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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
普樂烽是鳥兒的樂窩,四周麗鳥旋舞,鳴聲斷續。普樂烽也是娃娃的樂園。初夏時節,正是好時光,早有娃娃們在戲耍,倆男一女,正值齠年稚齒。烽前沙地上,朗朗童聲和鳥鳴聲相映成趣,在烽墻上縈繞回蕩,猶如童話世界。那位憨態可掬的胖娃正是王駱男,機靈如猴的瘦娃叫李墩墩,美麗俊俏的女娃叫李冬雅。李墩墩和李冬雅是王駱男姑姑的孩子。駱男年方十歲,比冬雅大半歲,冬雅卻高出他半個頭。墩墩又叫墩子,是冬雅的同胞弟弟。表兄妹三人正坐在沙地上拉閑話,駱男說他將來不做商人,他要去當兵打仗,墩子說他也要跟駱男哥哥一起去。冬雅說:“是兒子娃(男子漢)就應該當商人,當像二舅那樣的商人。”二舅是誰?他是吳南鎮吳南商號王家二掌柜,名叫王正彪,真正的兒子娃。一提起二掌柜,駱男總顯出自負的樣子,他又開始講起母親那套講爛了舌頭根子的話來:“光緒二十六年,王家二掌柜智斗洋行,從洋行老板手里收購了二十多萬斤羊毛和二百多峰駱駝!吳南商號一下子變成吳南鎮最大的商號,后來,他帶著王家駝隊下固原,走漢中……整整十八年啦!”每當說到這兒,駱男就有些傷感,這些話都是他從母親那兒聽來的,別看他人不大,卻是個重感情的娃。他停了下又說:“俺想二叔了,連他長啥模樣都不知道,真是。”冬雅說:“你當然不知道啦,二舅走的時候你還在舅媽的肚子里沒生下來呢。”墩子說:“那時俺也還在媽的肚子里,姐姐也沒生出來呢。俺倆在媽肚子里玩呢!”墩子停了一下又道:“姐,俺想媽!”說完就想哭。冬雅說:“羞羞羞,還是個兒子娃,才出門半天就想媽了!”駱男見墩子不高興,就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沙子,頭一歪,說:“行了,不說了,俺們玩個別的吧,嗯……比……比翻跟頭,看誰翻得多?”墩子說:“比就比,那贏了咋辦?”駱男皺皺眉頭說:“這……讓俺想想。”墩子說:“誰贏了就讓冬雅姐姐給他當媳婦!”駱男看看冬雅,說:“這?”冬雅的臉微微泛了紅,舉起手說:“俺同意!”駱男說:“好,當就當,開始比!”說完兩人就石頭打砂鍋,結果駱男贏了。冬雅數花兒,數三遍就停,看誰翻得多。駱男脫了上衣先開始翻。“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總不見……”冬雅數完了三遍就喊停,駱男停下時,正好翻了四十九個。輪到墩子,冬雅繼續數,但節奏明顯比前頭快,等數完三遍時墩子才翻了三十八個。墩子不服氣,說姐姐偏心,駱男說輸了就輸了不能賴賬。三人爭執不下,這時就聽遠處傳來漫花兒的聲音:“哎,十八條騾子下漢中,哪一條騾子(哈)穩當,尕妹子兒想吃個落花生,哥哥俺給你捎(哈)上……”漫的是干花兒,娃們都知道,但聽不懂啥意思,那都是大人們的心思。不懂也就沒心思了,又繼續他們的游戲。
墩子不服氣,說比翻跟頭不算數,姐姐偏心眼,再比別的。駱男舉起手,說:“俺同意,你說比啥?”墩子說:“比彈弓,看誰先把烽火臺前的飛鳥打下來。”駱男說:“比就比。”兩娃說著就跑到衣服跟前掏彈弓。冬雅急忙喊道:“不行不行,不能比這個,你們可沒有花狐子那樣的本事,會把鳥打死的。”(花狐子是王家大管家花護春,使得一把好彈弓,能把飛鳥從天空打下來卻不傷鳥,玩夠了再放飛。人非常利索,人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花狐貍。吳南鎮方言叫狐貍為狐子。)墩子皺皺眉頭說:“那比啥?”駱男說那就比爬烽火臺,誰先到頂上算誰贏。烽火臺就是普樂烽,它比吳南鎮的年代還要久遠,大概是秦大將蒙恬戍邊屯田時所筑,烽火臺有一條可爬到烽頂的臺階。墩子說不許從臺階往上爬,駱男說能行。冬雅在一邊攛掇,三人就一起來到烽火臺前。駱男和墩子正要爬,冬雅說:“爬烽火臺沒意思,你們誰先掏到洼上那個鳥窩里的蛋,誰就贏!”冬雅指著鳥窩又說,“你們倆先掏到蛋,然后……然后拿下來讓俺摸一下……再放回窩里,誰先放回去誰就贏,但不許把蛋弄爛了!”倆娃同時舉手同意,比賽就開始了。只見倆男娃像猴子貼著墻壁攀爬,動作都很麻利,很快就一起爬到洼上指定的鳥窩跟前,墩子動作稍快,正要將手伸進鳥窩,駱男一把抓住墩子的手,嘴里嘟囔著:“你能得很哪!”墩子也不示弱:“你日賴!”兩人胳膊就絞在一起在壁上較起勁來,最后還是駱男先將手伸進了鳥窩,畢竟他比墩子多吃兩年鹽呢。駱男掏出蛋來,墩子伸手去奪,駱男一躲:“你罷指望!”話音還沒落,鳥蛋就脫手而出,啪一聲跌落在冬雅的頭上,蛋液從冬雅頭上流下來,糊了一臉。冬雅想哭,又突然轉哭為怒,急吼道:“滾下來,滾下來,兩個笨豬,說好的不許把鳥蛋摔爛,咋摔到俺頭上了?哼,俺不玩了!”說完噘起嘴,揸著雙手,一副狼狽的樣子。倆娃愣在洼上,一個鳥蛋孕育著一個生命,摔破鳥蛋就是殺生,是有罪的,又偏偏摔在了冬雅的頭上。倆娃也覺得好沒趣。駱男趕緊從洼上下來用自己的衣袖給冬雅擦。墩子停在洼上看著,見姐姐不高興,就在壁上喊道:“姐姐,不要難過,蛋水讓駱男哥給你擦,鳥蛋的命俺來抵!”冬雅忙說:“別由著嘴亂發誓,快下來,俺不想玩了,真沒意思,趕快回家吧!”墩子正準備往下溜,突然驚呼:“煙!火!”駱男也同時看到了滾滾濃煙,是吳南鎮方向。“不好,出事了!”駱男叫了一聲,墩子從烽壁上一頭栽了下來。
2
三天后。
吳南鎮大街上的廢墟中,站著個男人,雖瘦骨嶙峋,但那彪形大漢的架子沒倒,兩腮胡須蓬亂,一臉老氣橫秋,眼睛卻炯炯有神,身上的破爛衣衫隨風擺動著。他手握一根栒子棍,手背如老松樹皮,棍的一頭杵在廢墟里,活像個討吃立在那里。
吳南鎮吳南商號王家二掌柜王正彪出門十八年,今天終于回來了,他是從南邊回來的。當他走進闊別已久的吳南鎮時,鎮子卻是這副模樣,這份“禮物”讓他心痛。他在半道上就聽說這邊打仗,南邊打的還兇,到處都在打。但他沒想到鎮子會被毀成這個樣子,心想:這秋后的螞蚱還歹呢,王八羔子看你還能逞強幾天?王正彪拖著疲憊的身子徘徊在廢墟中,像是行走在地獄里,整個鎮子都是灰暗的色調,頭頂上籠照著恐怖的陰云,耳朵里盡是鬼哭狼嚎的聲音,一股一股的焦煳味和腥臭味直刺他的嗅覺神經。他沒有去捂鼻子,就讓這么撕心裂肺地嗆著,把眼淚從眼眶里嗆出來,一顆一顆往下掉,一聲一聲地咳嗽,一口一口地嘔,把苦水從腔子里嘔出來,恨不得把心也從腔子里嘔出來,這樣反覺得好受些。街上橫七豎八躺著很多人,有死去的人,有受傷的人,有失魂落魄的人,肢體健全神志清醒的人都低著頭,將尸體和重傷者一一抬走。鎮上房屋大半被焚毀,未燃盡的火依然啃噬著椽棒,發出噼啵的聲響。
對王正彪來說,眼前這樣的場景也不是頭一回遇上,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讓他明白了許多道理,盡管如此,他心里頭還是慌慌的,人畢竟不是草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事,誰攤上都受不了。王正彪本能地加入了救援隊伍,他像獵鷹捕捉食物一樣搜尋著每一個可疑的細節,耳朵也無比警覺地捕捉著每一個細小的聲音,眼前這景象,就發生在他日思夜想的故土,這不是他夢里的故鄉啊!他曾經帶駝隊南下,一出門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像死在了外頭,連家里頭針尖大點的屁事都不知道。吳南鎮有他的親人,有他的家,有他的商號,他的根都留在這里,留在他永遠抹不掉的記憶里。他急切地想見到家人,他們還都活著嗎?他這么想著,尋找著,不祥的預感像一根鋒利的棗刺扎到他的心尖上,心口疼得越發厲害了。他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拿著栒子棍在廢墟中踅摸著。
“有……人……嗎?”
