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來時一樣,兩人在高大的楓樹下并肩而行。
雪梅完成了“報到”這個大任務,身心舒暢,不由得天馬行空地胡侃一氣,趙小凡則全程微笑著聽她從自己家的大黃聊到了高嶺市的狗肉湯,又從高嶺市城區面貌老舊,經濟蕭條問到京都的繁阜景象,聊到最后連頭頂上的大楓樹也成了她的話柄。
“高嶺市并不怎么樣,倒是學校隨處可見的楓樹,嘖嘖,還能入眼?!毖┟返穆曇艏饧毴嵬?,頗有些像媽媽淑容。
趙小凡很有興致地問:“你喜歡楓葉?”
雪梅想了想,“嗯”一聲說道:“總之,比我家院里的梅花好看!”
趙小凡眉頭微聚:“不見得,我倒覺得你家園中的梅樹棵棵風韻卓然,一看就是絕品。”他停了停,將一只手橫在身前,另一只手的手肘以此為托撐住下巴,若有所思道,“聽我媽媽說,當年你就是因一夜梅開而賜名雪梅的吧?”
說完,他看向雪梅。
雪梅點點頭,嘟嘴道:“是倒是。不過嘛,這名也太老土了點。”
“我覺得挺好呀......”
......
暢談中的時光過得飛快,兩人轉眼來到校門口。
雪梅支吾著開口:“嗯......這次真是多謝你了,好像還耽誤了你開學了呢?!?
“小事一樁,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說謝么。”
雪梅歪起腦袋,蹭了一下他的肩頭道:“就知道小凡哥最好了!”
趙小凡笑了,說道:“好了,梅子。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回頭聯系。”說完便朝著公交站臺走去。沒走幾步,他又剎腳住,回身朝自己一擺手:“梅子,快回去吧?!?
雪梅點頭,看著他頎長的背影漸行漸遠,這樣的人就算雜在人流中也尤為卓絕。
雪梅拖著無力的腳步折回校園。趙小凡在身側時,她感覺無比踏實,恍然有一種任去哪兒也不怕的底氣,現在人走了,心里竟無端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雪梅沿著白天里她跟趙小凡走過的路徑重復地繞上七八圈,直走得她兩腿酸軟,渾身疲軟,這才打道回府。
回到宿舍時天已晚,打開門,只見右首桌邊坐著個陌生女孩,正在專注地使用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她的裝束非常時新,一身鵝黃的低胸搭配著張揚的百褶裙,襯著白皙的雪膚,十分靚麗打眼,長長的大波浪卷發蜿蜒蓋過腰際,乍看去毫無剛入校新生的懵懂靦腆,倒像極了大四學姐們的做派。
“雪梅,回來了呀!”小菲跟她打著招呼。
“嗯嗯,是呀。”雪梅回應著,跟著指指那女孩,“她是?”
小菲搖搖頭,引著雪梅走遠了些,才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剛跟她打過招呼,她愛搭不理的,我也不清楚她叫什么?!?
雪梅有些難以置信:“不會吧,哪有這樣的人呀?讓我來試試看?!?
她說著,為了讓自己盡量笑得更甜美,還對著穿衣鏡嚴格控制著露出八顆牙齒來,一顆不多一顆不少。
“怎么樣,我這笑容有沒有親和力?”她回過頭,征詢著小菲的意見。
“不錯不錯,太OK了!”小菲大贊。
這時,桌前的女孩忽地掉轉身子,面朝著二人道:“別忙活了,你們的話我全聽到了,我來做個自我介紹吧?!?
小菲作出一個請的手勢。
“陸北汐,新聞系?!标懕毕ё秩缃?,僅用了六個字,介紹得簡單干脆。
“哦,你好你好!”雪梅熱情地伸出一只手去,“很高興認識你,可以叫你北汐嗎?”
陸北汐卻沒按照雪梅料想的與她握手,而是重又回轉身子面向電腦,口里不冷不熱地回了句:“隨便?!?
