,雪梅便在一旁大聲嘟囔:“爸爸,你這套太老土了,小凡哥可還在上學呢!”
趙小凡剛要伸出去的手猛地一僵,口里訕訕道:“嗯嗯,雪梅說得對,我的確不抽煙,謝謝叔叔。”
江介中也不再勸,掏出打火機把手里的煙點上,自顧自地吸上一大口,跟著口里頭熟練地吐出來一個個或圓或扁的煙圈。
張媽端上來一碟子洗過的葡萄,雪梅迫不及待地吃了一顆,果然清甜!
“媽,小凡哥家的葡萄真甜,你快嘗嘗。”雪梅掐下兩顆遞給淑容。回過頭,見趙小凡不動,又忙掐了一顆放到他手中。
江介中慢悠悠地詢問起趙小凡在大學里的一系列情況,又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他把女兒高考的情況跟趙小凡說了說,想征求他的意見,畢竟填志愿是件關鍵的大事,特別是像雪梅這樣的在分數線邊緣徘徊的考生,一填不好就容易第一志愿落選,最后只能被迫妥協第二甚至第三志愿,其結果不是去到極差的院校,就是不得不選擇最冷門的專業。
趙小凡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這個細節還是被細致的雪梅捕捉到了,她心里登時一咯噔:就連他也嫌自己考得太差么......不過話說回來,面對這種成績,之前說的什么“慶賀”之類的話,純屬自我安慰罷了。
雪梅越想越沮喪,一顆腦袋越埋越低。
耳邊陡然傳來趙小凡的聲音:“雪梅的分數雖不高,可喜可賀的是到底考上了,在這里我要恭喜她......”
雪梅猛然抬起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后者一臉真誠。
趙小凡是何等樣的一個優等生,在這里他竟還能發自肺腑的肯定自己!這一刻,她心中突然涌出一種無名的感動,覺得他是懂自己的。
“至于填志愿嘛......”趙小凡沉吟說,“我建議她最好是填報家門口的高嶺市的院校,或是往內陸地區走,嗯......最好不要填報經濟發達的一線城市的院校。”
江介中微微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肯定的神色,雪梅卻有些不明所以:“那是為什么?”她本以為趙小凡會建議她前往BJ就讀——就半年前,在他家時,他不是直言希望自己同他考在一個地方么,難不成他忘了?
趙小凡看了她一眼,并未說話。
倒是江介中發話了:“小凡說得很對。越是經濟發達的大都市越是競爭激烈,一大班人拼著腦袋往那邊擠,這樣一來院校的分數線十之八九會被抬高,雪梅才剛上三本線,若是選擇冷門一點的城市,相對來說更保險一些。”
雪梅聽后細細一想,還的確是那么回事,不由欽佩地點了點頭。
最后在趙小凡的建議下,雪梅填報了家門口的高嶺市師范學院。
填好志愿后,兩人出了門。
雪梅在趙小凡耳畔低聲道:“小凡哥,真是抱歉了,這回不能同你在一個地方念書了。”
趙小凡修長的眉毛一揚:“沒關系,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對了,你前頭說的那件重要的事,現在能說了嗎?”雪梅好奇心旺盛,這會兒一想起來便要問到底。
趙小凡聞言站住,側頭看向她,目光閃爍,嘴角輕輕勾起。
雪梅從他異樣的表情里察覺出了什么,片刻后她驚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說的重要的事就是方才我填報志愿這事?”
“真是冰雪聰明!”趙小凡蹺起了大拇指。
雪梅立馬噘嘴嘟囔道:“這算是什么大事呀,不就填個志愿么。”
趙小凡收住笑,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凝注著她,十分認真地道:“梅子妹妹的事情,自然是大事了。”說罷,臉上竟不自覺地紅了,好在那張臉被曬得黑黑的,并不怎么看得出來。
雪梅隱隱覺出這話里藏著的東西,雪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嬌羞。在趙小凡的微笑中,她慌里慌忙地轉移了話題。
兩人又聊了不多時,末了,趙小凡說:“待到開學時,我陪你去報道吧。”
雪梅一喜,她可不想這么大個人了還同小時候一樣——每逢開學,父母必定雙雙在旁為她保駕護航,那顯得有些丟人。可轉而一想,趙小凡不同樣要去念大學么,他哪有空當陪自己去?
她疑惑道:“你學校不也開學了么......”
趙小凡一笑,風輕云淡地說道:“就遲個幾天,不妨事,跟老師請個假就好。”
雪梅一聽,當即爽快地答應了:“那就有勞小凡哥了!”
這天傍晚,雪梅剛邁出家門。在薄暗的暮色里,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個人影來,差點跟自己撞了滿懷。雪梅定眼瞧去,原來是鄰村的包工頭石大伯。只見他身上好像揣著什么東西,行為遮遮掩掩的,很不爽利。雪梅瞬間明白了,這樣的情形她已是屢見不鮮,依照老經驗,又是來找爸爸送禮的。
“咳咳,是雪梅妹子呀......這個,你爸爸在么?”石大伯先是四下里瞧了一圈,見無人后才開口。
雪梅沒說話,給他遞了個眼色。
石大伯會意,貓了腰像一只耗子般溜進了院中。
雪梅搖搖頭,最近爸爸的“業務往來”越來越頻繁了,這些送禮人的勁頭可謂是一浪高過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