王正彪突然聽到呼救聲,聲音很弱,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可那聲音卻再沒有發出來。應該就在附近,王正彪憑直覺判斷。他仔細捕捉那個呼救的聲音。附近,地上橫躺著幾個人,一動不動,他用手指挨個搭在鼻子上瞧,沒有一個出氣的。
“有……人嗎……?”
王正彪又聽到了顫顫的一聲,而且是從前面斷墻方向傳過來的,王正彪移步到斷墻跟前,仔細聽,仔細找,只見一根大梁斜擔在墻上,上面的房席沒有燃著,斜斜披在梁上,房席上的泥坯不時往下溜,讓人有些悚然。王正彪慢慢靠近,用栒子棍搗搗大梁,沒動,再搗搗房席,嘩啦——一塊泥坯溜下來,騰起一股塵土,王正彪嚇了一跳,被塵土嗆的直咳嗽。這時他聽見梁下面有呻吟聲,就急忙掀起房席,等塵土落定時,發現梁頭下面壓著一個人,再細瞧,那人兩條腿被死死壓在大梁下,已經血肉模糊。王正彪暗罵自己,手閑閑地倒騰啥,這不是往土里埋人嘛。
“老鄉……幫俺個忙!”那人道,聲音很微弱,但王正彪聽得清楚,這人還有救。王正彪看看眼前的情景,不知如何下手,這人救順了是救命,救不順,就是害命。他要想個好法子,最好有人能搭把手,于是就大聲喊道:
“有人嗎?快來救人啊!”
王正彪向周圍喊了兩聲,沒有人答應,嘴里念叨著:“人都死光了!”一股焦煳味撲過來,直直刺向他,嗆得他又是幾下猛咳。不遠處,椽棒木料正被火蛇無情地咬嚙著,快要燃到這邊來了,情況十分危急。
“老鄉……別……別過來,危……險!”梁下面的人又說話了,“俺……拜托你……一件事!”
“別拜托了,俺沒工夫!等等把你弄出來自己辦去。”王正彪說完又大聲道,“有人嗎?快過來救人啊!”周圍還是沒反應,他一轉臉見有三個娃娃站在他身后,臉被煙熏得辨不出模樣來,眼睛卻明閃閃的,從穿著大致能判斷出男女來。胖一點的男娃說:“爺爺,俺們幫你救人。”王正彪看看三個娃,說:“你們幫俺?趕緊離遠點,別添亂了!”女娃又說:“爺爺,俺們能幫你的。”王正彪心里一緊,心想:“俺有那么老嗎,怎么都喊俺爺爺?”的確,他在外奔波多年,本來就顯老,今天回到這日思夜念的故土,偏又遇上這心痛的事,煙熏火燎加著急,頭上的白發像久旱的種子遇了場透雨,使勁往出鉆,鉆得真不是時候。女娃又說,“他倆連烽火臺都能爬上去呢!”王正彪心想,這幾個娃看上去挺機靈,能搭把手也算吧,就說:“那好,俺答應,但你們一定要聽俺的,三個先往后退兩步,俺讓搭手時再過來。”三個娃沒動,直盯著王正彪,王正彪又道:“俺說的話沒聽見?咋,不聽話?不聽話就滾得遠遠的!”三個娃一聽,趕緊往后退了兩步。王正彪沖著梁頭下面的人喊:“別動,俺來救你。”
“轟——”王正彪話音剛落,旁邊的一堵墻就塌了下來。
王正彪和梁下面的人一起被埋在土里。王正彪肯定沒埋結實,他抖落身上的土,慢慢爬起來,人已是灰頭土臉,沒看相了。這是他回到吳南鎮接受的第一件“饋贈”,他不再是剛才那個“外鄉人”了,這個“禮物”把他和吳南鎮人完全弄成一種顏色,滿是絡腮胡子的臉上又抹了一層黑灰。在墻倒塌的時候,王正彪用身子護住了大梁下面的人,大量土坯砸在梁上,經過緩沖到王正彪背上已經碎了,沒多大力量,但對梁下的人來說無疑是活埋,如果王正彪遲來一步,梁下面的人肯定沒救了。附近的火苗眼看著舔過來了,得趕緊救人,再遲就不頂了。
王正彪站起來時,眼睛花了,也看不見那三個娃了,定定神再瞧,發現三個娃已經成了土榔頭,直直立在那里,如果不是眼睛在閃動,沒人會相信他們還是些活物。王正彪忙問:“娃們,不咋的吧?”胖娃說:“爺爺,沒事。”王正彪心想,這陣子管他爺爺還是叔叔呢,先救人,他鼓鼓氣說:“那好,過來幫爺爺刨土救人。”三個娃答應著就一起撲過來,別看他們人小,干起活來還真麻利,很快一個坑就刨下去了。人刨出來了,可還是沒法救,大梁頭子死死壓在那人腿上。王正彪小時候跟楊家師父學過一點功夫,曾經還上擂臺和洋人比過武,也是力壯如牛,但畢竟多少年過去了,自己也四十出頭的人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可他心不甘,救人要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支開三個娃,讓站遠點,想試著鼓氣發功把大梁挪開。只見他大喊一聲,用肩膀挺了一下大梁,大梁紋絲沒動,看來沒有想象的那么輕巧。他試第二次時,猛憋一口氣,又大吼一聲,梁稍稍動了一下,但梁另一頭的墻也搖動了,梁壓在墻上,墻吃勁,這梁一動,墻搖晃是自然的,倒下來的可能性也很大。王正彪大吃一驚,身上冒出一股冷汗來,他再也不敢去動那大梁,這墻真的倒下來,就地要命,還救啥人呢。
“老鄉,別……別救了,趕快……離開,墻……墻……要倒了,這……這里危險!”那人說完就閉上眼睛,看樣子沒幾口氣了。
王正彪圓睜兩眼看著壓在梁頭下的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他心里無比難受,一個生命就這樣在他眼前消逝而不能施救,算個啥人,還是個兒子娃嗎?他突然覺得渾身的血在涌,闖蕩過江湖的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俠氣,這個時候,他已經拋棄了一切念想,個人安危早已不再考慮,一心想著救人。他不顧一切撲上去,肩扛大梁,大吼一聲,大梁發出咯吱吱的聲響,梁頭子一點一點離開了受傷的人,王正彪渾身的骨節都在響。梁靠墻的一頭因為施壓,墻開始搖搖擺擺,十分危急。