雪梅臉上的笑容頓時凍結,伸出的那只手也尷尬地僵在空氣中。
這女孩......架子這般大!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了,第一次見著這樣的人。雪梅憤憤地想。
小菲湊近來小聲嘟囔道:“我早說了,她對人很冷淡的,以后沒事還是少惹為妙?!?
雪梅對她的話百分之一萬個認同,不理不理咱不理,誰怕誰呢。
小菲好像想到了什么,鏡框后的眼珠子溜溜地轉了一圈,似乎連鏡片也跟著明亮上許多。她聲調微微揚起道:“對了,你哥哥呢?走了?”
雪梅點頭:“剛走,怎么了?”
“說真的,你哥哥他......超級帥!”小菲說完,似乎覺得夸贊的力度還不夠,于是又跟著補充了一句:“那真是怎一個帥字了得!”
激動之下客串了李易安的詞句,這位女詞人若是死后有知自己說愁道苦的詩文現在改作此等用途的話,估計要從棺材板里跳將起來了。
那頭的陸北汐也聽到了,忍不住聳聳肩,心道:長得帥一點而已,看她激動的,當真是沒見過世面......
雪梅面露懷疑:“有那么帥嗎?我怎么沒覺得?!?
“有,有!是小女子平生僅見的帥哥,”小菲語氣十分確定,“就是......稍微黑了點,你家該是農村的吧?”
雪梅臉微紅,隨后點了一下頭。
小菲笑著說:“我就知道,以前農村的同學一回家就曬得麻麻黑的?!?
“對了,你家是哪里?”雪梅問。
“岳陽?!毙》祁H有些驕傲地說。
“這個我懂,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對不?!毖┟泛軕c幸自己多少讀了點書,還能知道岳陽樓這回事。
小菲很高興地說道:“對對,就是名揚天下的岳陽樓。”
......
初來乍到的第一天,許是白天里熬車累著了,宿舍的三人皆早早睡下了,卻始終未見第四個床位的舍友出現。
第三日,很晚才聽得幾聲細微的門響。
會是誰呢?宿舍中三人面面相覷。
“才剛來就有串門的么?”小菲帶著疑慮奔到門口,扭開門。
門外的是一個女孩子,扎著一條土里土氣的麻花辮,衣著樸素,掮著一個半舊的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顯得她越發單瘦了。
“你是?”小菲問。
女孩子仰臉看了看門牌,再次確認了一遍,這才開口:“607,這會兒沒錯了,就是這里?!苯又鴼?,把編織袋從肩膀卸下,拖進屋中。
“你也是安排到這宿舍的新生吧,那個位置是你的?!毖┟窙_她一笑,指指正對著門的那張鋪。
女孩子道了聲謝,隨后一屁股坐下,口里仍舊余喘微微,大家才發現她額前的幾綹頭發濕漉漉地貼著,上頭全是汗。
小菲遞給她一杯水:“怎么今天才來報道呢?”
女孩子回以一個感激的眼神,無奈道:“太遠了,趕路都費了兩天呢?!闭f著,像抽水機似的一口氣把水喝干了,接著繼續咕噥道:“來晚了可真是倒霉,普通宿舍沒了,連二類公寓也沒了,不得已只好暫時先住這兒了?!?
雪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只聽到過抱怨條件不好的,卻沒見過抱怨條件太好的。
小菲忍不住又問東問西起來:“你家在外省嗎?這么遠?”
“對呢,黔東南。”
見兩人一頭霧水,女孩隨即補充:“GZ省的一個山旮旯里?!?
雪梅瞬間明白了,貴州大半是山窩窩,那兒林深草茂,交通阻塞。山區的人們經濟能力有限,怪不得這女孩一進門就抱怨住得太好,實則是在抱怨昂貴的住宿費呢。
雪梅問道:“怎么稱呼?”
女孩子一雙眸子轉向她:“我叫金豆?!?