“快往出挪呀,娃娃……還愣著干啥!”王正彪咬緊牙關喊道。
壓在梁下面的人,也使勁挪動兩腿,可就是動不了。王正彪對三個娃遞個眼色道:“快上!”三個娃一起撲過來,連拉帶拽把人從梁頭子底下扯了出來。
王正彪看著受傷的人和三個娃都到了安全處,就大喝一聲,同時使勁聳肩,梁離開了肩膀。王正彪迅速抽身,一個箭步飛出,梁頭子落地,只聽“轟”的一聲整個墻倒了,王正彪和其他人全被埋在土浪中……
也許是聽到了墻倒塌的轟隆聲,很快就有幾個人跑過來。
“快救人,快救人!”只見一個上年歲的老漢喊道。另外幾個人也不說話,上前抬起受傷的人,那受傷的人穿一件長衫,是個先生的模樣。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眼鏡,俺的眼鏡在哪里?”老漢說:“眼睛在臉上呢,腿倒是麻答(麻煩)了,趕緊抬到場子里去找張先生,看腿能保住不,命比啥都要緊!”受傷的人躺在擔架上說:“真是慚愧,不能……幫老鄉救人……自己反倒……添了這么多……麻煩!”老漢說:“先生也不用客套了,這個時候能活下來就算命大。”老漢又對身邊的人說:“再叫幾個人過來,這兒還有個外鄉人。”王正彪趕忙站起來說:“不要緊,俺自己能走。”老漢打量了一下王正彪,說:“你真的不要緊?”王正彪說:“真的,俺能走,看看這三個娃傷著沒?”
“俺們好著呢。”三個娃說完就跑掉了。
老漢說:“這是王家的三個娃,家里也出事啦!外面這么危險,咋不管著點。”說完搖搖頭匆匆離去。王正彪聽老漢一說,心口子又像被棗刺狠狠扎了一下,鉆心的疼。他緊跟在老漢身后,一瘸一拐的,街上到處彌漫著雜七雜八的味道。拐過一條巷子,前面有個場子,一個很大的土場子,場子上臨時搭著幾個棚子,用椽棒綁架成的,頂上鋪著麥柴,地上也鋪著麥柴,場子上躺著很多受傷的人,重傷者都在棚子下,場邊有一溜用白布蓋著的尸體。
3
吳南鎮大市場變成了臨時救援場所。王正彪看到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場子,心里像把五味瓶打翻了,酸甜苦辣不是個滋味。剛救來的傷員被抬進場子,抬架子的人中,一個年長些的喊道:“張先生,張先生,快來救人啊!”
王正彪站在人群中,看見一個長須飄然的老人,就走上去問候:“老人家,吳南鎮也起義了?”
“是啊。”老人端詳著王正彪,王正彪也覺得老人面熟。
“你……是?”老人有些遲疑。
“馬五爺!”
“正彪兄弟!”
兩人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兩雙大手緊緊握住對方。
“沒想到咱爺兒倆還能活著見上面……”馬五爺一邊拍著王正彪的背一邊說,聲音顫顫抖抖,淚珠掛滿眼眶。
“是啊,十八年了,俺做夢都想著吳南鎮,想著家人和您老人家。”王正彪說著也流下淚來。
“爺也一直惦記著你娃呢,吳南鎮的教育有你一份功勞。”馬五爺說。
“學堂辦得還好吧?苦了五爺您。”王正彪說。
“很好,學堂一直辦得很好,沒想到這場災難……硬硬給毀了。”馬五爺說完往場邊的一堆廢墟看去,王正彪也轉過臉,廢墟還冒著青煙。沒錯,那廢墟所在的位置就是當年王正彪出遠門時建成的學堂,這所學堂不但讓吳南鎮的男娃受教育,還開了女學,女娃也到學堂念書。他走后資助學堂的事交給了大哥和大嫂。王正彪想到這兒忙問:“俺大哥大嫂……他們還好吧?”
“他們……還……還好……還好。”馬五爺含糊道。
王正彪感覺馬五爺的手在抖,他的心像是被刀絞了一下,直盯著馬五爺說:“他們?是不是……”
馬五爺眼神有些黯然,緊緊攥著王正彪的手道:“你嫂子還平安,你大哥……他……還有你妹子……走了!”說完低下頭去。王正彪臉色煞白,他一把拉住馬五爺的手說:“走了?”
“對,走了,他們為保自家商號……”
“去看看……他們在哪里?”
馬五爺二話沒說,領著王正彪一起出了吳南鎮。鎮南二里地,這里過去是王家的墳地,王正彪的父親王老武就埋在這里,現在已經變成了公墓,墳地里荒草萋萋,一座座新起的墳堆散落在沙蒿墩子之間。抬眼往南看去,普樂烽在不遠處靜靜地矗立。
王正彪和馬五爺跪在墳地為亡人祈禱。王正彪認得新墳堆旁邊有幾座老墳,墳頭上雖長滿蒿子,但那塊青磚依舊看得清,那是父親王老武的墳,旁邊是母親納氏的,再過來是亡妻柳氏的。馬五爺指著新墳說:“這是你大哥王海的!”又指著另一座說:“這是你妹妹王乃白的!”
王正彪眼淚止不住往下流。馬五爺說:“娃,節哀順變吧!”王正彪使勁擦眼淚,可就是擦不凈。王正彪蹲在墳頭悼念完亡人,正要起身,卻見身后黑黜黜蹲著個人,吃了一驚,仔細瞧是個憨敦敦的小男娃。馬五爺說:“駱男,啥時候來的?”男娃說:“俺跟你們一起來的,給俺爹和姑媽上墳來了。”
“啊呀,乖娃,有孝心!”馬五爺說著調過臉看著王正彪,“這是你大哥王海的兒子。”王正彪說:“俺認識這娃,剛在鎮上救人時還是他搭得手,看著面相熟,還思謀著是誰家的娃呢!”
“二叔?你是二叔……”男娃道。
“是,俺是你二叔王正彪。”
“二叔,哇……”男娃一把抱住王正彪的腿大哭起來。王正彪蹲下身摸摸男娃的頭,強壓悲痛,說:“不哭,駱男是個兒子娃娃,兒子娃娃怎么能哭呢,來,起來,咱們走,回家去。”
王正彪拉著駱男的手,和馬五爺一起走出墓地,在一塊大石頭前停下。王正彪一副疲憊的樣子,一屁股坐在石頭上,馬五爺也跟著坐下,動作有些遲緩,他呻喚了一聲說:“老嘍,走了這半截子路就腰來腿不來了。”
王正彪一邊擦眼淚一邊念叨:“大哥……妹子……沒想到連個面也沒再見上!當年俺離開吳南鎮時,你們不讓俺走,擔心俺出門受罪,俺心里也難受……可俺不走不行啊,俺想著出門幾年就會回來……秀花嫂子等了王海大哥十幾年,原想你們這回該享享福了,沒想到……你又扔下嫂子走了……”王正彪說話有些跑調,他一提起這位嫂嫂,不知怎得心就加快了跳動。駱男說:“二叔,二叔別難過了,兒子娃娃不能哭,這是二叔說的。”
“王掌柜也不要太難過,人遲早都會走這條路的。你嫂子在王家確實是個有功勞的女人,在這場災難中,她還能平平安安活著,已經知足了,唉!”馬五爺嘆口氣說,“你大哥做生意有一把子手(好手),這些年,雖說兵荒馬亂的,他卻把吳南商號經營的紅紅火火的,還在包頭建了個分號,這學堂多虧了他,要不早就關門了,真是個兒子娃娃,像老武哥,沒辜負王家的期望,可為咱吳南鎮生意人撐面子了。”
王正彪說:“俺還想著這次回來,再也不出遠門,王海哥年紀也大了,俺把商號接管過來,讓他和嫂子享幾天清福呢,沒想到……”
馬五爺說:“你能平安回來,也是件很高興的事,這樣的亂世,誰也難保今天活著明天還能不能見著日頭出來呢。在這場禍事中,吳南商號也毀掉了,王家損失太大,這個爛攤子還等著你二掌柜來收拾呢。”
“謝謝五爺的掛記,這是俺躲不開的事,拼了命也得干好。”王正彪說。
“說得對,是俺老漢想多了。”馬五爺抬頭看看太陽說,“走,時候不早了,你來了連家都沒顧上回,你嫂子要知道長精神的回來了,心情一定會好多了。”
王正彪說:“兩個至親走了,俺能不先來探望探望嗎?”
兩人說著就一起往回走,駱男悄悄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他們到了場子上,一個半打子老漢告訴馬五爺:“前頭救的那個先生被人接走了,來了好幾個生人,說要到別的啥地方去給治病。俺也沒攔著,讓走了。”馬五爺看看王正彪,王正彪說:“走就走了,現在也顧不了那么多,是好是壞看他的造化了。”
馬五爺握住王正彪的手說:“二掌柜,回去吧,多勸勸你嫂子,一個女人活得真不容易!”王正彪點點頭,心跳又加快了,甚至覺得臉也燒起來了,他暗罵自己不成氣,家里遭了這么大的難,心里還想些啥事情。
4
吳南商號被毀掉了,一把大火整整燒了兩天一夜,毛焦味彌漫了大半個吳南鎮。吳南商號和吳南鎮的命運總是連在一起的,每一場災難均無一幸免地殃及商號,毀滅,再生,再毀滅,就如野地里的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三天了,一股一股的焦煳味還直往鼻孔里躥。王正彪能聞出那是啥味,羊毛見了火,沒有燒不光的道理。他拉著駱男走過殘破的垣墻,王家大院的門樓出現在眼前,門樓還好,沒有嚴重損壞,大門無精打采地張著嘴巴。王正彪走進嘴巴里,迎面過來一個老漢,臉上一道一道的紋,頭上戴著繡絲邊小白帽,眼睛直勾勾盯著王正彪,問道:“請問您找誰?”
“找你家掌柜的。”王正彪說。他仔細瞧著這離別十八年的王家大院,房頂飛檐的椽棒和磚雕都已失去了當年的光澤,瓦楞有的已經破損,人也不再是當年的人了,時間如一把利劍,能削去一切棱棱角角。他心里不由生出一種失落感,像蟲子一樣從心里往出鉆。
“俺家掌柜……他……他出遠門了。”老漢吞吞吐吐地說。
“這是俺二叔,媽,二叔回來咧!”駱男站在王正彪身后說。
“二叔,哪個二叔?”羅秀花從屋里探出頭來。
“是俺二叔,媽。”駱男興奮地說。
“正彪兄弟?二掌柜!”羅秀花被一女娃攙扶著跌跌撞撞從屋里出來,內心的酸楚與驚喜交織著,表情看上去更復雜,讓人無法判斷臉上掛的究竟是悲還是喜。
王正彪抬頭望去,羅秀花身著素服在離他不遠處站著,那長相十分端莊,雖滿臉滄桑,卻掩飾不了骨子里的美與富貴氣相,那臉龐雖老了許多,卻也仍如他夢里的那樣。
“大嫂……”王正彪喊了一聲,眼淚像一道帷幕朦朧了他的視線。
“他……他二叔,是正彪……二掌柜!”羅秀花激動地說,“哈德,快……這是二掌柜,快……讓他進屋。”這時王正彪發現秀花嫂子身旁陪著的姑娘也是模樣俊俏,身材苗條,一雙大眼睛如水葡萄,羞怯地看著他。
哈德忙說:“二掌柜?啊……是,夫人,二掌柜請。”
王正彪走上臺階,姑娘麻利地揭開門簾,王正彪和嫂子謙讓了兩句就先進了屋子。
羅秀花進屋后,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她掏出手帕擦了把,說:“你們王家可真作踐人啊,來一個,非得走一個……”說完又去擦眼淚。
王正彪明白嫂子的話是啥意思。他勸說道:“大嫂別難過,俺王家這輩人欠您太多,俺給大嫂賠禮了!”
“算了,別說那些生分話了。”羅秀花擦了把眼淚,指著身邊的姑娘說:“這是你侄女樂婭,你走的時候還沒有她呢。”
“二叔!”姑娘細聲嫩氣地叫了一聲。
“嗯……日子過得真快呀,沒想到丫頭都和媽長一樣高了。”王正彪感慨地說。
“李福的兩娃也不小了,快去叫他們來見二舅。”羅秀花對樂婭說。
“俺去叫。”駱男爭著要去,羅秀花也沒攔擋。
不一會兒,就聽門外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幾個娃娃都跑來了。王正彪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羅秀花坐在另一頭。喊來的兩個娃一男一女,三人規規矩矩站一排。羅秀花說:“你們三個心上沒事,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還整天往外跑!過來俺告訴你們,駱男,這就是你王正彪二叔,冬雅、墩子,這就是俺常給你們提起的二舅。”
“俺在墳上就認得二叔了。”駱男說。
“怎么,他二叔早就回來了?”羅秀花問王正彪。
“是,俺剛到鎮上,就碰上了個喊救命的,壓在大梁下面,太危險,救了人,送到場子上,正好碰見了馬五爺,家里的事他都告訴俺了。”王正彪說。
“那……你已經去墳上了?”
“去了,俺和馬五爺一起去的。”王正彪心情沉重地說,“大嫂順服著,俺從南邊過來,一路上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在死人,社會不太平,老百姓哪里有安穩日子可過呀。”
“唉,認命吧。”羅秀花說完,又對兩個娃說,“你們倆咋見了二舅不問候。”
女娃搶先說:“俺們早就見過二舅了。”男娃也補了一句說他也見過。
羅秀花說:“胡說,你們咋都說早見過?”
王正彪說:“娃說的沒錯,他們今天還幫俺救了人,三個機靈鬼,很有出息。”
“這是冬雅,你李福妹夫的丫頭,墩子是他兒子,就這樣一眨眼工夫兩個娃沒媽了,唉!”羅秀花說著又傷心起來,想哭,又強忍著,從衣襟里掏出手帕擦眼淚,眼圈紅腫紅腫的。兩娃也被惹的想哭鼻子。
王正彪趕忙勸說:“嫂子順服,別惹娃了,這亂世沒媽的娃娃到處是,有啥法子呢,這苦日子遲早會熬到頭的。”
“唉!”羅秀花嘆口氣說,“這苦日子里人命賤啊,說沒就沒了!”