迎著光亮,她的瞳仁閃現出絕美的琉璃色,像一汪溪水般明凈清透。
小菲沉吟道:“金豆,名字很特別。”
金豆解釋說:“我爸說了,我這名忒吉祥,意為地里能蹦出幾顆金豆子來。”
大家一聽,都被逗樂了。
小菲咯咯大笑:“那你爸他種出金豆子沒?”
金豆先是搖頭,接著用十分篤定的語氣說:“雖沒能種出金豆子,不過,運氣倒是不錯,這幾年,年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雪梅問:“你也是新聞系的嗎?”
金豆擺手:“不不,我是中文系的?!?
“呀,恭喜你,我們同系!你幾班的?”
“1班的,你呢?”
“我也是!”雪梅高興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心想著,這回好歹有個照應了。
幾人聊得正興會,忽為一陣輕靈的樂聲所打斷,目光移看處,只見陸北汐從桌面上的一個亮白的提包里掏出來一只精巧的翻蓋手機,手機外屏白光閃爍,好似在與鈴聲伴舞。
“哇!她定是個富二代無疑了!”從小菲大張的嘴里發出來一聲驚嘆。
金豆瞬間眸中黯淡了幾分,垂下頭去。
雪梅撇撇嘴,不服氣地道:“不就是個手機么,回頭我也讓我媽買去!還有還有,再加她那臺手提電腦?!?
小菲拍拍她,提醒道:“你說得倒輕松,她那手機可是三星的,進口貨,價格可不便宜!”(注:此為1999年,國內其時才剛掀起手機風。)
雪梅露出不屑的神氣,心道那又怎樣,只要我開口,媽媽定會買的。
與此同時,小菲幾乎是尖聲叫道:“還有還有,你看她的包包!”
雪梅覺得她太過大驚小怪。她沖那個小包瞥了一眼,隨口道:“怎么了,難道有我的珍珠包包好?”
雪梅的珍珠包上的珍珠是天然的,且顆顆又大又圓,光彩奪目,價格絕對不菲。至于來頭,雪梅也弄不清,只知道爸爸常常無端帶回家許多希貴之物,這些東西里但凡有自己喜歡的,就被扣下了,這個包就是其中之一。
小菲的注意力卻還停留在陸北汐的皮包上,她邊指邊激動叫道:“看那商標,是LV!”
雪梅并無太多品牌概念:“LV?”
再看看金豆,后者更是一臉懵然。
陸北汐回眸朝小菲一笑:“不錯,有點眼力?!?
小菲好奇心爆棚:“能讓我看看嗎?”
“一個包罷了,想看就拿去。”陸北汐說得云淡風輕,全然沒把讓小菲尖叫的東西當成寶。說完,將包遞給小菲。小菲接過,在不盡贊嘆中觀摩起來。
陸北汐瞟了雪梅一眼:“你要是想看的話,自便吧?!?
雪梅眉心一抽,沒好氣地道:“誰要看了,我自己的這個就挺好,少說也要好幾千塊錢呢!”她其實并不知道那包的價格,這會子心中一急,便隨口這么一說了。
陸北汐輕輕地笑了笑,不再吱聲,只將筆記本的后蓋緩緩揭開,按下了開機鍵。
小菲卻是脫口道:“幾千塊算什么,據我所知,LV的包隨便一只都要一兩萬呢!”
雪梅聽了一臉驚駭,此刻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真是個坐井觀天的鄉下姑娘。
金豆更是一張嘴張得溜圓,半天也攏不上,她質疑道:“你是說認真的嗎?一兩萬塊,可頂得我一年的學費了!整個暑假,家里可一直在為我四處籌學費錢......”
小菲半開玩笑地道:“我看是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了吧。”說著,將手中的包在金豆眼前晃了晃,“不欣賞欣賞?”
金豆面色灰敗,她猶豫著伸出手去,剛想接過,卻又在半道頓住,兩片薄唇緊抿著,半晌才低低說:“還是不看了,看了也不是我的?!闭f完便走到自己桌邊坐下,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小菲嘆口氣:“這倒是?!闭f著,將東西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