“俺長大了要當兵,把那些壞蛋都打死!”駱男氣呼呼地說。
“嘿,有志氣,不愧是王老武的孫子。”王正彪笑笑說,他故意緩和氣氛,大家的心情太沉重,他現在必須挑起王家這副重擔,誰讓他來的不是時候,或者說他來得正是時候呢?
“還夸呢,一個娃娃,盡說這種瘋話,能抵上他爺爺一個指頭彈子也就算了。王家世代經商,他將來應當做個好商人,當兵打仗?你能打幾個?滿嘴胡說。”羅秀花憤憤地說,“去,三個出去玩,別煩人咧,你二叔剛回來,讓先好好喝口茶,歇緩歇緩再說。”三個娃娃一起出門去了。
羅秀花把王正彪讓進套屋的大炕上,炕上鋪著羊毛提花毯,靠里放著一摞緞子被褥,兩邊各摞一對鴛鴦枕頭,炕中間擺一張方桌,桌子中間有個火鍋子,這種炕桌既可以取暖,又可以吃火鍋。王正彪有些憋燥,他曾經暗戀過這位大嫂,羅秀花娶過門的時候王海不在家,王正彪替大哥裝了新,揭了嫂嫂的新婚蓋頭。何姨媽進來抹好炕桌,沏了八寶蓋碗茶。羅秀花和王正彪分坐炕桌兩頭,一邊喝茶一邊聊著家事。樂婭進來陪站在炕邊,何姨媽出出進進忙著。有人進出還好些,特別是樂婭的到來,讓王正彪松寬了許多,那些狗屁雜念也漸漸退去了顏色,靜下心來,又體驗到了家的溫暖,這是他十八年來只有在夢里才能感受到的那種溫暖。何姨媽是王家長期雇用的廚子和保姆,她不姓何,到底姓啥沒人知道,也沒人去問,她是何家的媳婦,丈夫何富貴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大家都習慣叫她何姨媽。
“真沒想到,這個時候二掌柜能平安回來。”羅秀花聲音沉重地說,“十八年了,俺還以為你回不來了,你大哥一直念叨著你,說他想你……他要是還在,不知該有多高興……”
“俺咋能回不來呢,主要是南邊不太平,俺還想做點生意,可這駝隊丟了,人回來了,說來也真是慚愧啊!大嫂也別難過了,這亂世人命賤,沒辦法的事,順服著。”王正彪說。
“也是,有啥慚愧的,人活著就夠本。”羅秀花說,“像你大哥他……人也沒了,他呀就是吃犟的虧了,為了救商號,兩千包羊毛,兩萬多斤……燒了就燒了,非要搭上條老命!”羅秀花停了停,又說:“你大哥為了不讓長毛子燒,豁出了命,俺攔也攔不住,結果商號還是沒救下……大火整整燒了兩天一夜,唉!光緒十年,咱爹(王老武)為了爭口氣,上擂臺和洋人比武,比是比勝了,可把官府和洋人給得罪了,為了保住吳南商號,爹隱姓埋名進了大西山,可吳南商號……還是被長毛子一把火給燒了。一庫羊毛全燒光了,你還忙著救了陣子火,羊毛見了火,哪能救得下來呢?”羅秀花苦笑道:“那時候,你還不到二十歲,商號毀了,你到洋行給人家拉駱駝,每次回來都蒙頭大睡,受不了長毛子的氣,后來因為包頭馬家出手幫助,再加上爹在成祥和的股份,吳南商號才算又給救活了,商號經營起來了,你王海哥回來了……等了他十二個年頭,本想一家人齊了,可你又要走,你大哥硬撐著商號又是十幾年,總算又有了點起色,在包頭還建了分號,沒想到,又是一場大火……頭場大火爹走了,這場大火你大哥走了,俺想這吳南商號早晚要是再來把火,不知道誰又要走了……”羅秀花說到這兒又傷心難過起來,就掏出手帕去擦眼淚。
樂婭覺得媽說話有些過了,忙說:“媽,您咋這么說話呢?”羅秀花一下反應過來了,說:“你看俺這不值錢的嘴,俺這心里一急就胡說,他二叔別往心里去。”
“嫂子哪里話,說的都是個理兒,俺還沒糊涂到那個份上,再來把火還要能燒起來才算呢。”王正彪一直回避大哥遇難的事,怕惹嫂子傷心,羅秀花把事全說開了,這樣也好,他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王家人視商號如生命,要是攤上他也會干出這種蠢事來。王正彪心里明白,眼前這位嫂嫂在王家是有功勞的,她當年嫁到王家時,王海大哥因為商號的事吃了官司,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日子定了,婚禮卻沒參加,羅秀花在王家孤守了十幾年,王海終于回來了,本來一家人團聚了,可他王正彪又不聽人勸,硬是出了門,這十八年熬回來,沒想到碰上的又是骨肉分離,這個家里里外外全讓她扛著,實在不容易。王正彪想到這兒,又說:“老王家對不住嫂嫂您啊,遇上這樣的亂世,吳南商號注定會是這樣的,大嫂放心,俺回來了,再不會讓您煩心了,您好好歇緩著,平平安安的,俺想商號再不會有大災難了,這苦日子快到頭了,俺從南邊過來時,那邊都在鬧革命,西安古城也光復了,清朝被推翻了,吳南鎮遭難也只是暫時的。”王正彪說話時只用余光看著羅秀花,他不敢直視她,他覺得嫂子的風韻依舊讓他動心,可他不能這樣去想,他盡量保持鎮定。
“唉,你大哥呀犟起來要命……”羅秀花嘆口氣說。
“老王家人都一樣的脾氣,要是俺在,也會那樣做的,吳南商號是王家幾代人的心血,它比王家人的生命還重要。冤有頭,債有主,大嫂請放心,這該記的仇還得記,該忍的氣還得忍,該做的事咱還得做,只要這口氣還在,賬遲早是要算的,活著還得活出個人樣兒來!”王正彪說。
“二掌柜回來的也正是時候,商號這個爛攤子看來又得你收拾了。”羅秀花說,“不過這次別指望包頭馬家幫你了。”王正彪一愣,王家和包頭馬家咋了?他說話時眼睛直視著羅秀花,這時他發現羅秀花也盯著她,那雙眼睛讓他有一種溫暖的感覺,秀花嫂子的眼睛會說話。
“大嫂放心,咱吳南鎮的商人也都是硬漢子,王家也沒生出個孬種來,這擔子俺挑,嫂子把家里的事操心好就行了。”王正彪說完一仰頭喝光蓋碗里的茶,把手伸進蓋碗里撈起一個柿餅子吃起來。
哈德正在掃院子,大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二掌柜回來了是吧?”
“是,李掌柜,二掌柜回來了。”哈德老漢忙應道。李福沖哈德笑笑,拉著冬雅直奔堂屋來。
“老哥呀,你真的回來了,可把俺想死了。”李福說著眼淚就下來了,他上前和王正彪擁抱在一起。
“妹夫還好吧,俺也想死你咧!”王正彪說。他們畢竟是曾經一起為吳南商號出過力、拼過命的老連手,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意。
冬雅走到樂雅跟前站定,不敢作聲,一雙水汪汪如葡萄般的眼睛閃著亮光,臉上嵌著倆小酒窩,模樣俊俏的沒法挑。李福見過王正彪,又轉臉指著冬雅說:“這是俺丫頭,官名李冬雅,今年都八歲半了。這是你二舅!”
“二舅,俺早知道咧。”冬雅眨眨眼說。
“早知道?你這死丫頭又胡說。”李福瞪著冬雅說。
“嗯,娃說得沒錯,俺早就見過了,機靈得很,跟她媽一個模樣。”王正彪說。
李福臉一下沉下來,王正彪意識到自己失口,正要回勸,李福搶先開了口:“冬雅她媽……”
王正彪說:“俺已經得信了,妹夫節哀。”
“乃白妹子是為救你王海大哥被……砍死的……”羅秀花說。
“俺去了吳南府,守得太嚴,沒機會下手,那個老賊,俺非收拾了他不可。”李福說。
“你想干啥?”王正彪說,“你可別胡來。”
“俺要替王海大哥和娃她媽報仇。”李福怒道。
“俺可告訴你,這仇是要報,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正是清軍囂張的時候,別說你一個人,去一百個也是送死,估計他們也輕狂不了幾天了,等過了這陣子,會有人找他們算賬的,千萬急不得!”
“老哥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今天咋婆婆媽媽的,怕啥呢,不就一條命么,總不能窩囊死吧?”李福說。
“俺出門這十八年,見過的人比你多,經過的事也比你多,吃過的虧更多,受過的磕創就不用提了,可也總結出個理兒來,人做事得多用腦子,凡事不要想得太簡單,你往難處想,也許做起來還簡單些,想得簡單,吃虧的日子就在眼前。”王正彪說。
“對,聽二掌柜的沒錯。”羅秀花說,“只是倆娃可憐,不過妹夫放心,筋連筋骨連骨的,只要俺有一口氣在,不會讓娃受磕創的。”
這時,駱男、墩子從外面吵吵嚷嚷跑了進來。羅秀花說:“大人說話,你們就不能安生點,跑出跑進,真不懂事。”
“駱男哥他要……”墩子剛說了半截子就被駱男捂住了嘴。羅秀花一下拉下臉子:“你娃又想顯能呢,你要是在外面惹個啥事,老娘決不輕饒你!”
“沒……俺沒干啥。”駱男說著瞪了墩子一眼,拉著墩子的手出門去了。
羅秀花說:“駱男這娃人小心大,不知又要闖啥亂子呢?”
李福說:“沒事,娃娃能闖個屁亂子。”
羅秀花說:“你還慣娃,你那個彈弓教的也不地道,上次駱男一彈弓把仝家的馬給打驚了,馬車翻了,差點出了人命,闖的亂子還小嗎?”
“這……俺教那點還算本事,你問花狐子去!”李福笑笑說。
“你倆沒一個正經的。”羅秀花罵道。
王正彪聽李福和嫂子說話,像是聽故事。王家的后代們也都長起來了,駱男、樂梅這些名字,讓王正彪想起了自己的婆姨柳氏——柳喜梅。她當年遇害時正懷著他的孩子,他竟然還不知道,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這也是他出這趟遠門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更是為了商號,自從王正彪掌柜帶駝隊南下之后,南邊有許多商隊來到了吳南鎮,和吳南商號做過不少生意,王家人知道,吳南鎮的商人也都知道,這功勞必須算在王正彪掌柜頭上。
王正彪沉思了片刻又問嫂子道:“立國還好吧?”
“他呀,還好,他倒插門做馬家的女婿心里本就不大樂意,可馬家小姐也是配得上他的,再加上繼承了馬家包頭‘成祥和’的家業,還算說得過去,有了倆娃,一個娃子一個丫頭。人還是老樣子,一邊做生意,一邊還參加啥黨的,這商人不安安分分做生意早晚會出事。你王海哥不放心,就把投在成祥和的股全給撤了,吳南商號在包頭開了自己的分號,立國不同意你大哥在包頭開分號,兩人就翻了臉。李福在分號做掌柜,他也是在吳南鎮出事后才趕回來,跟她媳婦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羅秀花說到這兒又傷心得不行。
王正彪故意打了個哈欠,想打破尷尬的局面。羅秀花看看王正彪疲倦的眼神說:“今天先說到這里吧,看看光顧著說話,二掌柜剛剛回來,人累,身子也虛,好好歇緩歇緩,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拉閑話的日子。”
“就是,你看看,俺也老糊涂了,二掌柜剛回來,話也多得不行了,俺先回去。”李福說著站起來,和王正彪道別后出門去了。李福就住在西廂房,他當年和王乃白結婚時,王海和羅秀花堅持讓他們住在王家大院,直到現在,像是一家人。王正彪當年離開吳南鎮時,李福和王乃白的婚事還沒定呢,他自然不知道這些事了。
李福剛出門和何姨媽打了個照面,何姨媽急忙閃過,進屋來說:“夫人,二掌柜的屋子已經拾掇出來了。”
羅秀花說:“好,拾掇出來就好,水熱好了嗎?”
“熱好了,夫人,就等著二掌柜用了。”何姨媽說。
“那好,俺先去洗個澡,身上臟得不成樣子。”王正彪說完翻身下了炕,身上果然甩出一股臭味來。羅秀花微微一皺眉,又趕緊裝作無事的樣子。王正彪覺得渾身酸疼酸疼的,四肢沒有一點力氣,確實需要好好歇緩一下。
5
王正彪的屋子分為里外兩間,外屋是客廳,里屋是臥室。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窗戶糊了新紙,潔白明亮。外屋炕上的氈條被窩全是嶄新的,被褥枕頭都是雙雙對對落著的,炕中央放一紅漆棗木方桌,桌子上放著一黑漆木算盤,屋上方擺一張雕花套漆八仙桌,八仙桌上放一個洋鐘,洋鐘指針正好指向三點,時間已經是午后。屋子拾掇的像個新房,王正彪心里明白,這一定是秀花嫂子的主意。他覺得自己一個光棍漢,不配住這樣的屋子,嫂子好心,可他心里別扭。里屋有鍋灶,還套著個水房子(洗浴室)。水房頂上懸著一個吊罐,地下有個水窖子(下水),地上放一把湯瓶、一個木頭墩子。
哈德是王家的二管家,王海大掌柜聘來的,那是王正彪走南邊幾年后的事。哈德提了一木桶水進來,水正冒著熱氣。哈德站到木頭墩子上,將吊罐從鉤上取下,倒了一罐子熱水,又站在木頭墩子上,將罐子吊上去,要保證吊罐底部高過沐浴者的頭頂。他又灌了一湯瓶水放到水窖子邊上,剩下的連桶放下,以備添用。
王正彪披一塊浴巾,肩上搭一條一連二的白毛巾,走進水房子來。哈德說:“水都弄好了,請二掌柜慢洗。”王正彪說:“知道了,老哥辛苦了,去緩著吧。”哈德站著不走,王正彪說:“你怎不走?”哈德說:“俺還給二掌柜弄水呢。”王正彪笑笑說:“你站著俺憋燥,你出去吧。”哈德說:“那……俺就在門外呢,添水的時候二掌柜叫俺一聲。”王正彪說:“不了,俺沒那么金貴,出門這十八年,啥罪都受過,不是人過的日子也過了,沒人伺候也過來了,添一把水算個啥?你忙你的去。”
“在外是在外,在家是在家,再說夫人安頓過,讓俺好好伺候二掌柜,不敢疏慢。”哈德說。
“啊呀,你老漢家也太老實,聽俺的就行了,你站在門口俺不松寬,洗不好。”王正彪說。哈德把水瓢擱在木桶上,說:“那……俺先走了,新衣服放在外屋炕上呢,洗完換了,二掌柜有事就叫俺一聲。”
王正彪說:“好,知道了,你去吧。”
哈德走后,王正彪才放開手腳,取下浴巾,赤條條一絲不掛。此時他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有家就是好呀,心里多踏實。他站在吊罐下,閉上眼睛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長時間洗不上個痛暢澡,心里會憋出毛病來的。
王正彪沒有急著去抽吊罐底部的塞子,這塞子是用布捻子做的,當吊罐放在地上灌水時,布捻是軟的,吊罐可以平平放在地上不影響灌水,塞子見水就會膨脹,水也漏不出來,吊罐掛起來,抽掉底部的布塞子,水就流了出來。這種淋浴技術不比西方人的發明遲,而用布捻做塞子怕是中華民族的又一發明,這是一種智慧。王正彪取下吊灌底部的布塞,水從小洞嘩嘩流出,他閉上眼睛,任憑水流從頭頂沖下,流遍全身,朦朧中他仿佛看見了故去的柳氏,柳喜梅的身影浮現在他眼前。她是帶著遺恨離開人世的,臨走時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王正彪卻全然不知。不僅如此,他當時還對柳氏有誤會,認為她做人不檢點,兩人幾個月都沒搭話,更不用說同房。想到這里,他的眼淚混在沐浴的水汽里,形成一道水幕,水幕后面是一副痛苦的面孔。
“喜梅,俺對不住你呀……”
在外奔波的日子的確能讓人麻木,而一旦清醒過來,痛苦的滋味會更難受。王正彪流著淚水沐浴著,用流淌的清水沖洗著心上的苦水。
王正彪沐浴完,赤裸著身子出來穿衣服,發現駱男正站在外屋。他慌忙說:“你……娃……你咋在這兒?”駱男說:“二叔要穿衣服嗎?俺給二叔拿過來。”王正彪趕忙抽回身,用手捂住下身,一只手伸出來說:“給俺遞過來,娃!”駱男笑著把衣服拿過來,遞給二叔。王正彪邊穿邊問:“你來做啥,連個聲也不吭?”駱男說:“俺爹洗澡時一老(經常)讓俺拿衣服的。”王正彪心里一怔,不知道下句該說啥,他默默穿好衣服走出里屋,駱男還在外屋候著,他輕輕摸摸駱男的頭,駱男眼睛明亮亮地直盯著他。王正彪笑笑,轉移話題說:“聽說娃能呢,彈弓打得不賴,是真的嗎?”
“俺彈弓打的可準呢,俺要給俺爹報仇!”駱男說。
王正彪心不由地抽了一下,拉下臉子說:“娃有志氣,但不能胡干,一個娃娃報啥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懂這話嗎?”
“俺懂!”
“懂就好,駱男是個懂事的娃,等長大了再為你爹報仇,行不?”駱男噘著嘴,點點頭。
“駱男是個兒子娃娃,二叔相信你,去,先去玩吧,二叔還有別的事,閑了再和你說話。”
“嗯。”駱男應了聲,兩手往后一背出門去了。
王正彪從里到外全換上了新衣服,一下子覺得渾身輕省了許多,像是脫掉了一層皮,倒在炕上就睡過去了。一覺醒來,洋鐘已敲響六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王正彪怎么睡也睡不著,就出了廂房來到堂屋,一抬腳上了炕,李福早盤腿坐在坑上等他呢。羅秀花說:“該吃晚飯了,想著二掌柜累,多歇緩一陣子,就沒讓人叫,咋沒再好好睡會兒?”王正彪笑笑說:“睡不著,心里悶得慌。”羅秀花走過來屁股斜挎在炕沿上說:“現在回到自個的家了,就把心安下來,過去的事就讓過去,眼下好多事都等著二掌柜呢。”
王正彪說:“俺都知道,可就是不由人。”他們圍著炕桌聊了一些有關王正彪在外面的事,然后就商量起家里的事來。王正彪說:“這外面看樣子暫時平順了,吳南商號不能就這么擱著,也該重修了,咱們是靠生意吃飯的,生意張羅不起來咋行。”
羅秀花說:“二掌柜說得是,該抓緊修建商號了。娃們都還小,這個家今后就靠著你了,吳南商號花費了王家幾代人的心血,不能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給毀了。”
李福說:“只是……這修建商號的銀子哪里弄去?”
“眼下現銀怕是不夠,大部分都壓羊毛了,毛又被燒了。俺已經讓人帶信給包頭那邊了,從包頭分號里擠些銀子過來,用銀票,也花不了多少時日就匯來了。”羅秀花說。
“這邊的銀號已經封了十幾天了,還沒開,估計也快了,官府也用銀號的銀子,咱不急他們可是急著呢。”李福說。
“嫂子的想法也對,銀號估計很快就開了,各地銀號現在都被朝廷控制著,幫清軍調運軍餉,這次戰火,銀號只是關了門,沒搶也沒燒,可見銀號還是安全的。”王正彪說著,拿出一張銀票,將銀票遞給羅秀花說:“給,大嫂,這是五千兩,俺這出門十八年,錢是賺了不少,但麻達也碰上不少,拿錢消災,接濟窮人,全花掉了,這是最后的一點落頭。”王正彪說完笑笑。
“啊喲,這銀子可真是救大急了!那俺就先經管著,等花管家回來再入商號賬。”羅秀花把銀票收起來說,“現在商號的賬全部由花護春管,他可是個精明人,他去了口外,你大哥去世,這么大的事得給成祥和馬家報個信,老三毛病多,知道了又不依不饒的,明天第七天了。”
“明天是亡人的頭七?那時間不多了,趕緊準備,頭七得大過。”王正彪說。
“二掌柜說得是,順便迎接一下你這個大活人。俺想著把何掌柜、丁掌柜他們都請一下,日后二掌柜在生意上免不了和他們打交道,也有個照應。”
“好,嫂子想得周到,俺和李福去集上買只大羯羊,祭奠過得豐盛些。”王正彪說。
“好,俺去安頓灶上的事。”羅秀花說完站起來,各自準備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大院已經彌漫起濃濃的油香味。
廚房里早就忙開了,風箱拉的呼呼響,鍋里的純胡麻香油嘠嗒嘠嗒翻滾著,女人們有燒火的、有搓馓子的。團油香面是力氣活兒,男人才能使得上力,王駝子正抱著一團子面揉捏。
羅秀花走進廚房,看看鍋灶。她看著油熱到火候了,就說:“駝子兄弟,油香可以炸了。”王駝子是王家家門中人,和王正彪一輩,因為背駝,大家都叫他王駝子。
掌廚的何姨媽說:“夫人您請回,這油香面一下鍋,油煙大,您有肺病,不能嗆著了。”然后又沖大家喊:“把娃娃們看好了,你們也別出進走,要是拉了油,一鍋油飛了,油香炸不成,看你們扒到鍋上咋交代。”
羅秀花知道這規矩,炸油香時最怕拉油,人不能出進走動,何姨媽這是在變向打發她,這她能理解,何姨媽也是在替她操心,順便表表功。羅秀花說:“那行,這里就全由姨媽操心了。”
“夫人請放心,俺保證這油香炸得金黃,馓子擺的脆香,誰拉了油,就讓把他們家的拿來添上!”何姨媽說。
“好好好!可也不能讓人家把自個的香油拿來添上。”羅秀花連說好,笑著出門去了。她來到院子里,見二掌柜剛把一只羊宰倒,他在事先堆好的黃土上擦了幾下刀子,把刀刃上的血跡擦干凈了,就準備剝羊皮。李福拿一根筷子,從羊后腿皮下穿進去,用嘴給皮下吹氣,羊皮一下一下鼓起來,氣吹完開始剝皮,只見倆男人手腳利索,動作嫻熟,刀子在皮下來去自如,嚯嚯作響。娃娃們也沒閑著,駱男和墩子幫著拉羊腿,這樣剝起皮來也順手,同時也在大人面前搞表現,很快羊皮就基本被剝了下來。二掌柜把羊掛在肉杠子上,后背的皮還連在肉上,他用左手挖住剝下的皮使勁一扯,只聽豁的一聲,皮完全脫落,然后將羊皮卷成筒在地上使勁兩甩,就把皮子展開鋪在地上,皮一下展光了許多,皮向上毛下向鋪著,接著拿起刀子豁開羊肚皮,雜碎嘩一下全出來了,他把刀子橫叼在嘴里,兩手伸進內腔挖出肝肺,一抱子稀里嘩啦全丟在皮上。扒羊雜碎是宰羊技術要求最高的環節,如果手生,會把糞便弄出來,雜碎糊了糞便就很難洗干凈,吃著也不刮亮(干凈),肺子更不能抓破了,破了就灌不進面糊,只能吃血肺子。灌了面糊的肺子煮熟了,切成塊,蘸著蒜泥醬特別好吃,血肺子就沒啥吃頭。王正彪熟練地扒出雜碎,然后將兩個腰子挖出來,給了駱男一個、墩子一個,娃娃守著剝羊搞表現就為這個,兩人拿著腰子跑出街門,來到渠邊撿些柴火點起火來,然后把腰子放到火里燒,一股煙冒起來,香氣很快在空氣里彌漫,惹來一群娃娃圍觀,等腰子燒熟了,駱男和墩子用細棍各串起一個,自己先吃一口,然后把棍子伸過去,冬雅,樂梅,還有別人家的娃娃都各嘗了一小口,這羊肉還沒煮,他們就先分享了美味。大人們也沒閑著,他們把羊肉和雜碎一一分開,雜碎要用水洗,腸子要串,肚子要涮,肚牙子要燙,頭和蹄子要燎。洗羊雜碎是女人們的事,燎羊頭羊蹄子一般是男人們干的活。吳南鎮人喜歡吃羊肉,大部分男子都會宰羊、剝皮、分肉、燎羊頭,這是他們必備的基本技能。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大院大擺宴席,吳南鎮各大商號的掌柜的大都到了,他們一來表示對故去的王家大掌柜的悼念,二來也是因為王家二掌柜歸來,這白事紅事都能拉得上。二掌柜這些年人雖不在名聲卻在,尤其在辦學堂的事上吳南鎮百姓是受了益的。大家正吃喝著,就見一隊清兵闖了進來,領頭的正是吳南府尹,大家開始緊張起來,不知發生了啥事。王正彪迎過來抱拳道:“不知大人到來,有失遠迎。”
吳南府尹道:“王家擺得這么氣派,也不請俺來坐坐?”
王正彪道:“大人公務繁忙,沒敢叨擾,請到不如遇到,請大人入座。”
吳南府尹道:“還被王掌柜說準了,俺確實公務繁忙,今天來有一事詢問,希望王掌柜如實回答,不然王掌柜就得跟俺去趟府衙。”
王正彪心里一震,說:“不知府尹大人所問何事,王某定當如實回答。”
“聽說前些日子王掌柜救過一個人,他是謀逆重犯,上頭一直在抓捕,他本來該死,沒想到讓你給救了!”府尹往王正彪跟前湊湊說,“他現在在哪里,只要把他交出來,俺保證不追究你的過錯!”
“俺是救過一個人,俺只知道他受傷被壓在梁頭子下面,不知道他是啥謀逆重犯。”
“別裝糊涂,把人交出來!”
“俺真的不認識,當時一到場子就被人接走了,俺也不知道人在哪兒,把啥交給你?”王正彪無奈地說。
“不老實,把人帶走!”府尹惡狠狠地說。
“慢,俺可以證明王掌柜說的是實話。”馬五爺站起來說,“當時俺和王掌柜一起去了公墓,回來就不見人了。”
“俺也能證明!”駱男也站起來說,“俺也和二叔一起去的墳地,給俺爹上墳去了!”
這時大家就開始議論起來,參加宴席的人情緒也漸漸激動起來,有人甚至罵出臟話來。
“府尹大人還不信嗎?”王正彪說。
府尹見場面有點亂,硬抓人怕會惹出事端,就瞪了王正彪一眼,說:“今天人多,俺且放你一馬,走!”就帶著一群爪牙離去。事情總算平息了下來。過完頭七第二天,吳南府尹又來了,王正彪強壓怒火,使了些銀子又打發走了。稍稍消停些,王正彪就讓李福把駱男和墩子叫到商號里,柜臺里面的大方桌上擺著兩把算盤,王正彪掌柜讓他們分坐兩邊,自己坐在上崗子說:“王老武爺爺你們都知道,吳南商號是他創辦的,他的父親、爺爺也都是經商出身,王家世代經商,到今天,雖然遭受了大難,但不能忘本,商號毀了咱再把它建起來,這業務荒廢了本錢可就沒了,今天俺考考你們的珠算,往后還得多練基本功。”說完出了幾道題,兩個娃都不錯,駱男快一些。李福也站在地當中陪著。王正彪對李福說:“這兩娃你調教得還不賴。”李福笑笑說:“俺那兩下子你還不知道,強打著鴨子上架呢,這往后還得二掌柜多調教,俺的能水子也光了。”王正彪說:“俺可聽說吳南商號有兩怪,李福的算盤花狐子的彈!你給俺說說這是咋回事?”
李福說:“二掌柜別聽外面人胡說,那都是瞎編的,不過花管家的彈弓倒是一絕,這您知道的,俺遠不如他。”
王正彪說:“你的算盤可是一絕,這個俺也知道,這么說,吳南商號還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啊?”
李福覺得王正彪話里有話,就說:“二掌柜有話直說,就別繞彎子了。”
王正彪示意說:“你自己看!”
李福往下面一看,駱男和墩子手里正拿著彈弓斜著眼睛一個瞄著一個。
王正彪說:“你看,這倆娃多有出息,啊?”
李福指著倆娃大聲吼道:“快收起來,你倆不好好學算盤,咋玩起彈弓來了!”
駱男說:“彈弓有啥不好,可以防身!”墩子說:“將來走駝道危險,能打土匪!”王正彪噗嗤一笑。李福臉漲得通紅。
王正彪說:“沒看出來,你倆還真是個兒子娃娃,想得倒是遠呢。”駱男說:“俺不走駝道,俺要去當兵!”王正彪臉一下陰沉下來:“你說啥?還蹬鼻子上臉了,兩個給俺跪下!”駱男一看二叔生氣了,就乖乖跪在地下,墩子更不敢違抗。王正彪拿起算盤,每人頭上一個,說:“給俺頂著,誰今天頂不到天黑誰就別吃飯!”然后對李福說:“那就辛苦一下妹夫,給俺好好看著!”說完出了商號回自己的屋子睡大覺去了。